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徐遠坐了一個鐘頭的車才到目的地。
那是一幢帶花園的三層別墅,典型的西式風格,屋頂上一個大大的露臺,正好将屋外的景色盡收眼底。花園裏草木蒼翠,門口是一條石子鋪成的小路,曲徑通幽。別墅不遠處緩緩流淌着一條小河,不時有水鳥停下來栖息,環境格外清幽。
送他過來的刀疤臉下車開了門,道:“徐醫生,到了。”
他說話客客氣氣的,但臉上那道長長的傷疤十分吓人,看上去兇神惡煞的,令人不敢直視。今天早上,他就是這副樣子闖進心理診所,軟硬兼施地威逼徐遠,讓他過來治一個病人。
徐遠不過是個心理醫生,行醫這麽多年,還從來沒遇上過這種陣仗。他雖然不情不願,但一方面為自己的安全着想,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對病人負責,最後還是乖乖上了車。
這時候刀疤臉按響了門鈴,他便也下車來等着,沒過多久,就見一個染着黃頭發的青年走出來開了門。
那青年嘴裏還嚼着口香糖,上下打量徐遠幾眼,問:“刀疤哥,要不要先搜一下身?”
“去你的!你小子以為還是以前啊?一個個都想要老大的命。”刀疤臉笑着踹他一腳,罵道,“這位是徐醫生,專門請來給小少爺看病的,給我客氣一點!”
黃發青年連聲應是,看向徐遠的眼神果然變得恭敬了許多,領着倆人進了門。
那刀疤臉看似一副流氓相,卻還挺懂人情世故,進屋後就吩咐黃發青年去泡茶,又問徐遠道:“徐醫生肚子應該餓了吧?要不要吃點東西?”
徐遠心裏清楚得很,知道人家這麽急着找他過來,可不是為了請他吃飯的,便擺了擺手,說:“不用了,我先去看看病人吧。”
“好好好。”
刀疤臉正恨不得徐遠妙手回春,馬上把病人給治好了,省得老大整天陰陽怪氣的。現在見徐遠如此配合,哪有不同意的道理?趕緊把人領上了樓。
黃發青年也已泡好了茶,端着茶杯蹬蹬蹬的跟上來,邊走邊小聲嘀咕道:“刀疤哥,小少爺得的不是瘋病嗎?這醫生真能治好他?”
“閉嘴!”刀疤臉狠狠瞪他一眼。
黃發青年縮了縮脖子,果然噤了聲,只一雙眼睛還滴溜溜的在徐遠身上打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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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幾個人很快就到了三樓。
刀疤臉上前一步,敲了敲右邊那間房的房門。
“誰?”房間裏立刻響起一道略顯低沉的嗓音。
刀疤臉忙道:“老大,我把徐醫生請來了。”
“嗯,進來吧。”那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怕吵醒了沉睡中的某個人。
刀疤臉輕輕推開門,朝徐遠做一個“請”的手勢。徐遠見他們這樣小心翼翼,便也不敢弄出太大的動靜,輕手輕腳的走了進去。
裏面是一間帶陽臺的大卧房,采光相當充足,但這時卻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透不進半點光芒。隐約可見床上躺着個人,身上的被子胡亂裹成一團,只露出一頭烏黑的短發。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坐在床邊,手掌正一下一下輕拍着他的背,動作極其溫柔。
單論五官的話,這人的相貌倒算得上英俊,只是棱角太過分明,反而添了一種霸道的戾氣。他這時的目光盡落在床上那人的身上,只拿眼角掃了掃徐遠,道:“徐醫生是吧?辛苦你跑這一趟。實在是我家小睿太固執了,不肯找別的醫生看病,只認準了你一個人,所以只好麻煩你了。”
小睿?
徐遠一聽這名字就覺得耳熟,不由得湊近了一些,等看清床上那人的面容後,卻是大吃一驚。
“林先生?!”
他怎麽也料不到,這個據說病得很重的病人,竟然是每個月都會來心理診所的林嘉睿。他當然知道林嘉睿近期的情緒不太穩定,但也只是失眠的情況比較嚴重罷了,怎麽才過了沒多久,病情就急速惡化了?
“噓,別叫這麽大聲。”林易皺了皺眉,手掌仍舊輕拍着林嘉睿的背,道,“他鬧了一個晚上,剛剛好不容易才睡着了。”
徐遠低頭一看,只見林嘉睿臉色蒼白,雖在睡夢之中,額頭上卻滲出細細汗珠,顯然睡得并不安穩。他忙學林易的樣子,把聲音壓低了問:“請問你是……?”
