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雪夜
江府的人收拾東西實在是慢,費了個三五天,浩浩蕩蕩将幾輛馬車填得滿滿的。
總算是可以出發了。
天明寺在東邊的天明山上,路程不算遙遠,但一行人上有女眷嬌客,兼之拖着大堆行李器物,走得慢一點,倒也要兩天一夜才能到。
我們一行人到了天明寺的時候已經快接近傍晚了。寺裏的僧人幫着搬搬擡擡,到了晚上衆人才将東西收拾妥當。
我本以為到了天明寺可以玩耍一番,不曾想要天天跟在大少爺身邊,陪着江夫人念經打坐,實在是無聊得緊。好幾次聽着聽着,直接倚着屋內的柱子盹着了,幸虧沒被人發現。
到了夜裏,誦讀完經書後,江府的人都各自回了房間歇息。
我伺候完大少爺上塌,在床前的茶桌邊坐了下來,開始幫大少爺寫課業。
月色入戶,山風刮動門窗,劈啪作響。屋外還有嘩嘩嘩的風吹樹葉聲音。我最喜歡這樣的環境,鳥鳴山更幽,愈是這些細微的聲響,愈映襯得山間清靜。
我寫了沒一會兒,竟然有點神智迷糊了。又過了小半刻,已經雙眼迷離,困意止不住地往上爬。眼看就要與周公相會,突然山風吹得木窗一響,我猛地醒了過來,一睜眼,卻看到面前貼着一個白色人影,直吓得當場就要叫出聲來。
那人突然伸出手将我嘴巴捂得嚴嚴實實的,低聲沉喝:“閉嘴!”
我一聽,這聲音再熟悉不過了,當下整個人放松下來,沖他點頭示意。
大少爺見我點頭,很快就将我松開,“我出去走走,你跟着。”說完就朝門口走去,沒走兩步又回過頭來,囑咐道:“步子輕點。”
雖然大少爺穿一身白色特別好看,可是也不能總是這麽穿啊,尤其是大晚上的,能把人吓死。
我長長舒了一口氣,身子有點發軟,蹑手蹑手跟了上去。
大少爺走出房間,直直往庭外走去。他負着手,步子很慢,寬大的衣擺飄在身後。月光如水,照得他宛若天人。
我還沒看兩眼,大少爺如有所感地轉過頭來看我,問:“你覺得這夜色如何?”
Advertisement
吓?敢情這大半夜的是來賞月?也就他們這樣的公子哥兒才有這樣的閑情逸致。
“恩?”大少爺得不到我的回複,輕哼了一聲。
我回過神來,回答:“挺好的。”
“好在哪?”大少爺繼續追問。
“……”
我想了一想,試探性回答道:“好在清靜?”
我絞盡腦汁都想不明白這問題的意義所在,當下只好朝大少爺望去,希望能在他身上找到答案。可他仍負着手在前頭閑庭信步,我只好又跟了上去。
略略走了幾步,忽的聽見大少爺問:“清靜之夜适合做什麽?”
“……”
這下我可不好回答了。畢竟第一時間湧上心頭的是: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
有時候大少爺考我的問題比書塾老先生考的還要難……老先生的問題我還能勉強答出來,這大少爺的問題大多是答不出來的。
見我回答不出來,大少爺顯然也沒有要傳道授業解惑的意思,繼續負着手往前走。
不知不覺,我已經跟着大少爺穿過中庭,到了偏殿,偏殿旁就是後山。
大少爺在後山邊上一圈圈地來回踱步,時不時看看月色,時不時又望向山林裏。看他那閑适的模樣,說是在散步吧,又不太像,說是在等人吧,又太過于悠閑了。他剛才還特意囑咐我将步子放輕,想來是不希望被人發現,可現在又明目張膽地在院裏逛來逛去,生怕別人看不見……
這大晚上的,天氣嚴寒,山風呼嘯,如此良辰,居然不用來睡覺……
我真是搞不明白他。
大少爺做事當然用不着跟我解釋明白,我只好将滿腹的怨言和滿眼的困意統統收下,跟着一圈一圈地踱着步,盡好一個下人的本分。
“跟上。”大少爺突然開口,随後往後山裏走去。
我亦步亦趨跟上。
後山上,曲徑通幽,樹影婆娑,但借着清亮的月色,看清腳下的路還是沒有什麽障礙。走了一會兒,到了分岔路。小徑分了兩條道,一條往上,一條往下。大少爺想都不想就往向下那條小路走去。
“大少爺,小心臺階。”我一個箭步走上前去,擁着大少爺臂膀,借着這個機會壓低聲音提醒他:“後面有人跟着。”
大少爺微微一怔,不經意推開我的手,低低說:“無妨。”
往下的小路稍稍有點曲折,比剛才的路要難走一點,大少爺的腳步也慢了下來。走着走着,竟從山上延綿下來一條小溪,将小路橫着截成兩半。
“還要繼續走嗎?”我回頭問大少爺。
此時月亮被一大片浮雲遮住了,山路看得不是很清楚,有細碎的雪花緩緩飄落下來,看樣子将有一場大雪降臨,我有點擔心。
大少爺沒回話,卻是站住身子往對岸望去。
跟在他身邊這麽久,他這個意思太明顯了。
我一嘆氣,自動自覺地搶在前頭探路。我在岸邊蹲了下來,凝着眼觀察,溪流緩慢,流水清淺,應該是沒危險。我也不猶豫了,起身一振腿,往對岸跳去,然後回過來扶大少爺。
溪流對岸的路更加不好走,因為山路濕滑,我怕摔倒,走得小心翼翼,分外慢。這在大少爺眼裏,就是不僅探路沒探好,倒還擋了他的路。大少爺很是不滿,幾次催促我走快點。
也不是我說大少爺,可你看這荒山野嶺,這月黑風高,這人跡罕至,一個不小心摔着了,我哪有力氣把他背回去?
