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除夕
我這場病也不知道是來得巧還是不巧。
剛好是江府一行人祈福完畢,準備返回城裏的時候,又恰恰一場大雪封山,阻擋了大夥兒歸城的步伐。
算來也是不幸中的大幸,我得以在寺中養病。可是山中大雪,路已不通,寺中又沒有大夫,連個看病的機會都沒有,所以,所謂的養病也不過是免了勞役,成日躺在床上休養罷了。
大少爺不知從哪裏搞來一些藥,硬是逼我吃了。他白天也不陪着大夫人誦經,而是呆在房裏看我。我躺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幾次睜開眼來,恍惚看見大少爺坐在床沿上一瞬不瞬地注視着我。
我真正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三天後了。
剛好雪也停了,我也跟着江府的人準備返程。
大夫人領着大少爺、二少爺幾人跟寺裏住持道別,我則是和底下的人将行李搬進馬車裏。
文園裏的一個看着眼熟的小厮鬼鬼祟祟湊了過來,在我耳邊恭維:“阿柴,你現在真是了不得!”
我聽了莫名其妙,随口問他:“什麽意思?”
那小厮說:“大少爺這麽看重你,你能不能幫我在他面前美言幾句?”
這話簡直莫名其妙,眼前這人跟我有何交情以至于我要幫他?我按捺住心中的反感,對他一笑,轉頭繼續将包袱往馬車裏塞,不再理他。
那小厮見我不答應,也不洩氣,反倒更來勁兒,“阿柴,要不你這兩天就找個機會在大少爺面前提提?嘿嘿,這不,讓我也謀個好差事?”
我頗感無奈,回道:“你找錯人了,我在大少爺面前說不上話。”
“哎呀,阿柴,別人誰說都不頂事,偏偏就你說了大少爺也許會聽!你沒看你生病時候,大少爺對你多照顧啊。聽說你發燒了,大少爺半個時辰就吩咐人去采雪回來給你降溫。你說說,這般體貼,除了你,整個江府還有誰能讓大少爺這般費心?又有誰能得大少爺這般關心?我看大少爺對待你比從前對松娘還要好上一點。”
我納悶:“大少爺照顧我?你看見了?”
那小厮說:“這但凡有長眼睛的都看見了。府裏的人都在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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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麽一瞬間,我整個人都是愣住的。
大少爺這般明目張膽置我于明面之上,于我而言,實在不是值得慶幸的事。
那小厮後來還說了些什麽,我沒注意聽。直到眼角餘光所及,大夫人帶着大少爺幾人正朝馬車這邊走來,我才反應過來。
眼看着衆人伺候着主子上了馬車,我也擡腳準備擠進下人坐的馬車。突然一人跑了過來,當着衆人就直接傳話道:“阿柴,大少爺叫你去他的馬車。”
一下子,數道目光“嗖嗖嗖”朝我望過來,我只好停住腳步,硬着頭皮往大少爺的馬車趕去。
我站在馬車前有點猶豫,這是雪夜後我倆的第一次對話,深吸一口氣後,我才開口:“大少爺,你找我?”
“上來,坐我馬車。”馬車裏傳來低沉而熟悉的聲音。
我沒有立即動作,委婉說道:“大少爺,我病還沒好全,怕傳染給你……”
大少爺卻堅持道:“上來。”
不容置疑的态度。我當即掀開珠簾,跨上馬車。
馬車裏只有大少爺一人。他正一動不動倚在窗邊,手裏捧着一本書,在我進來的一瞬間擡眼淡淡看了我一下,随即就垂下頭繼續看書,似乎沒有要搭理我的意思。
我識趣地找了個角落位置跪坐下來。
整個回城的路上,我倆彼此都沒說一句話。
大少爺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手中的書,我則安靜地呆在車廂角落,低頭看自己的手掌——那只曾被大少爺握過的手掌。
上面什麽痕跡都沒有。
祈福歸來,府裏開始籌備過年,活兒也多了起來。我因着是大少爺的貼身小厮,無需參與府裏的勞役,倒也沒覺得有多辛苦。
趁着府裏忙碌,大少爺偷偷帶着江璘去了一次群芳樓,我沒跟着,因為要留在二少爺屋裏給他作掩護。
幸虧是在夜裏,事情順利,沒被人發現。
那天,二少爺快天亮了才從外面偷偷溜回房間。
我從床上坐起來,看見他兩只眼睛裏洋溢着光芒,一張臉紅撲撲的,不知道是被凍的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我問他:“二少爺,你高興嗎?”
江璘猛地點點頭,說:“高興!我在群芳樓見着綠菡姑娘了!”
他語氣興奮卻強行壓低了聲音。我笑了笑,繼續問他:“綠菡姑娘還好嗎?”
江璘又點點頭,整個人沉浸在興奮的情緒中,“好得很呢!阿柴,我跟你說,我還是第一次去群芳樓這種地方,真是太好玩了!真羨慕你和大哥,可以天天到外面去玩耍。”
我明知故問:“二少爺,你難道不能到外面去嗎?”