“病人家屬。”
“哦,”徐遠早知道林嘉睿有兩個哥哥,猜想他可能是其中之一,便接着說道,“能不能簡單描述一下林先生的病情?”
“剛開始是突然暈倒了,我以為他只是普通的生病,找了幾個醫生來看過,都說身體沒問題,頂多就是睡眠不足。”
“林先生确實有失眠的症狀。”
“後來就越來越嚴重了,他每天睡得很少,醒來的時候又……”
林易頓了一頓,似乎在猶豫該怎麽說下去,正在這時,床上的林嘉睿不安地動了動,長長的睫毛一陣輕顫。林易連忙止住聲音,伸手拭了拭他額上的汗,林嘉睿“嗯”了一聲,緩緩睜開眼睛,迷糊着問:“天黑了嗎?現在是幾點了?”
“剛過下午,你接着睡。”
林嘉睿搖搖頭,說:“水……”
床邊的杯子裏早倒好了水,林易取過來喂他喝下了。林嘉睿這才清醒一些,掙紮着從床上坐起來,擡頭看向徐遠。
林易往他背後塞了一個枕頭,道:“你不是只肯見徐醫生嗎?我現在把人請過來了,你跟他聊聊吧。”
房間裏光線昏暗,林嘉睿眯起眼睛看了一會兒,才算認出了徐遠。他眼角彎了彎,露出一點淡淡的笑容,道:“徐醫生,你怎麽也到我夢裏來了?”
徐遠一陣愕然。
林易嘆了口氣,道:“如你所見,他清醒的時候,總以為自己還在夢中。”
徐遠畢竟見多識廣,很快就明白過來,仔細觀察了一下林嘉睿的表情,對林易道:“我想單獨跟林先生說幾句話。”
“我不能在旁邊看着嗎?”
“治療的時候最好沒有其他人在場。”
林易顯得不太樂意,右手占有性的環在林嘉睿腰上,考慮一番後,低頭跟他說了幾句話,最後還特意叮囑道:“我就在外面等着,有什麽事就出聲叫我。”
他說完之後,并不急着離開,而是取過一件衣服給林嘉睿穿上,再一顆一顆的扣上扣子。林嘉睿乖乖的任他擺布,表現得非常順從。
徐遠看在眼裏,只覺這兩人間的氣氛有些古怪,就算是感情再好的兄弟,也用不着這麽親密吧?
不過畢竟是別人的家事,他也懶得多管,等林易走出房間後,他便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他知道林嘉睿戒心極重,最怕被別人探知心底的秘密,所以他盡量放松語氣,而是像個老朋友似的,随意地跟他閑聊起來:“剛才出去的是你哥哥嗎?你們兄弟感情不錯。”
“錯了,是我叔叔。”
“啊……”徐遠記得他曾經提起過這個叔叔,疑惑道,“你叔叔……不是跟你們家有仇嗎?”
“已經兩清了。”林嘉睿烏黑的眼睛裏看不出什麽情緒,微笑道,“我幫他完成了一個心願,所以互不相欠了。”
這是林家的家事,徐遠不好問得太多,只好換了個話題:“聽說你最近睡得不好?有沒有按時吃藥?”
“藥?”林嘉睿茫然了一下,拉開床邊的抽屜看了看,道,“我找不到那瓶藥了,不過沒關系,我現在已經不做噩夢了。”
徐遠正想跟他聊這個,順勢問:“林先生做了什麽有趣的夢嗎?能不能說給我聽聽?”
“有啊,我這不是夢到你了嗎?”
“呃,還有沒有其他的?”
林嘉睿認真想了想,開口道:“我夢見一片海。”
他提起這片海時,眼睛裏流露出向往之色,娓娓敘述道:“那應該是在春天,海水蔚藍蔚藍的,風裏帶着甜甜的花的香氣,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清晰可聞。只要走進這冰涼的海水裏,再輕輕閉上眼睛,無論什麽痛苦都會消失不見了……”
徐遠聽到這裏,已經知道這是個什麽樣的夢境了,連忙叫道:“不能過去!”
他怕吓到林嘉睿,推了推眼鏡後,放柔聲音說:“林先生,你既然肯找我看病,就證明你內心深處也是希望自救的吧?我們試着抗拒一下這片海水的誘惑力,多想一些別的事情,好不好?”
林嘉睿閉了閉眼睛,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不知是否在抵禦着茫茫海水的誘惑,過了一會兒,忽然睜眼看向徐遠,問:“徐醫生,今天是幾號了?”
