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重病
我沒見着大少爺,倒是見了松娘兩三次。
是松娘自己來的廚房。
那時我正給竈頭裏炖的雞湯添柴火,松娘無聲無息就進了廚房,吓了我一跳。
松娘的一張臉仍然是繃得緊緊的,不茍言笑,可是卻沒再罵我。估計跟我沒有再在大少爺身邊礙着她眼有關。
我看松娘态度溫和,于是鬥膽問她來廚房幹嘛。
松娘說,她是要親自給大少爺一道甜點——水粉湯圓。那是大少爺的最愛,非得松娘才能做出那種味道。
松娘說,這水粉湯圓做起來麻煩:
先将糯米泡水中一日一夜,然後将糯米帶水一同碾磨,倒入布條中先濾掉一層渣滓,再往其中加灰,又去一層渣,剩下的曬幹後就是做水粉湯圓的細粉了。接下來才是真的到了做水粉湯圓的工序:用細粉和水做出湯圓粒,中間加入松仁、核桃、豬油、糖作餡,再将整個湯圓子放入沸水中煮,待湯圓子漂浮于水面上,撈起,盛碗,便大功告成了。
這還是松娘第一次跟我說這麽多話,而且是這麽個複雜的制作過程,直聽得我一愣一愣的。
松娘問我,她這個水粉湯圓和尋常做的不一樣,因為她多加了一點東西,讓我猜猜是什麽。
這可就為難我了。我嘗都沒嘗過,哪裏知道?
松娘也不說話,等水粉湯圓做好了,她舀起遞給我一粒。
我一口吞了下去,被燙得嘴舌直冒煙。
松娘又問我嘗出來沒有,我往砧板廚案上瞅了一遍,只看到幾顆荸荠,像是用剩的。
于是,伸手指了指荸荠。
松娘難得一笑,點點頭,說,只需加一顆剁碎的荸荠到餡裏,口感就會很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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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娘這麽說的時候,我當時沒信。加了一點東西,能有什麽不一樣?不過後來,當我跟着大少爺到外面酒樓吃水粉湯圓的時候,才發現那味道真是不一樣。這些都是後話了。
松娘每次做水粉湯圓,都會多做一點,然後分給我大大的一碗。我得以大飽口福。
說不感動是不可能的。
我長這麽大,這還是第一次被人示好。
那水粉湯圓熱騰騰的,水盈盈的,餡心飽滿,口感甜膩,加了荸荠,嚼起來纏綿之中又帶點脆生生,真是說不出來的好吃。托了大少爺的福,我也能嘗到如此美味。
我想,我雖然沒有大少爺那麽好的命,但好歹嘗了同樣的美食。
日子就這般,過得飛快。
大少爺的婚期越來越近,府裏一派喜慶。
忽的一天,黎叔魂不守舍地走了進來,手腳直哆嗦,嘴都白了。我被他的樣子吓到了,忙問出了什麽事。
黎叔一行濁淚流了下來,說,“大少爺,大少爺出事了!”
我心一沉,隐隐有種不好的預感。
黎叔好不容易才組織語言,顫聲說:“大少爺和林家小姐的婚事取消了!”
“成親的日子不是都快到了嗎?怎麽說取消就取消?”
“大少爺病了!林家那邊聽說了,馬上就派人來解除婚約了。”
我替大少爺不值,“病了治好不就成了?要是趕不上婚期,延遲便是了,怎的要取消掉?大少爺這麽好面子的人,這要是傳出去了,可怎麽見人!”
黎叔嘆了一口氣,搖搖頭道:“這事也不能怪林家,只怪大少爺這病,這病喲……”
什麽意思?難不成大少爺真的病入膏肓了,林家怕把女兒嫁過來就守活寡?不至于吧?
“大少爺究竟是得了什麽病?”我問黎叔。
黎叔連連唉聲嘆氣,半饷才說道:“也就你天天呆在廚房裏,什麽事都不知道。外面都傳遍了。大少爺他,他,嗚嗚嗚……”
我心裏着急,“他怎麽了?”
黎叔話說到一半,哽咽起來,“他是得了天花!”
天花?!
我腦袋轟的一下,懵了。天花這病誰不知道,極容易傳染,染上病便是九死一生,即使痊愈了,恐怕也會留下後遺症。大少爺要是真的得了天花,也難怪林家不肯将女兒嫁過來了。
可大少爺怎麽會無端端得了天花,還偏偏這麽巧,是婚期将近的時候?
我咽了咽口水,問道:“大少爺現在怎麽樣了?”