偏偏大少爺不懂這道理。
“你別擋我路。”大少爺最終不耐煩了,說完就一個箭步,從我身邊越過,走到前頭去。
我一看就急了,喊道:“大少爺,你慢點,小心山路。”
大少爺不耐煩應了一聲。
我只顧着追他,自己倒是沒注意腳下一個泥坑,腳一踩,一個失衡,五體投地,摔了個狗啃泥。
大少爺回過頭來看我,嘴角似乎難以抑制抽搐了一下。
完了完了,又要生氣了。
還不等他發作,我掙紮着爬起來,拍打這一身的泥土,說:“大少爺,你看,不小心走路的話就是這樣的後果。”
難得大少爺一臉扭曲的表情,嘴角也跟着抖了兩抖。他衣袖一拂,自顧自往前走去。
我連忙跟上去,嘴裏喊道:“大少爺,你怎的不聽勸呢。”
話音剛落,大少爺忽的一下停住腳步,轉過身來,我差點就要撞在他身上了。
“懂得警惕別人跟蹤,倒不懂好好走路。”大少爺壓低聲音在我耳邊說,完了還白了我一眼。
我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手。”大少爺突然說。
“什麽?”我随口一應,“什麽手?”
大少爺語氣稍稍不耐煩,說:“你的手。”
我一愣,低頭一看,掌心一伸。我的手在這兒啊,沒什麽問題啊。
正胡思亂想着,忽然看見一只寬大的手掌伸過來,将我的左手整個包住。那個寬大手掌的主人正是站在我跟前的大少爺。
“扶我。”他惜字如金。
我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大少爺拉着走出來十幾步。腦袋裏嗡嗡亂響,這到底是要我扶他還是他扶我?
“大少爺,後面有人跟着……”我很為難,輕聲對大少爺說,“這樣不好吧……”
“我都說了無妨。”
身份尊貴的大少爺都不嫌棄我了,我還有什麽好在意的?
雖然心裏這麽安慰自己,事實上,我仍是感覺很糟糕。
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被男人這般牽着手走路。況且他的手掌很冷,我的手也冷冰冰的,兩只手覆在一起,冷上加冷。我一邊走,一邊側過頭望向大少爺,想叫他将我松開。
這一轉頭,看見身旁的大少爺一頭如瀑黑發上落了點點白雪,細碎的,星星點點,錯落有致的,襯着他如墨的眉目,白若凝脂的肌膚,清逸得像畫中人一般。
如此雪夜。
我想起剛入江府不久,我被江夫人遣派到大少爺身邊服侍。那一天,他領我回文園,我跟在他身邊走,因為長得不高,一路擡頭,只能看見他精致的下颌線條。如今,我已經長到他耳邊的高度,終于可以平視他了。
墨黑長發,盈盈白雪。
這塵世間仿佛只剩下純淨的黑與白,其餘什麽都沒有了。
已經到了嘴邊的話,突然就說不出來了。
兩只纏繞在一起的手掌,微微泛起了暖意,掌心之間漸漸沁出了一層薄薄的細汗,不知是他的,還是我的,抑或是我們共有的。
許是因為這層細汗,我心裏窘迫,拼了命讓砰砰亂跳的心平靜下來。怕被大少爺知曉,怕聽到他嫌棄厭惡的語氣。可是,一切不過徒勞無功。掌心的汗根本不由得我控制,不僅沒收斂,反而變本加厲,生出一種黏膩的觸感,潮濕,滾燙,讓人心慌意亂。
我只好将頭低低埋在脖子間,不敢擡頭,生怕一個眼神會不小心落到大少爺臉上——無論他此時是何種神情,恐怕我都會承受不了。
窘迫中的我只好沒話找話,想打破這種寂靜,“大少爺,你冷不冷?”
大少爺走在我前面,平靜回道:“不冷又如何,冷又如何。”
我心想,冷的話我們就趕緊回去吧。話沒說出口,大少爺卻轉過頭來,問:“你很冷嗎?”
我當即搖搖頭。
他又說,“冷的話就走快點。”說完又埋怨我兩句,“你的身體也太虛了。”
他說這話時顯然是已經忘記自己卧病在床、奄奄一息的那段時光。我也不敢提醒。
這般走了一小段路,我終于按耐不住好奇,想問問他此番是要去哪裏,剛想開口,他突然就将我的手松開了。我一怔,擡頭一看,前面不遠居然出現一個小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