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傷逝
大少爺沒讓我跟着去主院守夜,而是喚了另一個随從。我留在文園給他做水粉湯圓。
到了半夜,大少爺才從主院回來。
更深露重,他打開房門進來時,順帶卷進了大片風雪。
我在房裏等他。水粉湯圓已經煮好了,裝進紫砂煲內,端放在桌上。為了能讓大少爺随時吃到熱乎的,沙煲下還用一個紅泥小火爐慢慢煨着,濃白的湯汁咕嚕咕嚕地冒着小泡。
我見他進來,便給他盛了滿滿一碗水粉湯圓。
大少爺脫了外袍就大步走到桌前,直接坐了下來,拿起勺子悶頭開始吃,一句話也不多說。
等一碗水粉湯圓下肚,大少爺才從桌上擡起頭問:“你吃過沒?”
他那張剛進門時還素白素白的臉此時被熱氣蒸得紅潤潤的,仰起頭時,連眼睛裏都蘊着星芒。
我點點頭,絞了一條幹淨的濕布遞給大少爺,說:“你回來之前吃過一點了。再給你盛一碗?”
大少爺接過濕布擦了擦嘴,然後放在桌旁,說:“飽了,收下去吧。”
我應了一聲,将桌上的碗筷收拾幹淨,往門外走。将将走到門口,大少爺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又叫住了我。
我只好将手中的碗筷交給門外守着的下人,自己則往屋裏走回去。
大少爺還是筆直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地等着我在他跟前站定。
“大少爺?”
我等不到他的指示,只好先出聲詢問。
這麽一叫,大少爺才慢條斯理地将手伸進懷裏,掏了掏,然後掏出一樣東西,遞到我面前。
Advertisement
我定睛一看,是一個做工精美的紅色錦囊,上面用金線繡着大大一個福字。
還真是好看得緊。
大少爺雙眼始終盯着我的臉,語氣卻是很平淡:“今年的壓歲錢,收着吧。”
我還在恍神,手已經不自覺伸出去将錦囊接了過來,出乎意料,沉甸甸的。我小心翼翼将錦囊打開,裏面是一串用紅繩牽起來的銅線。
我用手指勾起紅繩,将這串銅錢拉出來。
錢不算很多,只是在銅錢被完全勾出錦囊的一剎那,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突然湧上心頭,很快就充斥了全身,讓我如鲠在喉。
除夕這樣團聚歡慶的日子,從來都跟我無緣。我也不曾奢想,這樣的節日跟我有何關系。外面世界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從前與我仿佛隔了千山萬水,可就在這一瞬間,銅錢的叮咚脆響,挾帶着熱鬧歡騰的喧嚣聲呼嘯而來,似乎在我耳邊齊聲炸開來。
任是個三歲小兒都知道,壓歲錢是給孩童避邪去魔的附身符,是長者對晚輩的祝願。而我,活了這麽些年,卻是第一次收到這樣的祝福。
我心裏只有一個念頭——
或許,我與這個塵世還是有關聯的。
許是我的情緒外露得太明顯,大少爺看我久久不動,忍不住問了一句:“怎麽?嫌少?”
我連忙拉起袖子往臉上擋了片刻,半是玩笑半是抱怨地說:“是啊。大少爺你也太小氣了,壓歲錢才給這麽一點。”
大少爺輕輕哼了一聲,緩緩将手按到我頭頂,說:“養了這麽多年,原來是條白眼狼,連句好聽的話都學不會。”
我心裏高興,咧嘴一笑,立即從善如流地彎下腰,一拱手,賀道:“謝謝大少爺。祝大少爺平安喜樂,諸事順遂。”
大少爺的手掌又寬又熱,在我頭上胡亂揉了幾下,緩緩道:“這串銅錢是沒多少,可這錦囊卻是個好東西,你願意就留着吧,要是哪天吃不起飯了,拿去當了也能撐個十天半月。”
連我也知道這個時候應該說些讨喜的話來,“大少爺,這錦囊我會好好收着的。再說了,我跟在大少爺身邊,哪有機會吃不起飯。”
大少爺難得一笑,又使勁揉了揉我的頭發,說:“下去休息吧。”
那天夜裏,我躺在床上一夜無眠,一會兒勾着那串銅錢左看右看,一會兒将錦囊抱在懷裏搓個沒完,我也說不清自己這樣的舉動是為何,只覺得胸口漲漲的,非得做出些動作來才能消解。
直到天微亮的時候,困意才席卷上來。我将銅錢串梳理整齊,小心放回錦囊內,然後将錦囊壓在床頭下。
過了年,入了春。
江老爺陪着大夫人回娘家,大小姐和二少爺自然也是跟着一同去。江府大半的人都走了,一下子冷清下來,只有文園還熱鬧些。
沒了老爺、夫人的管束,大少爺更加自由了,天天帶着我往羅府跑。
年前,松娘的情況已經很不好了,大夫當時還說不一定能熬得過這個年,可松娘好不容易還是挺了過來。
入春之後,天氣倒是愈發寒冷,一場春雨過後,松娘病情又嚴重了不少。我心裏隐隐明白松娘的日子沒有多少了,可是眼睜睜地看着她躺在床上生命逐漸流逝,還是止不住的難受。
