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欺瞞
身處湮染之境,我有點失神。
恍惚之中,聽見大少爺的聲音如同無邊的思緒一般,飄蕩開來:“阿柴,你老是說,人這一條命才是最重要的。”我點點頭,大少爺繼續說:“那你為什麽不走,你不要命了?”
我一愣,随即一笑,側過頭去看他,“我命不該絕于此。我以前算過命,在胭脂樓對面街角,那裏有個說書人,哦,胭脂樓就是我來江府之前呆的地方。那個說書人啊,他說他會算命,給我蔔過一卦,說我是大富大貴之命,有期頤之壽。”
大少爺輕輕一笑。
我一時看傻眼了,怔怔地打量他。大少爺看起來比起兩年前成熟了不少,褪去了少年的青澀,臉部的輪廓更加剛毅了,臉上的幾粒紅疹絲毫不影響他的俊美。只是他眉宇因為常年皺着,已經形成了淡淡的痕跡,給他平添了一點陰鸷之氣。
想來這兩年的日子也并不好過。
再次見面,難得見他這樣舒心一笑。
大少爺笑完後,輕聲說:“胡說八道。滿嘴是謊。”他的語氣沒有責備的語氣,從前我只要一撒謊,他知道了肯定會暴跳如雷,現在卻不同了。
我嘿嘿一笑,拍馬屁說:“大少爺,你真聰明,我就知道瞞不過你。”
大少爺沒上當,堅持跟我要個答案:“那你還不快說真話。”
我不說話,以眼神示意,你這可不是為難我嗎?
大少爺固執非常地回望我:快說。
我一嘆氣,說:“大少爺,你只要知道,我反正無論如何都不會害你的。”
大少爺點點頭,說:“我知道你不會害我,不然你早就動手了。但是你有何目的?”
這還是我們之間第一次把話說得這麽開。果然人之将死,都會有點不同。
這可苦了我,我要如何解釋我根本沒目的?換作是個正常人都不會相信吧?更何況,大少爺還不是一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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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今天要是說不出個滿意的答案來,估計大少爺不會輕易放過我。
“大少爺,”我踟蹰半天,說:“那我就實話告訴你吧,反正你相信就相信,不相信我也沒法子了。”
大少爺悶哼一聲,等着我的回答。
“其實是這樣子的,”我望了望大少爺,他正面無表情地聽着,“其實呢,說實話吧,哎,這要怎麽說呢……”
大少爺不耐煩了,“快說!”
我怕他又要生氣,張嘴嗒嗒嗒地說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不走啊大少爺你一個人留在這裏沒有照顧怎麽行呢我這麽一想就走不了了我娘常說人生而有命這可能就是我的命吧。”
一串話說得如瀑布直下,利落極了。
大少爺好像是愣住,也不知道是聽清楚了沒有,久久沒有說話。
我有點忐忑,叫了他幾聲:“大少爺,大少爺……”
大少爺回過神來,定定地看着我,輕啓薄唇:“你說這是命?”
我點點頭。
大少爺專注地望着我,眉頭微微皺起來,加深了兩眉之間印記,“你是說我就是你的命?”
這下輪到我愣住了,我表達的是這個意思嗎?轉念一想,我方才說的:留下來是我的命。留下左右不過是為了大少爺,所以大少爺是我的命?可以這麽理解吧?
應該可以。于是我點點頭。
大少爺的臉一下子變得難以形容,一會兒紅一會兒綠一會兒土黃土黃的,似乎是在強忍着抽搐。他看了看我,又移過頭去,過了一會兒,又轉過來看看我,很快就又移開視線。
我都被他搞懵了,不知道他是個啥意思。
老半天過去了,他還沒恢複過來。
我看天色已暗,晚風清涼,怕吹多了對大少爺身體不好,于是勸他回房。大少爺任由我扶着,一直回到床上。我将他安置好,将屋內的蠟燭吹滅,只留了一根微弱的燭火。
“大少爺好好歇息吧。”我說着就在茶桌坐下,趴到桌上準備睡覺。
燭火搖曳,昏昏沉沉。
我已經陷入迷糊中,忽然聽見大少爺的聲音傳來,“阿柴。”
我登的一下坐了起來,以為他有事吩咐我,趕緊回道:“什麽事少爺?”
“你就在那坐着吧,不用起來。我有話要問你。”
這大半夜不睡覺,又要問啥?還記得上一次,大少爺也是半夜醒來要喝茶,結果就是我膝蓋枕着碎瓷片,跪了整整一夜。這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覺,總會出事……
我支支吾吾推辭道:“大少爺,明天再問行不行啊?”
“不行。”幹脆利落。
于是我只好硬着頭皮說:“大少爺你問吧。”
“阿柴,”許是因為燈光昏暗,許是夜色深沉,讓大少爺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魅惑,我的心難以抑制突突突地跳着。
只聽得大少爺幽幽問道:“阿柴,你想要什麽?”
那天我是怎麽回答大少爺的?
記得我是斟酌了半天,然後才下定決心說:“大少爺,如果可以,你給我榮華富貴如何?”
“榮華富貴?”