江璘搖搖頭,有點失落:“不行,母親輕易不讓我外出,就算偶爾出去,也是陪着母親和大姐去廟裏祭拜,又或是陪她們置辦首飾衣物,我又不喜歡這些東西,你說有什麽好玩的。而且,母親是萬萬不同意我去群芳樓這種地方的,要是被她知道我偷偷去了,說不定會把我腿打斷……”
我安慰他:“二少爺,你別喪氣。這次大少爺不是想着法子帶你出去了嗎,也沒被人發現,你下次再好好求求大少爺,他肯定還會願意帶你出去玩的。”
江璘臉上又露出笑意來,一排牙齒白得泛光,“我也是這麽想的。不過阿柴,下次還是得麻煩你繼續幫忙。”一邊笑說着,一邊指了指他的床鋪。
二少爺江璘跟我差不多的年紀,身材瞅着要比我大上兩三歲,可他一臉天真爛漫的神情,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比我還要年幼些。
我笑說:“能為二少爺分憂,是阿柴的福氣,二少爺無需跟阿柴客氣。”
江璘走過來拍了拍我肩膀,壓低聲音說:“行啊阿柴,過兩天我再求大哥帶我出去玩,到時候我給你帶謝禮回來。”
我嘴上連忙道了謝,也不奢望他真會惦記着給我帶回禮物。
也不知道後來江璘有沒有求着大少爺帶他出去玩,只是臨近年關了,大少爺也乖了不少,不再往外面跑,整日呆在府裏讀書,江璘也沒有機會再到群芳樓去。
除夕。
大少爺回到主院陪江老爺和大夫人用晚膳。
我和其他下人站在靠近門口的位置安靜候着。
江老爺平時不茍言笑,那天喝了酒,情緒也難得高漲。大小姐江蕊和二少爺江璘分坐在江老爺兩旁,不時逗着江老爺說話,幾次逗得江老爺開懷大笑。大夫人更是笑容可掬,她話不多,只是不停地給江老爺和大少爺添菜。大少爺坐在江璘旁邊,安靜地吃着飯,表情始終淡淡的,偶爾大夫人問他幾句話,他便客客氣氣地回答。
這一頓團圓飯似乎只有大少爺一人走錯了場地,誤入別人家門。
晚飯過後,江老爺起身,偕着大夫人準備離開,江璘和江蕊很自然就跟了上去。大少爺也準備起身回文園。江老爺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下步子,回頭吩咐大少爺,讓他稍晚點過來主院一起守歲。
大少爺低下頭來,恭恭謹謹答應了。
我跟在大少爺身後,一路走回文園。沿路相隔幾丈便挂着一個紅彤彤的紙皮燈籠,從裏透出幽紅的光亮來,更添冷清。乍爍乍晦之間,我看見大少爺的背始終挺得直直的。
進了文園,大少爺卻沒有往房間走,而是在院子的石凳前坐了下來。
這樣的夜裏,我無可避免地開始追憶起從前。
初春的時候,大少爺一場大病,文園裏又剩下我和他兩人,我曾陪着他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看餘晖落霞。
可這個伸手一黑的夜裏,嚴寒侵肌,天上甚至連點點星光都看不見。我不知道在這樣的黑暗中,大少爺究竟在看些什麽,又或者說他期望看到些什麽。
彼時數九寒冬,氣候比不上春天,況且寒石傷體,我本該阻止大少爺的,可勸阻的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我立在大少爺旁邊,感受到他的呼吸,綿長而溫厚,似乎在這一刻,我們的哀傷是相通的。
過了好久,大少爺才僵硬地伸伸腿,想要站起來。
我趕緊走上前扶他,入手卻是一片冰冷,出乎意料的寒意。
我有點擔心他被凍壞了,忙問道:“大少爺,要不要給你燒點熱水暖暖身?”
話音未完,剛站起來的大少爺突然一個虛晃,身子便直直向我砸來。他應該是被凍麻了,沒站穩,我立即接住他,雙手緊緊按在他雙膀上。
“爺,你沒事兒吧?”
大少爺掙開,稍稍站直身子,淡然道:“沒事。”
我小心試探:“我去燒點熱水來?”
“不必了。”大少爺說着,突然把手一左一右捂到我臉頰上。突如其來的冰涼讓我忍不住一個激靈,大少爺應該是感覺到了,輕聲一笑:“這樣就行了,幫我捂捂手。”
我一動不動站着,任由他手貼在我臉上。也許是因為這樣的夜,使得他過于傷感,袒露出和平日裏不同的脆弱來。
“阿柴,”大少爺的臉近在咫尺之間,呼吸輕輕噴打着我的眼睛,一下又一下,“尋常人是不是都這樣取暖的?”
我問:“大少爺聽誰說的?”
大少爺雙手用力,将我臉上的肉擠成一塊,淡淡說:“那日在群芳樓,我看見江璘用他的手給綠菡捂手。”
我想笑,嘴角扯動的瞬間就感覺到他的手貼在我臉上帶來的重量,連笑都變艱難,“我也不知道尋常人是不是這樣子的,我沒見過。”
大少爺沒有動,似乎是陷入思考。
“是啊,你也并非尋常人。”大少爺将手收回,攏在袖子裏,轉身擡頭望向天空。
“又過一年了。”大少爺嘆道。
我揉了揉臉,轉過身來陪他伫立,望向同一片天空,入眼的不過是一片黑暗朦胧,一如我們不明朗的心境。
站了一會兒,我提醒他:“爺,起風了,是時候回主院守夜了。”
大少爺應了一聲,“阿柴,廚房裏還有做水粉湯圓的面粉嗎?”
我一愣,脫口而出:“你晚飯沒吃飽?”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這分明就是明知故問。
大少爺已經往前面走去,抛下來一句話:“食不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