徐遠愣了愣,道:“17號。”
“你怎麽不早一點來呢?”林嘉睿聲音很低,語氣裏帶着一種說不出的遺憾,“真可惜,已經過了12號了。”
他說完這句話後,就不願繼續談話了,無論徐遠再問什麽都是不理不睬,仿佛真把他當成了夢境中的人。
徐遠知道他的心結由來已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開的,所以也沒多說下去,起身走出了房間。
一開門就撞見了正在門外等候的林易。他手裏夾了支煙,來來回回的在客廳裏走動着,茶幾上的煙灰缸裏更是堆滿了煙頭,也不知到底抽了多少。見到徐遠出來,他才稍稍放下心來,問:“小睿怎麽樣了?”
“林先生的情況比我想象中要好一點,及時接受治療的話,應該能控制住病情。”
林易點點頭,指了指旁邊的沙發,道:“坐。”
待徐遠坐定後,他手裏的煙剛好抽完,便又敲出一支來點燃了,道:“從今天開始,徐醫生你就暫時住在這裏吧。”
“等一下,我……”
林易揚了揚手,根本不讓他有反對的機會,直接就下了決定:“誤工費再加上治療費,我會付雙倍的報酬給你。”
“這不是錢的問題,而是……”
“放心,酬勞絕對讓你滿意。”
“可是……”
林易彈了彈煙灰,似笑非笑的說:“徐醫生軟的不吃,是打算讓我來硬的嗎?”
他本就态度強硬,說出這句話時,更是有一種懾人的氣勢。
徐遠想起那個刀疤臉行事的手段,知道他們都是不要命的人,确實不敢跟他們硬碰硬,無可奈何的說:“我先住幾天再說吧。”
林易這才滿意地笑笑,道:“我會叫人安排房間的。”
然後在徐遠對面坐下來,問:“徐醫生,小睿得的究竟是什麽病?”
徐遠一怔,心想他這個叔叔是怎麽當的,竟然連這個也不知道?心裏這麽想着,卻還是解釋道:“抑郁症。他目前的病情比較嚴重,所謂的分不清夢境與現實,其實是一種自我保護的行為,可能是為了逃避某些人或某些事。請問,林先生最近有受過什麽刺激嗎?”
林易沉默了片刻,道:“算是有吧,總之都是我的錯。”
只相處了這麽一小會兒,徐遠就已對林易的性格有所了解,知道他是個極端自負的人,這樣的人既然會認錯,就證明他确實錯得離譜。徐遠不禁為林嘉睿捏了一把汗,看了看周圍的擺設,道:“我個人建議,最好先整理一下房間,把有危險性的、能夠傷人的東西都收起來。另外陽臺的門也要上鎖,千萬不能讓林先生靠近窗戶。”
林易一聽就明白他話裏的意思,蹙眉道:“你是說,小睿可能會有自殺的傾向?”
“不是可能,而是已經有這樣的念頭了,現在要是不好好看住他,随時都可能重蹈覆轍。”徐遠再次奇怪的看了林易一眼,道,“我不清楚你跟林家有什麽矛盾,但是身為他的叔叔,應該知道他不能再受刺激了吧?你難道不知道……他曾經自殺過?”
話音剛落,就見林易“騰”的一聲從沙發上站起來,呆立片刻後,再慢慢地坐回去,臉上的表情精彩絕倫,實在難以用語言形容。
徐遠這才确定,他是真的不知道這件事。
林易回頭看了看緊閉的房門,似乎想透過厚重的門板看清裏面的那個人,連煙燒着了手指也渾然不覺,過了一會兒才問:“自殺……是什麽時候的事?”
徐遠這時已經對他的身份起疑了,反問道:“這些具體情況,病人家屬應該比我這個醫生更加清楚吧?”
“嗯,我明白了。”
林易點點頭,終于摁滅了煙頭,起身走到樓梯口,提高音量道:“刀疤。”
那個刀疤臉很快從樓下走上來:“老大,什麽事?”
林易低聲吩咐了他幾句。
徐遠離得遠了,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麽,只隐約聽到林嘉文這個名字,又聽見林易說“就是那個小子”、“把他給我綁回來”之類的話。徐遠暗暗心驚,不知林嘉睿的這個叔叔到底是幹什麽的,怎麽行事作風如此霸道?
