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照顧
大少爺認出我了,他說:“阿柴,你長大了不少。”
是吧?我也樂,自從換到廚房打雜後,吃好喝好睡好,這兩年身子如樹木抽條般長得飛快。等等——大少爺這麽說,該不會是發現了?
果然。
大少爺下一句就說:“看來在廚房沒少偷吃。”
我嘿嘿一笑,岔開話題,“說起吃的,大少爺,你餓不餓,要不我去給你弄點吃的?”
大少爺擺擺手,說:“不用,我吃不下。你走吧,我困了。”說完又躺了下來,閉上了眼睛。
看他的樣子的确是乏了。我給他掖了掖被子,候他睡着後,悄悄退了出去。
文園現在就如一座荒園,除了偶爾幾聲鳥鳴和着清風,便再也沒有其他聲響了。我輕松邁步在鵝卵石鋪砌的小徑上,此生沒有一刻像現在一般,覺得無拘無束,人生惬意。
一路無礙,回到廚房。廚房裏還儲藏着不少的食材,我挑了幾樣藥材熬了稀粥。這幾樣藥材雖然不能治療天花病,但是有補氣健體的功效。
熬着粥的時候,又想起大少爺說不想吃東西,恐怕是病中沒有了胃口,也不知道這粥他肯不肯喝。若是……我突然想到了松娘的水粉湯圓,如果是水粉湯圓,雖不是松娘親手做的,但大少爺或許多少能吃一點。
之前松娘做水粉湯圓的時候,一次性做了好大一袋細粉,剛好可以直接拿來用。
我在廚房折騰了半天,費盡腦汁回想松娘做水粉湯圓的步驟,好不容易終于是做了一鍋出來。熟應該是熟了,就是湯圓子大小不一,歪歪扭扭,賣相差了一點。
到了晚上,我将藥材粥和水粉湯圓一同端到大少爺房裏。
大少爺在熟睡中被我搖醒。
我說:“大少爺,起來吃晚飯了,我給你熬了點粥。”
大少爺幽幽睜開眼睛來,看了我一下,說:“端走吧,我不想吃。”
Advertisement
我二話不說就将碗端到他面前,說:“你多少喝點,這麽多天沒吃東西,你是迫不及待想去見閻王?”
大少爺似乎是習慣阿柴式的無禮了,只白了我一眼就不作其它反應。
我見他不肯吃,只好來硬的,将碗放在床沿邊,弓起身就要扶他起來。
大少爺明顯是不願意起,但病中虛弱的他也只得任我擺布了。我往他背後加了兩個墊子,讓他靠得舒服點,然後又将粥端到他面前。
“滾。”大少爺淡淡一句。
我充耳不聞,将碗往他嘴邊湊。
大少爺瞥了我一眼,擡手一揮,一碗粥灑了一地,我衣襟上也沾了不少。幸虧我有先見之明,把粥晾涼了一點。
我把衣服整理幹淨,又重新去廚房給他端了一碗過來,送到床前。
大少爺吐了一口濁氣,随即就将視線移開。他似乎将自己整個人凝聚成抿得緊緊的一線薄唇,并以此來抵禦我。
我的耐心好得出奇,緩慢用勺子攪拌碗裏的粥,一邊吹氣,一邊說:“大少爺,你為什麽突然生了天花病?”
大少爺眼皮都不擡一下。
我停下動作,将碗遞近了一點,說:“老婆沒了,有什麽關系,再找一個便是了。人啊,還是這條命最重要。”
大少爺幽幽道:“我這條性命眼看就要留不住了……”
我繼續說:“有人盼着你死,你難道要如她所願嗎?”
大少爺眼睛眨了眨,眼珠子亮亮的,嘴唇一張一翁,卻也沒說一個字。
我沒轍了,使出殺手锏,勸道:“大少爺,我給你做了水粉湯圓,你先把這碗粥喝了,我就端水粉湯圓給你吃。”
大少爺好歹是給了我一點反應,“你會做水粉湯圓?”片刻的驚異,随後又擰緊眉頭,疑心道:“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吃水粉湯圓?”
我如實将松娘教我做水粉湯圓一事告訴他。
大少爺一聽,更加驚奇,“松娘竟然還教你做水粉湯圓?”
我點點頭,“是啊,而且松娘每次都會多做一點,分給我大大一碗呢。”
“你吃了?”大少爺緊接着問。
我說:“吃了,一大碗全吃完了。”
大少爺望了望我,又低下頭來喃喃道:“難怪……”他臉色看起來不太好,不知道是不是說太久話累着了。
我心裏有點急,“大少爺,你快把這粥喝了,你看你現在的臉色……”
大少爺終于朝眼前那碗粥看去,但卻遲遲不動,目光在粥上停了半饷,忽又轉過頭來看我,問:“你到底想做什麽?”
“啊?”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他的意思,愣頭愣腦回答道:“想讓你吃點東西啊。”
大少爺沒有繼續說話,眼睛突然緊閉起來,抿了抿嘴,臉色白得厲害。我心裏猛地一抖,連忙放下碗,上去扶他:“大少爺你怎麽了?”
