第18章 祭拜
溽暑剛過,秋涼已起,轉眼間到了七月份,我與大少爺已經好幾個月沒見面了。
在臨近七月半的日子,我才又見着了他。
大少爺派了馬車來接我,一路驅馳,直到下車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到了天明山腳下。大少爺坐了另一輛馬車來,比我晚了半個時辰。
我站在山腳下等他,見他馬車匆匆趕到。先是他撩起車帷,跳下馬車,然後一個綠衣女子從馬車探出身來。
我迎着大少爺上前幾步,順帶看清了馬車上的女子——正是綠菡姑娘。她懷着身孕,肚子鼓得圓圓的,可整個人看起來卻消瘦憔悴,甚是突兀。綠菡姑娘一轉眼便看見了我,顫着聲喊了一句:“阿柴……”
她的聲音飽含哀怨與柔情,一時間讓我愣怔。
綠菡姑娘彎身将座椅下一個竹籃提起,朝我這邊遞來,說:“阿柴,勞煩你了。”
我視線移到竹籃上去,還沒看清裏面是什麽東西,又覺得綠菡姑娘有點奇怪,忙擡頭去看她。這一看,恍惚覺得她眼裏閃着淚花,再想看真點,大少爺卻回身将她擋住。我隐約見着大少爺從綠菡姑娘手裏接過竹籃,然後轉身朝我走來。
于是我的注意力再次被他手中的竹籃吸引過去:裏面是些香燭紙錠,還有好幾個河燈,都是蓮花模樣。
一看我就明白,此次是來祭拜的。
這一次上山,只我和大少爺兩人,走的是和之前來天明寺祈福時不一樣的路。我滿腹疑問,可大少爺自下馬車便冷着一張臉,我也不敢問。
大少爺走在前頭,我稍稍慢他半個身位,手裏提着那竹籃。
彼時山中的景色和過年時候大不相同,山中蒼翠環繞,綠竹入幽徑,一派鳥鳴花香的怡然景象。我在羅府呆了幾個月,早就悶壞了,現下得了機會出來一趟,忍不住左看看右瞧瞧,覺得無處不新鮮,倒有幾分是來游山玩水的興致。
大少爺本來走在前面,走了一段路便回頭等我,向我伸出了手。
我識趣,收斂起玩鬧的心思,由他牽着我走。
進了山來,直覺溫度也降了不少,不時有涼風吹過,沁人心鼻,所以兩只手掌緊緊交疊在一起也不覺得黏膩,并不像之前那般覺得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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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一想,就覺得人還是真是奇怪,此時之感和彼時之感,千差萬別。
幾個月不見,大少爺似乎又長高了一些,從後面瞧去,肩背也變得更加寬廣了。我直勾勾望着他的背影,心裏不知為何生出許多喟嘆來。
許是我一直過于安靜,大少爺偶爾不放心地回頭看我,匆匆掃了一眼後,很快就又轉回去繼續行路。
先是他開口說話的,問我:“最近過得如何?”還是那把熟悉的聲音,又似乎添了些沉郁,顯得有點陌生。
我走在後頭,微微喘氣,回道:“不錯。”
大少爺點點頭,簡單評價說:“那就好。”
不多時,大少爺便帶我來到一個山包環繞,層巒疊翠的地方,不遠處還有溪流潺潺流過,似乎就是流經天明寺後山的那條。大少爺領着我繼續往前走,向前幾步,我忽然看見前面地勢稍稍上凸的地方,赫然是兩座墳茔。
怎麽會是兩座?
我還沒來得及驚訝,大少爺已經看出我的疑惑來,率先解釋道:“一座是松娘的墓;另一座,是我母親的衣冠冢。我覺得她更願意葬在此處而非江家祖墳。”
我連忙應了一聲表示認同,覺得不夠,又重重點了幾下頭。
大少爺松開我的手,走上前去,在墳堆前跪了下來,拉起衣袖把墓碑上的灰塵輕輕擦去。我看見他身體前傾,用頭抵住墓碑,低聲呢喃。
山風一來,将話語吹細碎,我便聽不清他究竟在說些什麽。
這種時刻是不能打擾他的。我自顧自在松娘墳前跪下,誠心拜了幾下,心裏頭默默跟松娘說了幾句話,也算感謝她從前對我的恩德。
我膝蓋有舊患,不能久跪,後來就直接起身站在一旁等候大少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大少爺突然喊我過去,聲音低沉:“阿柴,你也過來拜一拜。”
大少爺要我祭拜他的親娘,是何用意?一時間,我有點心慌,但還是聽話地走了過去,在大少爺旁邊跪了下來。
大少爺目不斜視,盯着衣冠冢,平靜地命令道:“叩三個頭吧。”
“好。”我應道,毫不猶豫“當當當”三下響頭地拜完。
剛從地上擡起頭來,便聽得身旁的大少爺柔聲說:“母親,剛才給你行禮的人叫做阿柴,是我身邊的人,請您也護佑他平安康健。”話音一落,大少爺彎腰,重重地叩了一個頭,我愣了片刻,随即慌慌張張學着也給叩了一個頭。