我說:“恩。”
其實我真正想要的東西,他并不能給我。
大少爺沉吟片刻,最後篤定地說:“好。如果還有機會,我給你想要的榮華富貴。”
這夜過去以後,我跟大少爺之間似乎是形成了一種默契,或者說是達成交易之後的心照不宣。無論如何,關系倒是融洽不少。
這些日子,大少爺每次晚飯都要我将飯菜端到院子的石桌石凳上。
他要在院子裏邊看晚霞邊用餐。
我沒有想到,有一天,我會有機會和大少爺坐在一起吃飯。這是大少爺要求的,說一個人吃食太無趣了。可我倆一同用晚飯時,彼此也不說話,也沒有趣到哪裏去。主要是大少爺一言不發,只用那張嘴來咀嚼吞咽,瞅着安靜又優雅,于是我也不敢貿然開口。
一頓飯下來,什麽滋味都沒吃出來,倒是大少爺,像個沒事人似的,似乎不覺得與一個低賤的下人同桌進食有何不妥。
誰能想到江府千矜萬貴的大少爺,竟落到這樣的田地,真是人世難測。這樣的想法,我只能偷偷藏在心裏,肯定是不敢告訴大少爺的,說出來只怕他難過。
這天晚上,我給大少爺擦身子,突然發現大少爺身上多個紅疹裏面的積液不見了,紅疹子變成硬硬的一個小疙瘩。
我腦海中猛地靈光一閃,手腳不由得一頓。
大少爺察覺到了,微微擡起頭來,望了過來,問:“怎麽了?”
我連忙回道:“沒、沒什麽。剛在想事情。”
大少爺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問:“想什麽?”
“在想明天要不要做水粉湯圓吃。”
大少爺哼了一聲表示不滿,又躺回床上。我思緒如麻,沒空理會他,七手八腳給他擦完身子,随後又松了綁,便匆匆地退了出去。
大少爺在身後追問我去哪裏。
我頭也不回,“人有三急。”
其實我騙了大少爺,我沒去解手,而是去的書房。我記得大少爺書房裏面有一本醫書,厚厚的一本,我以前當陪讀書童的時候偶爾會翻來看。
我是要去找那本書。
接下來的兩天,一窺得空隙,我就去書房翻看那本醫書。第四天,我就不再過去了。因為我已經找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至此一切如常,大少爺似乎沒有察覺任何不妥。
第七天傍晚,大少爺突然說不在院子裏用晚餐了,讓我将飯菜端到房間裏。
一進房間,我就感覺氣氛不對勁。
大少爺平時都是躺在床上要我攙扶下床,現在居然自個兒端坐在桌子前,表情冰冷。
我遲疑的動作,被他看出來了。
“怎的立在門口不進來?”他冷聲問。
我反應過來,将飯菜端了過去。走近兩步,就看見桌面上放了個東西,厚厚的,朱紅顏色,磚塊大小,正是那本醫書。
我心裏咯噔一下,止步不前。大少爺一直低着頭,我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
房間裏靜得可怕。
“你什麽時候發現的?”大少爺突然發話了,聲音比我聽過的任何一次都要來得冰冷無情。
我一時間無言以對。
大少爺似乎并不需要我回答,接着說道:“阿柴,那天晚上我問你想要什麽,你回答說,如果可以,要我許你榮華富貴,我答應了。這就是你要的榮華富貴嗎?”
我無地自容,将頭埋到脖子間。
大少爺怒喝一聲:“擡起頭來!”
這種時候我肯定是從善如流。
大少爺劍眉一凝,沉沉說道:“你什麽意思?”
我瞥了一眼他那陰沉的臉色,結結巴巴地說:“什麽、什麽意思?”
大少爺氣得整個人都抖了,手一揮,将桌上的茶杯一掃,哐當幾聲,碎了一地。我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阿柴!你好大的膽子!我差點就信了你!”大少爺這一身怒氣似乎無法宣洩,抄起桌上那本醫書就朝我砸過來。
這一下應該是費了他老大的勁。眼瞅着這麽厚重的書,飛得這麽高,這麽遠,徑直落到我身上。
铛啷啷一下,我手上的托盤沒抓穩,掉了下來,連着飯菜灑了一地,額頭間突然又傳來了鑽心的疼。我伸手一摸,手上濡濕一片。
流血了,我心想。
很快,鮮血就順着額頭流下來,進了眼睛,眼前的大少爺也變得紅糊糊的看不清的一團。
大少爺不知怎的從凳子滑落到地上,此時正一手撐在地上,籲籲喘氣。我一看他臉上紅了又白,白了又紅,似乎馬上就要背過氣去,吓得趕緊過去扶他。
剛一觸碰,大少爺猛地推開我的手。我立在原地一動不敢動,也不敢接近他,怕他愈加動怒。大少爺屏氣凝神,極其緩慢地順着桌子站起身來。他終于站了起來,穩了穩身子,然後漠然地看着我,似乎世間的任何事物都不值得讓他觸動。他說:“阿柴,我真的是得了天花嗎?”
我眉頭一跳。
大少爺怒吼一聲:“回答我!”一掌将桌子拍得震了起來,手上的青筋突起。
我眨眨眼,吶吶說:“我不知道。”
“呵,你不知道?一問三不知。”大少爺怒極反笑,說:“我要真是得了天花,為什麽沒有傳染給你?”
我覺得喉嚨好幹好澀,心裏又酸又漲,說不出話來。
大少爺自顧自地喃喃道:“是啊,我跟你這般近距離相處這麽多天,甚至還一起進食,怎的還沒有傳染給你?之前你給我擦身,我奇癢難耐,抓破了疹子,又抓破你的皮膚,難道這樣都沒傳染給你?”他忽地停了下來,擡頭盯着我看,一字一頓說:
“這不合常理。”
是啊,他終于發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