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交易
大少爺這麽快就發現端倪,有點出乎我的意料。
天花這病最可怕之處就是它的傳染性,大少爺如果真的得了天花,這麽些時日過去還沒傳染給我,真的太匪夷所思了。他身上紅疹的膿液已經消失,結成痂子,這不像是病情惡化,倒像是好轉的趨勢。所以,那天我給大少爺擦身子時突然産生了疑問:
莫非大少爺得的不是天花,而是症狀類似天花的疾病?
我偷偷去書房查了典籍,居然被我找到了答案——大少爺得的不是天花,而是一種熱敏症。
這種病是由于患者接觸或食用了相沖之物,身體無法排解致使病發。熱敏症病發的前期症狀和天花相似,患者均有體發高熱、出紅疹,頭痛昏沉等反應。與天花不同的是,患者身上的紅疹不會誘使繼發性感染,且疱疹化膿不破,愈後不留瘢痕。症狀不重者只需遠離相沖之物,即可自行痊愈;稍重者用藥精心調養也無性命之虞。
看了半天,我心中已經确定大少爺所得之病就是書中所說的熱敏症無疑。我悄悄将書合上,并沒有告訴大少爺。
我心裏明白,我應該立即告訴他的,告訴他他得的并不是天花,他也不會死,他還有希望。可是,我遲疑了,我又不想告訴他。
反正他遲早都會知道的,為何不能晚一點呢?
只要他不死,我們這般兩人呆着,不也挺好的嗎?
假以時日,大少爺必定會發現其中蹊跷。他這般聰慧謹慎的人,這次不過是被天花絕症的可怖暫時唬住了。
可我沒想到,他竟然這麽快就發現端倪了。他在病中仍然将我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裏。
這下好了,我該如何跟他解釋?怎麽解釋都沒用——
我本來就是故意不告訴他的。
我正想着,大少爺卻提步徑直朝我走來。我望着他越走越近,一直走到了我跟前,然後就站住了。
我原來砰砰劇烈跳動的胸口在這瞬間出奇地平靜了下來。所有的情緒,慌張,窘迫,驚惶在這一刻都消散無蹤了,心緒平靜得不像話。
大少爺低下頭來,動作很慢,他的唇就貼在我耳邊,呼吸可聞。他說:“阿柴,你想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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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可能?
我搖搖頭,低聲回複他說:“大少爺,你不會死。”你得的又不是天花,死不了。
他似乎已經将滿腹的怒氣收了起來,聲音也放輕柔了,“那你究竟意——欲——何——為?”
他的手輕輕搭在我肩上,手指若有似無地撫摸我的後頸,驚起我一身雞皮疙瘩。
我扯開嘴勉強一笑,說:“大少爺,其實,我正打算告訴你的。就是……就是……”
“就是”了半天,連個屁都憋不出來。
大少爺露出一抹輕蔑的笑意,将我的話接了下去,說:“就是不知道怎麽說?”我點點頭。大少爺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繼續說道:“所以你考慮了足足三天?”
我又點點頭,尴尬一笑。
大少爺瞥了我一眼,滿滿的深意。他自然是不相信的。這樣的說辭,連我自己都不信。
不信歸不信,可他卻不再拆穿我,而是走回茶桌,緩緩坐了下來。
這場怒火來得快,去得也快,根本不像大少爺的作風。
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一口氣凝住,不敢松下來,又聽得大少爺說:“阿柴,你過來給我斟杯茶吧。”
饒是我絞盡腦汁,都想不明白大少爺在搞什麽名堂,只得聽從吩咐,乖乖過去給他倒了杯熱茶。
大少爺端起茶杯,吹了吹,又輕輕抿了一口,随後就将茶杯放下。他的手指輕輕叩在茶桌上,發出一下又一下的低響,“阿柴,這件事我就不跟你計較了。我們來談個交易吧——”
我一愣,定定地看向大少爺。
他臉色恢複如常,既無愠色,又無傷感,只有如死水般的平靜,讓人看不出任何蛛絲馬跡。
我心一沉,知道自己搞砸了。這些時日,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任,雖然只是羸弱的一星半點,如今卻被我自己親手毀掉了,全都蕩然無存了。
自作還自受。
饒是平常聽人說什麽五味雜陳,今日總算是自己體會了一番。我心中苦笑,臉上不動聲色,說:“大少爺請說。”
“我給你自由如何?”大少爺面容清肅,眼神幽深不見底,看着我時不帶半點感情。
“自由?”我心神微震。
“對。免去你奴籍。”大少爺點點頭,說:“我掌權江家之日,便是你重得自由之時。”
我知道了,他終究是個商人,此刻是在跟我談交易。
如此也好,終究是一條更為合适的路。
“大少爺此話當真?”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我不再猶豫,嘩的一下雙膝跪地,向大少爺行了個跪拜禮,沉聲道:“還望大少爺信守諾言。”
大少爺端坐在椅上,正色道:“阿柴,你起來。”
“是。”我應聲而起。
大少爺凝眸,繼續說道:“我此等病軀,諸事不便。如今這偌大的江府,能倚仗的只有你了。我身上出的這些紅疹,原以為是被個得了天花的婢女傳染的,她患病的期間一直在伺候我。大夫來診斷時,也說我得了天花病。這發熱、出紅疹的症狀确實跟天花病無異,連我都信了。松娘是我派出去的,讓她去羅家報信。可這些日子音訊全無,恐怕已遭毒手。阿柴,我需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氣氛有點凝重。
大少爺現在纏綿病榻,面容憔悴,可身上卻挾着一股淩厲強硬的氣勢,與平時那副纨绔模樣一比,像變了個人似的。我咽了咽口水,拱手長揖,低聲道:“請大少爺吩咐。”
大少爺緊緊地盯着我雙眸,認真下命令:“去完成松娘沒完成的任務。聽明白了?”