林易跟刀疤交待完事情後,又叫來黃發青年給徐遠安排住處,然後也不再說什麽客套話,直接轉身進了房間。
林嘉睿醒來後就沒再睡過,這時正趴在陽臺的欄杆上朝外張望。他這幾天睡得太少,明顯瘦下來一圈,身上又穿着林易的白襯衫,愈發顯得整個人單薄瘦削,仿佛被風一吹就會消失無蹤了。
林易心頭一緊,想起徐遠剛才說的話,連忙伸手将他拉進懷裏,用雙臂牢牢鎖住了,低頭問:“在看什麽?”
林嘉睿雙眼望着樓下的花園,道:“花都開了。”
這時候已經入夏了,似景繁花開到豔極,正到了由盛轉衰的時候,別有一種凄涼孤寂的意味。林易不敢讓他在外面呆得太久,只陪他站了一會兒,就把人拉回了房間裏,又照徐遠說的将陽臺門關上了。
林嘉睿并無異議,只是對林易道:“我剛才做了一個夢。”
“夢見什麽了?”
林嘉睿想了想,從抽屜裏翻出紙和筆,随便找個地方就畫了起來。他的畫功一般,又是在這種條件下信手塗鴉,畫出來的東西很難辨認。林易看了許久,才勉強認出個輪廓,估計他畫的是藍天白雲、碧波大海。
海?
林易陡然記起,他剛回來的時候,曾經開玩笑把林嘉睿拖進泳池裏,結果林嘉睿吓得渾身發抖,那一種從心底發出的恐懼,是只有溺過水的人才會有的後遺症。
難道……?
“你畫的是海。”林易一下抓緊了林嘉睿的胳膊,問,“你跳進海裏了,是不是?”
林嘉睿沖他笑一笑,說:“不是,我是一步步走進去的。”
他眼神略有些迷離,語氣輕柔婉轉,像在描繪一個甜蜜而美好的夢:“海水很涼很涼,先是打濕了腳踝,接着沒過了膝蓋,然後一點一點漫過胸口。在水底睜開眼睛,能看見藍的天和白的雲。海水又鹹又澀,就像是眼淚的味道。”
他并非能言善道的人,但描述起這段經歷時,那一種熱切專注的勁頭,直讓人覺得身臨其境。
林易嘴裏發苦,像是當真嘗到了那種酸澀滋味,深深吸一口氣,問:“為什麽要走到海裏去?”
林嘉睿低頭繼續畫他的畫,嘴裏說道:“因為我跟叔叔約好了,要在海邊買一幢房子,那裏邊有一間房間,是專門為他留着的。”
他刷刷幾筆,在畫上添了高高的懸崖,懸崖上有一幢古裏古怪的房子。
林易确定自己見過這樣的畫面。
數月前他買給林嘉睿的那幅畫,就是這樣的構圖。但更為遙遠的回憶,林嘉睿口中的那個約定,卻早已被他遺忘了。
林嘉睿很快就畫完了畫,仔細地端詳一番,道:“我找了許多地方,才找到這樣一片海。雖然沉進海裏時,喘不過氣來有點辛苦,不過沒關系,只要閉上眼睛就能夢見他了。”
說着,林嘉睿突然擡起頭,湊到林易頰邊親了一下,微笑道:“嗯,就像現在一樣。”
他以為自己猶在夢中,而林易自然是他夢中之人,所以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只是他嘴裏雖然說得輕松,但任誰都猜得到,當初自殺的事有多麽兇險。他已經一步步走入了海中,只要稍有差錯,這個世界上,就再沒有林嘉睿這個人了。
即使隔了十年之久,這樣的想象也仍舊令人害怕。
想到這一點,林易的一顆心怎麽也靜不下來,抓着林嘉睿的手吻了又吻,低聲叫他的名字:“小睿……”
林嘉睿任由他吻着,像是已習慣了這樣的柔情,冷不防問一句:“你接下來是不是要說,你愛我?”
林易一下怔住了。
林嘉睿習以為常的說:“不用驚訝,每個夢的開頭結尾都是這樣。”
他主動躺進林易懷裏,手指迷戀地撫過林易的嘴唇,道:“有件事我從來沒有告訴叔叔,現在悄悄跟你說,好不好?”
他不等林易回答,就又自言自語的說下去:“其實我最怕痛了,以前怕他笑話我,所以才一直忍着,可是……”
他頓了頓,像是再也忍耐不住那樣的痛楚,道:“喂,你把刀藏去哪裏了?”
“什麽刀?”
“就是……”林嘉睿拉起他的手貼在自己胸口上,理所當然的說,“往這兒捅的那把刀啊。”
林易的手猛地一顫。
“說你愛我吧。”林嘉睿恍若未覺,閉上眼睛道,“只是出手時記得幹淨利落一點,別讓我痛得太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