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再見
“你不怕死?”大少爺問我。
他的聲音虛弱,夾雜着一絲驚訝。
怕啊。
我用力點點頭,仍是将他的手貼到我臉上,也不管他願意不願意。
大少爺終于轉過頭來,慢悠悠睜開了眼睛。在光影的籠罩下,那眼珠就如琥珀蜜蠟一樣,透亮的,攝人心魄。
我看見自己的身影清晰地映照其中。大少爺肯定也看到我了。這麽一想,心裏突然樂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剩下一臉傻笑。
“你笑什麽?”大少爺的聲音很輕,卻比從前沉了一點。
我又搖搖頭,不說話。
我亦是不知道自己為何而笑,如何回答他呢?
大少爺又重新閉上眼睛,說:“你看清楚你握着的手吧。你不怕?”
我一愣,低下頭來看了看。大少爺的整條手臂,都布滿紅紅的疹子,一顆顆,鼓鼓的,密密麻麻的。我往他臉上一瞅,這才發現他的脖子上也是同樣的疹子,不過沒有手臂上嚴重罷了。
我一個激靈。
大少爺似乎是感覺我的動靜了,嗤笑一聲。
我頓時不樂意了,忙說道:“大少爺你這手臂,确實是醜了點。我雖然不怕,但還是可以嫌棄一下吧。”
大少爺的笑意止住,又睜開眼來。雖然眼神無力,但根據以往的經驗,他這是在瞪我。
“你瞪我幹嘛,難不成這副樣子還想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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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爺氣結,連連喘了兩口粗氣,等氣息平穩下來,目光在我臉上流連半天,又是疑惑又是不解,最後才開口:“你說你是阿柴?”
我心裏一激動,大少爺總算是想起我來了,連忙搗頭如蒜,說:“大少爺,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水?說了這麽多話,恐怕是渴了,我去給你倒杯水?”
大少爺卻不回答。
我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回答的打算,心想大少爺這種時候還要端架子,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可我又于心不忍,于是站起身來,想給他倒杯水。
沒想到大少爺這時候卻一把拉住了我,說:“她是怕我死不了,不放心,專門派你來确認的吧?”
好心當做驢肝肺。我回過頭去,白了他一眼。
“是啊,大少爺,那你是不是又想罰我跪一整夜?”
我沒好氣說完,就将他的手掙開,走到茶桌,打開茶壺一看,裏面還有泡開的茶葉殘渣,都幹了。茶壺旁的一壺水也是涼的。也不知道他屋裏的人是怎麽伺候他的,連杯溫水也沒有。
我提着兩個水壺就往廚房走去。再回來的時候,手裏已經提着兩壺熱水了。
我倒了一杯溫水,往大少爺床前走去。
他看見我,似乎有點吃驚,直愣愣地看了我半天,才說:“你怎麽又回來了?”
“我沒走啊,不是說了給你倒杯水嗎,你這屋裏連能喝的水都沒有,我剛去廚房重新燒的。”
大少爺怔怔地看着我。
我将大少爺扶起,讓他靠在我肩膀上。
大少爺應該也是渴了,沒再說話,就着我的手将一整杯水都喝了。
他這麽乖巧聽話,真是平生少見。
“還要不要?”我問。
大少爺點點頭。
真可憐。我又去給他倒了一杯水。
大少爺慢慢喝完兩杯水,似乎舒服了不少,一直緊鎖的眉頭也稍稍舒展開來。
我扶他挪到床頭,就是這麽小的動作,他都要費好一會兒的功夫才能緩過來。
他确實是病得很重。
大少爺現在再不能欺負我了,可是我突然懷念起從前他趾高氣昂、目中無人的模樣。
“大少爺,你要吃點東西嗎?”我問。
大少爺搖搖頭,說:“不餓。”
我不放心,又問:“你今天吃過東西沒?”
大少爺淡淡地說:“沒。”
我心裏一遲疑,又問:“你多久沒吃東西了?”
大少爺沉吟一會兒,說:“記不着了,兩三天了吧。”
我就知道!難怪一副迎風就倒的模樣,只怕你沒病死先餓死了。我立即将他靠在我身上的肩膀挪開,站起來急急說道:“我現在就去給你弄點吃的!”
大少爺連忙傾過身來拉住我,他的動作太大,人又沒力氣,眼看着就往床下栽倒。我眼疾手快彎下腰就将他扶住,一下子吓得不敢走了。
“大少爺,你還有什麽吩咐?”
大少爺坐穩了,又平平氣,揮揮手說:“你坐下來,我有話跟你說。”
不會是交代身後事了吧?