大少爺與我并排跪着,他的視線久久望向遠處。從我們這個方向,能遠遠眺望到天明寺一角,耳邊似乎隐約傳來悠遠的鐘鳴聲,若有似無。
百年鼎鼎世共悲,晨鐘暮鼓無時休。
我們約莫是在未時上山的,至此不過一個時辰,天明寺是斷然不會在這種時候敲鐘擊鼓的,所以,所謂的鐘鳴聲不過是腦海裏的幻變,皆是虛妄。
大少爺眼神松散迷游離,似乎是望向極遙遠的地方。山風不時将他高束的長發卷起。
“你知道嗎?”連同他的聲音都像是從邈遠的時空裏回蕩,“其實這些年,那女人步步為營搞了這麽多事情,我都可以容忍……說我是災星,我無所謂,将父親奪走,我也認了。可是,只有一件事,只有一件事是我不能原諒,就是——她玷污了天明山這個地方。”
我側過頭去看大少爺,他說話的語氣漸漸狠戾,可面容依舊一片淡漠。
我極少從他嘴裏聽到有關大夫人蔣氏的話,他恐怕也極少将內心深處的想法傾訴,畢竟這對誰來說,都不是易事。
我感覺到手心傳來的溫熱,便将他的手握緊了許多。
大少爺眼裏黯淡無光,繼續說:“聽松娘說,我娘生前很喜歡天明山這個地方,因此經常到天明寺祭拜祈福。嫁人之前,是松娘陪着她來的,嫁了人後,便是父親時常陪着她來。她嫁給父親之後,因為身子弱,一直沒有懷上孩子。她心裏肯定是着急的——她想要個孩子。于是時常央着父親陪她來天明寺祈福,祈求上蒼開恩能賜給她一個孩子,讓她如願。後來你也知道,她就真的懷了個孩子。可沒想到,這個孩子卻要了她的命……”
他說到此處便停了下來。
我安慰道:“夫人必定不是這麽想的。”
“是啊。”大少爺點點頭,繼續說道:“這世間恐怕也只有她和松娘這般願意我活着,拼了自己的性命,只為換來我的一線生機。”
拼了命也要另一個人活。我突然有點明白大少爺母親的心情,可又不是太明白。終歸我們的心情是不一樣的。
大少爺忽然轉過來看我,臉上帶着黯然又疲憊的笑意,清清淺淺的,“阿柴,你也同我母親一樣,也願意我活着?”
明明是篤定的語氣,卻用疑問的方式來問我。
我一笑算是回應。
大少爺微微一笑,也不追問下去,而是說:“天明山如此鐘靈毓秀的的地方,那個女人卻年年用為我祈福的名義,不斷提醒着父親我是個克父克母的煞星……她生生将我母親眷戀的地方變成父親連看都不願意多看一眼的噩夢,甚至連祈福……他都不願意再來。眼下,只怕父親連憶起我母親的機會都不會有了。”
我始終看着他,認真地說:“怎麽會沒有?想必老爺當年也是真心疼愛夫人的,若是真心愛過一場,哪會輕易忘記?即便人不在眼前,即便沒有勾起相思的舊物,只要這顆心還在胸口跳動着,這輩子恐怕都忘不了的。”
這番話,不是為了安慰他,而是我真真切切的想法。
或許,大少爺自己也明白的。
“況且,”我将聲音放輕柔來,“大少爺,你不就是夫人留存于世間的回憶嗎?”
大少爺低頭苦笑,額前的一绺碎發順着他的動作滑落到臉邊,讓他此時看起來像個失了勢的落魄王孫。
他垂着頭,輕揚薄唇,幾乎是無聲地嘆息:“無論如何,是我害了娘親連個清名都不存。”
我忍不住擡手幫他将那绺頭發勾到耳後,順手幫他将衣領的褶皺理順,柔聲說:“不是你害的。不是你害的。我再說一遍——不是你害的。”
大少爺搖搖頭,勉強笑了一下,那副樣子比哭還要難看。
“終究還是我害的。連同松娘也是我害死的。人生百年終須一死,可我娘親、松娘,她們卻華年早逝……”沉默一會兒,他又苦澀道:“說不定我真的是煞星轉世,讓那個道人一語成谶……”
無論他信不信煞星這一說法,他內心深處始終為母親之死而負罪。江老爺恨他,他又何嘗不恨自己呢?
我向來不會安慰人,嘴裏也學不來哄人開心的話,此時心裏也同他一樣不好受,卻還是硬着頭皮說:“斯人已逝,多想何益?”
大少爺嘆了一口氣,說:“誰也不想自己是個克星。”
他轉過身來,雙手扶住我肩膀,柔聲喚我的名字:“阿柴,我怕會連累你。”
山風從漫山遍野各個角落吹來,林間綠葉擺動,嘩啦啦地響着。
他這般難得柔弱的樣子讓我心生愛憐,又覺得有點好笑。“大少爺,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算過命,能長命百歲。”
大少爺長長舒出一口濁氣,整個人又重新精神起來,目光定定地注視着我,說:“只盼你那位算命大師所言不虛。”
我心裏覺得好笑,卻不願意再說話去駁他。我早就說過,我連自己精準的歲數都說不出來,又哪裏來的生辰八字去算命呢?從前,我拿長命百歲這種話來诓大少爺,他是萬萬不信的,現在年紀漸長,他倒是變得更不謹慎了,連質疑一下都不曾有。
是不是這些年,他那顆堅硬的心有稍稍為我變軟一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