大少爺艱難地擺擺手,示意讓他自個兒歇一會兒。我幹巴巴地站在他旁邊,一動不敢動。幸虧沒過多久,大少爺似乎就恢複過來了,同時睜開眼睛,說:“我能先吃水粉湯圓嗎?”
能能能,只要你肯吃東西。我忙不疊将水粉湯圓遞過去。
大少爺看了看,沒動。
“大少爺,水粉湯圓啊,快吃啊。”
“……”
“這是什麽?”
“水粉湯圓啊!”
大少爺盯着那碗,足足看了半刻鐘,眼睛都移不開了,就在我以為他餓傻的時候,他才開口說:“你這水粉湯圓真的是跟松娘學的?”
我再笨也聽得出大少爺嫌棄的語氣了。
我說:“我這可是做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我低下頭用大少爺聽不到的聲音呢喃道:“雖然跟松娘做的味道不太一樣……”
我自己做的水粉湯圓,我肯定是先嘗過的。說起來也奇怪,明明是用了同樣的材料,同樣的工序,出來的味道卻跟松娘做的有些差別。
嫌棄歸嫌棄,大少爺倒是很客氣把我給他盛的藥材粥和水粉湯圓都吃光了。味道如何他沒有評價,不過就沖他吩咐我第二日再給他做水粉湯圓,想來也不是太差。
大少爺這人吧,脾氣雖然怪了點,心地也不太好,可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跟他很親近。
這就是我娘所說的吧,這就是命,不認也得認。
大少爺現在病怏怏的,伺候起來也不難,有時候他不配合,我就強硬地來,也不怕他打我,更不怕他叫人,因為文園統共就我和他兩人,他就是扯破了喉嚨“來人,來人”地喊,來的也只有我罷了。
話雖如此,有一件事倒是蠻難辦的,那就是幫大少爺沖澡。
說是沖澡,他現如今卧病在床,我只能沾濕熱毛巾給他擦身子,可這也是個大工程。
大少爺的身上長了很多紅色疹子,密密麻麻的,大多已經化作膿包,裏面看似包裹着積液,有點駭人。長這些疹子本來就會癢,一經熱水觸碰就變本加厲。因此,每次給大少爺擦身子,他都又癢又疼,難受得不行。我一手給他擦身,又得空出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免得他把膿包撓破。這要是撓破了,以後會留下印記,更可怕的是膿液流經之處,都會長出一樣的疹子。
大少爺估計是癢得不行了,一邊怪叫,一邊對我拳打腳踢。
每次擦完身子,不僅是他出一大身汗,我身上也大汗淋漓,還添了一身抓痕,鮮血淋淋的。
還不如不擦。
後來我想了個辦法——擦身前,将大少爺手手腳腳分別綁到床頭床腳,再将他的衣服解開,待給他擦完身子後再松綁。
大少爺頭幾次還反抗得厲害,咬牙說,等病好了,一定要将我千刀萬剮。
我看他的臉都漲成紫紅色了,心想,你這病要是能好,千刀萬剮我也願意。
擦完身子,我給大少爺松綁,他手腳得了自由,上來就是一個大巴掌,氣勢不夠,架子卻十足。虧得他病中軟弱無力,打得還不算疼,不然以他日益精進的手勁,我恐怕是抵擋不了幾下。
後來,次數多了,他也習慣了。有一次還良心發現,問之前打我的那巴掌疼不疼。
我還和從前一般回答說,大少爺仁慈。
大少爺斜着嘴哼笑一聲,樣子卻不似從前那般刻薄無情。
日子慢慢地又過幾天,大少爺的身上臉上的紅疹子還是和從前一樣,沒好沒壞,人倒是精神了不少,還可以下床走幾步。
這天吃過晚飯,大少爺嫌屋裏悶,我就扶他到院子的石凳上坐一會兒。後來怕他冷,又給他披了一件白袍。
大少爺不說話,只是一動不動地望着遠處的天。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不敢打擾他,只好立在一旁。
天色還沒有暗下來,漫天遍地染成橘紅色的一片,照在大少爺的白袍上,給他渡上了一層暖洋洋的光,映得他如神仙中人,說不出來的耀眼好看。
呆坐了半天,大少爺才想起我的存在,指着他旁邊的石凳說:“坐吧。”
我猶豫片刻。
大少爺顯然不知道我猶豫什麽,繼續命令:“坐。”
我瞅了瞅大少爺,遲疑一下,最終還是坐了下來。
大少爺仍是望向遠方,淡淡地說:“以前從不知道文園還有這般美的景色……”
我說:“大少爺喜歡,以後可以常來看。”
大少爺的聲音低沉又虛弱,說:“再常來也不能來幾遍了。”
我只恨自己讀的書太少,在這種時候想不出來話安慰大少爺,只能學着他望向遠方的天空,沉吟不語。
光陰在這一瞬間似乎都變得悠遠,綿長。
天也罷,地也罷,世間只剩我們兩個人坐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