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密會
那亭子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了,可亭中有火光。
有人。我心想。
亭子內站了兩個人,竟都是年輕女子。其中一人粗布衣服,手裏攏着個小火爐,另一個穿得較為華貴,身段優美,模樣看着有點眼熟。
這三更半夜,莫不是遇到了狐妖女鬼?
還沒走近,只聽的一聲嬌柔喚聲傳來,“江公子!”
我一聽,這聲音也有點熟啊,緊跟着大少爺亭子走去。
待走近了一看,才恍然大悟。哎喲,難怪覺得熟悉,那亭子裏娉婷站着的不正是綠菡姑娘嘛。多日不見,綠菡姑娘身姿氣韻尤勝從前。
寒風侵肌,綠菡姑娘素淨的臉蛋被凍出點點紅暈,仍然是着一襲水盈盈的綠裙,外頭擁着一件銀狐大氅,倚樹而立,身姿窈窕,月光在她身上鋪上一層銀白色的亮光,襯得她猶如那瓊瑤仙子般動人。
我都看呆了。
大少爺瞥了我一眼,說:“你在這看着。”說完,扔下我獨自把風,自個兒潇灑朝亭子走去,也不知道是嫌我丢人,還是不喜我多看了他的綠菡姑娘。
我眨巴眨巴眼睛,總算是知道清淨之夜适合幹些什麽了。
寒風吹來,我一個哆嗦,将手攏到袖子裏,往亭子一看,大少爺和綠菡姑娘互相擁着在說話,我隔得遠,聽不清。
突然,身後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吓得我連忙回頭。
我這一回頭,看清來人,便是一聲驚呼:“二少爺,你怎麽在這兒?”
眼前這位外貌跟大夫人有五分相像的挺拔男子,不正是二少爺江璘嘛。
“我從偏殿跟過來的。”江璘直接說道,又走近了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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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爺早就知道是他,所以才按兵不動?
那邊正在談話的兩人也被驚動了,大少爺走了過來,皺眉道:“二弟,你怎麽跟來了?”
江璘明顯不悅,說:“我方才起來解手,看見大哥你和阿柴鬼鬼祟祟往後山走。我就猜想,肯定是有好玩的事情不告訴我,這麽想着就跟過來了。”
大少爺看起來也有點惱了,“什麽鬼鬼祟祟,胡說八道!”
江璘一撇嘴,不滿道:“大哥,你只肯帶阿柴來見你的心上人,不肯帶我來,偏心!”
我哭笑不得,我可不願意在這方面比贏你。
大少爺擺正臉色,說:“胡鬧,我不過是來見一位朋友。”
江璘探頭朝綠菡姑娘望去,白皙稚嫩的臉上露出和實際年齡不太相符的羞澀來。“大哥,你這位朋友是誰?”
綠菡姑娘嘴角含笑,翩翩移步過來,朝江璘福了一福,說:“二公子好。妾身乃是群芳樓的綠菡,前兩日就來了寺裏祈福,不曾想今日有緣見到故人。綠菡出身煙柳之地,不敢唐突見面,只好私自約了江大公子到此地一見。望二公子不要怪罪。”
江璘連忙擺擺手,磕巴道:“不、不不,是我打擾了大哥和綠菡姑娘,你們二人不要怪罪我才是。”
大少爺臉上的表情才稍稍松動一點,說道:“你還知道自己無禮了。要是讓母親知道你三更半夜到處亂跑,可有你好受的。”
江璘嘻嘻一笑,顯然是沒把話聽進去。
綠菡姑娘身邊的小丫鬟怕她冷着了,連忙招呼着扶她到亭子裏。大少爺和二少爺自然就跟了走進亭子裏。
我依舊是留在原地守着。
過了沒多久,雪漸漸下大了,輕飄飄的,紛紛揚揚。
我這大半夜的突然被大少爺叫出來,身上穿得少,山澗清冷,還下起雪來,不禁凍得手腳僵硬。回過頭去看他們幾人,聊得正歡,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散。
我不敢貿然闖進亭子裏,也不能催大少爺趕緊回去,又忍不住回頭看他們什麽時候才能聊完。
這次回頭,正看見綠菡姑娘纖纖玉指上掐着一條絲帕,輕掩着小嘴,巧笑嫣然,二少爺在旁邊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笑得同樣歡。我再轉頭去看大少爺,卻看到大少爺的視線似乎朝我這邊瞥了一眼。
一瞬間,似乎是有雪花落在我脖頸上,冷得我一激靈,通身忍不住猛地一抖。一個噴嚏過後,我又連忙轉過頭去。
過了沒多久,綠菡姑娘就帶着她的婢女走出亭子。“天色已晚,我先回去了。”綠菡姑娘朝我微微點頭,随後從我身邊經過。
我看着綠菡姑娘主仆兩人翩然離去的背影,回過頭來一看,亭子裏還坐着大少爺和二少爺,兩人正在說話。
真沒風度,居然也不知道送送如此佳人。
綠菡姑娘走了,可我這站崗的工作估計還是得繼續。想了想,我又站直身子來。
雪下得比剛才大了一點,山坡上已經零零星星鋪了一些雪花,山景昏暗,顯得荒涼冷寂。
我正看着雪景,大少爺卻突然招呼我到亭子去。
我如蒙寵召,趕緊往亭子快步走去。
我一走進亭子,江璘就開始笑了,說:“阿柴,你怎麽變白頭翁了?”
“啊?”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往身上一顧,才發現肩周處鋪了薄薄一層雪。剛想動手拂去,大少爺卻先擡手将我頭上的雪花輕輕拍走,嘴裏責備道:“也不知道動一動。”
我不好意思讪笑一下,渾身動作起來,将衣服上的雪粒抖落。
大少爺此時已經将手收回,轉向江璘,說:“二弟,趁着雪還沒下大,你先回去。”
江璘問:“那你呢?”