“我哪裏清楚!大夫人剛來下了命令,要将文園封鎖起來。大夫就在園外守着,說但凡有發熱、出疹症狀的人,都不得踏出文園半步。其餘的人,速速離開。阿柴,你也快跟我走。”說着就要來拉我。
我往後移了半步,躲開黎叔的手,問道:“松娘呢?”
黎叔跺跺腳,急急道:“松娘不見了,找不着。你快跟我走。”
不見了?找不着?
我瞪大眼睛,“松娘一個大活人怎麽會不見了?”關鍵時候,松娘怎麽會不在大少爺身邊?一定是出了什麽事。
黎叔焦急道:“我哪裏清楚!”他見我不動,又上前來想拉我走。
我不理他,快步走出廚房,回頭對他說道:“我要去看看。”
黎叔吃了一驚,瞪大眼睛,說:“你去看什麽?你不要命了?!”
我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他,只好重複:“我要去看看。”
黎叔一跺腳,說:“連大少爺身邊伺候的婢女都走光了,你還去?你又不是大夫,你去做什麽?”
聽到他的話,我腳步一頓,驚訝道:“都走光了?那誰來照顧大少爺?誰讓她們走的?”
“哎!”黎叔回答說:“夫人原本要留幾個人照顧大少爺的,可剛才那幾個人跪在地上,直抱着夫人腳跟,又是哭又是吼的,說留在這裏就是死路一條,求夫人開恩放她們出去。夫人心軟吶,不想害了她們性命,打算自己留下來照顧大少爺,你說老爺怎麽肯……所以……”
所以留下大少爺一個人在這裏等死?
黎叔在我耳邊催促,“阿柴,你還是跟我走吧!”
“黎叔,我不走。”
在黎叔驚訝的注視下,我繼續說道:“我以前得過天花,不怕的。”
黎叔驚吓轉為驚喜,顫着嘴,磕磕碰碰說:“真,真的?!阿柴,阿柴!你真是個忠心的!那你趕緊去看看大少爺,也好照顧照顧他……”
我點點頭,又催促黎叔趕緊離開。
我這一路朝大少爺的房間走去,越走越靜,路上竟連半個人影都沒碰着。文園裏愈是鳥語花香、春光明媚,愈是顯得凄涼蕭索。
我好歹是托大少爺的福,才吃上了水粉湯圓,做人不能忘恩負義,你說是吧。
大少爺的房間就在眼前,當年還是他領着我進去的。進門之前,他摟着我,一臉笑意,進去關了門後,他轉身就給了我一巴掌。
火辣辣的疼感。真是記憶猶新。
那一刻,我心裏想的是,大少爺他還記得嗎?
我推門而入,房間裏傳來一股濃重的藥味,和着焚香味,很是沖鼻。一道人影直直地躺在床上,風吹紗帳,将他大半邊身子遮住,顯得飄渺鬼魅。
“大少爺?”我走近,輕輕喚了一聲。
沒有人應答。
我再走近一點,将紗帳撩起來。
掀開重重帷幕,我終于看見了大少爺。
他蓋着一床錦被,躺在床上,整個人凹陷在床褥中,雙目緊閉,面如金紙。大少爺的臉啊,我已經好久不曾見着了。即使他的臉上長了幾顆紅疹,即便是緊皺着眉,依舊俊俏得很。
“大少爺,大少爺……”
我一聲接一聲地叫他,想将他從夢靥中喚醒。
連續叫了好幾聲,大少爺才從耗弱無息中醒來,幽幽開口道:“誰?”
我心裏有點樂,從前都是他讓我陪夜,讓我沒睡過好覺,沒想到有一天也輪到我來擾他清夢。
“大少爺,是我。”
話剛出口,我就被自己興奮的語氣吓到了。
大少爺病得昏昏沉沉,不知道聽出來沒有,一雙眼睛閉着,只沙啞着嗓子問道:“誰?”
“大少爺,我是阿柴。”
“阿柴?是誰?”
你看,就知道大少爺是個沒良心的,一兩年不見,就将我忘幹淨了。
我只好提一個無禮的要求,“阿柴是我。大少爺,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我是阿柴。”
你看我一眼,說不定就能記起我了。
我期待着他睜開眼睛,可大少爺卻是費了老半天的功夫,深吸一口氣,終于歪過頭去不理我了。
我急了,難道我又說錯話惹大少爺生氣了?這人就要死了,我可不想加把勁将他氣死,徒擔罪名啊。
我慌亂在錦被下摸索出大少爺的手,将他的手拉到我臉龐上,說:“大少爺,你摸摸看,這臉,你還記得不?”
我明顯感覺到大少爺的身子傳來一震。我才幡然領悟自己此刻的舉動又是大不敬,他恐怕又要發脾氣了。
奇怪的是,大少爺這次沒有動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