“聽明白了。”
大少爺語氣堅毅,說:“別搞砸了。”
我望着他的眼睛,點點頭。這次,我不敢再搞砸了。
我先是去的羅府,憑着大少爺的信物,找到了羅家大舅。
和大少爺料想的一樣,松娘并沒有來到羅府通風報信。羅家也不知道大少爺得病被隔離一事,聽我一說,當場驚住了。
羅家舅舅一直沉着一張俊臉。
我悄悄打量着,覺得他那神情和大少爺倒是有幾分相像。只不過羅家舅舅的臉更加滄桑老練罷了。
我突然有點擔心。
也不知道大少爺若幹年後會不會長成羅家舅舅這副眉頭深鎖的模樣。這樣一張臉,雖說看着穩重,未免過于寡歡。
羅家本不該管江府的家事,這是本分。只不過當羅家女兒遺留世上唯一的血脈即将面臨滅頂之災時,羅家再也不能袖手旁觀了。
我将文園的信息完完整整告訴羅家大舅之後,便小心翼翼潛回江府。
幾乎是我剛回到文園要向大少爺複命的同時,羅家大舅便帶着一夥人浩浩蕩蕩到了江府。
虧得羅家如今商運昌隆,財大勢大,不然江老爺哪裏容得羅家大舅如此聲勢浩大地闖進來呢……
我在文園門口恭候着。低頭拱手一瞬間,瞅見江老爺和江夫人陪着羅家大舅走到文園門口,夫妻二人卻不敢再走近半步。
幾位大夫帶着學徒,背着家夥,跟着寒着臉的羅家舅舅亦步亦趨朝大少爺房間走去。
江夫人站在老爺旁邊,一張被淚水打亂妝容的臉上,露出喜不自勝的表情。旁人看來,她此刻是因為繼子的劫後重生而感動流涕,甚至她向我望過來的目光裏,都是一片贊賞和感激。
此時正是晌午時分,明明天上懸着烈日,光燦燦的,耀着眼睛,我卻覺得渾身一冷。
我之前一路奔襲到羅家,路上根本沒遇到什麽阻滞,順利得不像話。想來是她根本沒将我放在眼裏,又或者是她以為大少爺此次必死無疑,才放松了警惕……
現在不同了。
無論如何,我是徹底得罪她了。
羅家大舅請來的幾位大夫在大少爺房裏逗留了大半天,再出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傍晚時分。
診斷的結果出來了,大少爺得的确實不是天花,而是熱敏症。衆人一聽,各種臉色都有,一時之間五彩紛呈,甚是精彩。
從這一天開始,文園總算是脫了禁锢,一切用度恢複如舊。
因為找不到松娘的下落,羅家大舅看大少爺身邊沒個貼心的人,于是從自己身邊撥了兩個得力的送到大少爺身邊照顧,好讓他安心養病。
大少爺養病的這段時間,文園萦繞着一股山雨欲來的緊張氣氛。每個人都是小心翼翼的,話不敢多說一句,氣不敢大聲喘,誰都不願意觸了黴頭,害怕成了倒黴蛋的其中一個。所有人都等着大少爺康複後的雷霆手段——生病時被人避之不及,任誰心裏都會有一股怨怒等着要宣洩,更何況是大少爺這種睚眦必報的人……
整個文園,也就我不用提着心吊着膽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