大少爺回道:“我和阿柴在這兒呆一會再走,免得被你母親撞見了,到時候對你又是一通責罵。”
江璘一聽,立馬嘟起嘴,悶悶地說:“我們一起回去不行嗎?”說完仰起頭來,用兩只圓圓的大眼睛乞求他的大哥。
大少爺頗為無奈地嘆了口氣,說:“你偷偷跟着過來我還沒說你,你這會兒又不乖了?”
江璘大概也知道分開走更為妥當,可是還是不忍住嘟囔抱怨兩句:“我就不明白母親大人為什麽這麽不喜歡我跟大哥在一起玩,老說我會耽誤大哥課業,明明我都很乖的。爹爹就說我是個懂事的孩子。母親就是偏心!”
我看着二少爺,突然有點羨慕他。這樣的動作,天真自然,必定是從小在充滿寵愛和關護的環境浸浴下才能如此,一般人是做不出來的。
想到這兒,我不動聲色地看了看大少爺。
在皎潔月色的映照下,大少爺的神情有點冰冷。
再一眨眼,大少爺臉上卻是露出一絲淺淺的笑意,柔聲對江璘說:“你快回去吧,被母親發現了就糟糕了。改天大哥再帶你出去玩。”
原本怏怏不樂的江璘一聽倒是來了精神,喜道:“真的?大哥,那我想去群芳樓玩!”
“群芳樓?”大少爺有點遲疑,然而在江麟灼灼的目光下最終勉為其難答應了:“可以是可以,不過……你不能讓你母親知道。”
江璘猛地點頭,同時睜大亮晶晶的雙眸,向他大哥尋個保證:“大哥你沒騙我吧?”
“大哥何時騙過你?這不還有阿柴在作證嗎?”
江璘嘻嘻一笑,說:“我才不上當,阿柴是大哥的人,他哪能作證?”
大少爺無奈,将江璘往前推,催促道:“快回去吧,路上注意了,可別摔着。”
江璘喜形于色,咧開嘴直笑,朝我們倆揮揮手,臨走前還不忘囑咐道:“大哥你可不準騙我啊。”。
江璘一走,亭子裏只剩下我和大少爺兩人站着,一時無話。過了一會兒,大少爺突然跟我聊起天來:“功課都做好了嗎?”
我如實回答,還差兩門課業沒完成。
大少爺點點頭,說:“你明日不用跟着我去誦經了,先在房裏把功課做完。”
這可把我高興得,只覺得今晚跟大少爺出來是件幸事。
我倆一邊說着話,一邊望着江璘離去的背影。大少爺緊接着問:“最近詩學得怎樣?”
詩?我學得最差的就是作詩這一門課了。從前我陪讀時,大少爺經常吩咐我在他身旁朗誦詩歌,他則是在玩樂或是幹別的事情。我在他耳邊念得多了,他自然就記住了,上課的時候也就可以應付老先生的檢查。因為大少爺自己有學詩歌,我就有點松懈,這一松懈下來,學得更差了。曾經試過幫大少爺作詩,結果被他取笑了好幾天。
大少爺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水平,想來是明知故問。
我悶着聲回答道:“老樣子,最近也沒怎麽學。”
“明知道學得不好,也不用點心。你現在即興作首詩,我聽聽。”
還真是會為難人。
我絞盡腦汁想了老半天,直到江璘的身影完全被旁支錯亂的樹枝,再也看不見時,仍是一點靈感都沒有,嚅嗫幾下,半天沒開口。
大少爺等了一會兒,側頭看了看我,說:“且取眼前之景。”
我擡頭,朝四處望了望。
月朗星稀,松風滔滔,寒枝雀靜。
斟酌片刻,我緩緩吟了出來:“星河積水月孤懸,竹柏影動疑玉顏。尋溪辟徑終不得,唯留清風守窗軒。”
“學藝不精。”大少爺擺擺頭連連輕笑,算是點評了。随後又問:“你這詩是替誰作的?”
我吐吐舌頭,說:“清風呗。”
“清風是誰?”
“大少爺說是誰就是誰呗。”
大少爺樂了,反問道:“你知道我想的是誰?”
大少爺說話還真是一如既往的拐彎抹角。我一時嘴快,說:“還有誰,二少爺呗。”
大少爺腳步一頓,轉過頭來看我,眼神直勾勾的。
我睜着眼睛回望他,額頭卻沁出細汗。
“阿柴……”大少爺負手站在亭子中,将視線投向江璘消失的方向,“你這張嘴……有時太過于無遮攔。你有點小聰明,但是小聰明往往是致命的,你明白嗎?”
我把頭低下來,看着自己的鞋尖,回道:“小人明白。”
大少爺又說:“哪些話該說,哪些不該說,哪些能說,哪些不能說,你都要掂量再三。即便在我面前也是如此。”
我“恩”地應了一聲。
我們之間有片刻的沉默,爾後大少爺輕輕一嘆氣,幽幽說道:“清風守候太久,是時候讓它如願以償了……”說完,擡手斂了斂大袍,往亭外走去。
我突然明白,羽翼漸豐的大少爺已經開始謀求反擊的機會。他的性命曾遭受巨大的威脅,現在,他身體已經恢複過來了,斷然不會再坐以待斃。
回去的路程似乎比來時更加漫長了,總也走不到頭。大少爺沒有像來時那樣拉着我的手,等走到小溪處時,大少爺率先跨跳到對岸,免了與我的觸碰。
我們彼此之間都沒有說話,四周只剩下腳踏雪林的綿綿細響。
那天雪夜回去後,我就發起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