死生不由人。
上天入地求不得,最後也不過束手無策,明白自己的無能為力。
松娘漸漸開始陷入昏睡,清醒的時候幾乎是沒有了。大少爺顧不得江府這邊的事情,跑到羅府親自照看松娘,衣不解帶,竟然就是一連五天。
我站在床前,側過頭,看見蹲坐在一旁的大少爺。
徹夜未眠,他的下巴新長出了青灰色的胡茬子,稀疏分布着,視線再往上,便是烏青一片的眼眶,微微下陷,有點駭人。
也許是因為屋內的暖爐不夠柴火了,我覺得有點冷,一時間忍不住彎下腰,伸出手來握了握大少爺靠在床沿上的手。
果然是同樣的冰冷。
大少爺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眼裏不見波瀾,很快就又轉了回去。然後,我感覺到他指尖用力,輕輕回握我。
松娘就是這個時候清醒過來的,在第六天的清晨。
我看見她睜開眼睛來,眼珠子艱難地動了動,裏面是一片渾濁。松娘應該沒有看見我們握在一起的手,因為大少爺在她睜眼的一瞬間就立即松開了。
醒過來的松娘顫巍巍地擡起手,向上夠,終于夠到大少爺的下颚,動作雖慢,卻帶有氣力。
“去、去休息吧。”松娘嘶啞着聲音對大少爺說。
大少爺喉結滑動一下,不出聲,只是搖搖頭。
松娘看了大少爺一會兒,然後轉過頭看我,好半會兒才認出我似的。我知道她有話要說,連忙走上前去。
松娘張開嘴,沒說出話來。她又轉了轉眼珠子,看向大少爺,艱難地開口:“大、大少爺,你出去一下,我、我有話跟阿柴說……”
我們都愣住了。
大少爺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又望向松娘,眉頭不自覺輕皺起來。
松娘似乎是護持住全身的精魄與大少爺對視,以此來表示自己的決心。最終,大少爺熬不過她,拍了拍我肩膀便走了出去。
我聽到門被帶上的聲音,在床前蹲了下來,輕聲問她:“松娘,你想說什麽?”我有點不敢看松娘的臉,不敢看那上面已經透露出的腐敗氣息,于是将視線轉移到楠木床板上。
“阿柴……”松娘猛地伸出手來抓住我的手臂,力氣之大,不像是久卧病榻之人,使我很詫異。
我強迫自己與松娘對視,說:“松娘你慢慢說,不着急。”
松娘眼睛閉着,過了一會兒才又睜開,人也好像精神了一點,“阿柴,大少爺……就勞煩你照顧了。”
我趕緊回道:“我盡力。”
松娘聽到了答複,吐出一口氣來,又凄然道:“我恐怕,沒福氣看到大少爺成家立業、兒孫滿堂了,阿柴,等到那一天,你若能,若能親自到墳前告訴我一聲,我,我來世做牛做馬,再報你這份恩情……”
我心內五味雜陳,含糊應了一聲。
松娘的五根手指更加用力地箍住我,一字一頓地說:“從前,從前,大少爺做過對不起你的事,那都是,迫不得已,你別怪他、別恨他,更別害他。”
從前那些事?哪些事?
我搖搖頭,答應道:“我不怪他,不恨他,更不會害他。”
松娘見我答應得爽快,有點愣怔,猶豫片刻,試探地問:“阿柴,你……早就知道了吧?”
我望着她沒說話。
“原諒他……阿柴,你已經答應我了。你要永遠記住今天答應過我的話。”松娘喘着氣說。
我點點頭,說:“我永遠記得。”
松娘似乎滿意了,松開我的手,喘了幾口氣,才緩緩道:“你是個好孩子……去——去吧,叫大少爺進來。”
我麻木地站起身來,一步一步往門外走去,末了還聽到松娘不放心地囑咐:“阿柴,別忘了、你答應過我的事。”
我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出。
大少爺就等在門外,見我出來,立即就望了過來。我知道他此刻肯定有很多問題要問,可我實在不想多說,只朝屋裏擺擺頭示意他入內。大少爺進了屋子,我在門口呆立半會兒,開始往門廊走去。
其實我更願意在門外等着,即便門外風雪肆虐,也比屋裏的沉重陰郁好上許多。
我突然想起我娘親,并且驚恐地發現我已經想不起她來了。我只記得她長得美,可如何個美法,已經記不得了。我已經忘了她的臉,忘了她的音容笑貌,甚至連她去世時的情景都忘得一幹二淨了。
人是多麽無情啊。
樓外凄風夾雜雪粒,一下又一下擊拍着我的臉。急雪舞回風,山凍不流雲。我注視着茫茫塵世,遠處皚皚白雪,覺得此刻入骨的冰冷是我活着的唯一證據。
那年開春,暴風雪肆虐的一天,松娘終于熬不住,雙眼一閉,過去了。
我站在門外,大少爺在屋裏。
一門之隔,我們陪着松娘走完最後一程。
山遙水遠,我那時還不知,自己最終能陪大少爺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