我覺得有點難過。腦海裏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在胭脂樓養傷的大半個月。我從床上醒來時,我娘親正抱着我大哭,這一哭就是兩天。到了第三天,她開始厭煩了,撒開手不再理我。于是,我便被請出她的香閨——畢竟我在那裏會影響她的生意。之後的十多天日子,我都是在柴房裏度過的,孤零零,無人照看。現在大少爺的情景,和我當年不是挺相像的嗎?只是沒想到大少爺這樣的風流人物,也落得和我一樣可憐的處境……
“你哭什麽?”大少爺突然說話,讓我回過神來。
我一愣:“我沒哭啊?”
大少爺直勾勾地看着我,臉上除了疲憊,沒有太多的表情,說:“你沒哭,那你臉上的是什麽?”
我臉上有什麽東西嗎?我毫不猶豫就擡手往臉上抹去。
真的是濕了一片。
我傻愣愣地坐着,大少爺估計不願意看了,說:“我還沒死,不必急着給我哭喪。”
我心說,原來大少爺以為我是因他而哭的。忽又想到,大少爺臨死也這般孤零零冷清清,死了也不知道有沒有人為他而哭,此刻連最親近的松娘也不知所蹤。
這麽一想,不禁感同身受,悲從中來。
大少爺有點慌了,語氣不太耐煩,說:“讓你別哭,你還哭得更起勁了,怎麽跟青樓裏的姑娘一個樣!”
這是罵我跟個娘們似的。
我剛要發作,猛地又見大少爺身子晃動,劇烈地咳了幾聲。
他是猛然間說了這麽多話,身體吃不消了。這麽想着,我心裏一軟,便不想再跟他計較。
我提袖把臉上的鼻涕和眼淚囫囵一擦,說:“我本來就是青樓裏出來的,跟青樓的姑娘像有什麽出奇的。”
大少爺止住了咳嗽,一張臉因為咳過,紅得厲害。
咳完後,大少爺淡淡說道:“青樓的姑娘可沒你這副模樣好看。”
這樣的對話似乎和尋常不太一樣。
“你以前還說我醜。”我急着搶白。
大少爺有點疑惑,問:“我說過?”
我看着大少爺的神情不像是在揶揄,一時間不知怎麽回話。兩人這般倚靠地坐着,呼吸相聞,我直覺得屋子裏悶得慌,連忙跳起來說:“我去開窗通通風。”
大少爺沒有反對。
我走去将窗戶打開,聽見身後傳來大少爺的聲音:
“阿柴,”他突然叫我。我回過身來,只聽得大少爺望着我說:“你是阿柴對吧?”
“阿柴這個名字還是大少爺取的。”我輕輕一笑。
大少爺微微點點頭,說:“我想起來了。”
原來你方才一直沒想起來?我突然有點不信他的話了,滿腹狐疑地望了過去。
大少爺的視線将我從上到下掃了掃,突然開口,語氣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他說:“你怎的還沒死?”
我當下就愣住了。
毒舌之人我也見過不少,可沒見過如大少爺這般毒的人。開口就問我怎的沒死,怎的沒死,怎的沒死……
我算是知道大少爺多盼着我早早去死了。可真是天不遂人願,眼下快死的卻是大少爺自己。
大少爺哪裏知道我在想些什麽,等了半天沒等到我的回複,又不耐煩了:“算了算了,不說這個了。阿柴,你知道我得了什麽病嗎?”
完了。敢情大少爺還不知道自己得了天花。
我還在猶豫要不要親口将這個噩耗告訴他,只好先點頭應付。
“你真的知道?”他又問。
我又點點頭。
他似乎是不太相信,猶豫一下,才為難道:“我得的是天花。”
我的乖乖,原來你自己也知道。
我松了一口氣,撫了撫胸口,說:“吓我一跳,我還以為你不知道呢。”
大少爺看到我一臉欣慰的表情,又怔住了。
我一拍腦袋,大少爺得了天花,我怎麽還能欣慰呢!趕緊又說了句:“對不起……”
大少爺似乎沒聽到我的道歉,有點驚訝:“你知道天花是個什麽病吧?文園的人個個恨不得早點離開,能走的都走了,你倒好,還過來照顧我。阿柴,你不怕死?”
我想了想,如實回答:“怕的啊。”從小在胭脂樓看慣生死,而且我娘就是死在我眼前的,我怎麽會不怕死?
大少爺眼神一黯,疑惑道:“那你怎的不走?”
我不知為何一下子洩下氣來,讪讪說:“我也不知道。”也許是吃了水粉湯圓,左右不過揩油借光的意思,心裏過意不去吧。
大少爺只盯着我看,也不追問下去。我這臉皮要是薄一點,估計早就被他盯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