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小小的,蒼白的少年一身大紅喜服,站在喜堂之上沉默地看着她,仿佛一個精致的、沒有生命的傀儡娃娃。
隐藏在暗處的殺機驟然發動,赫連家族數十名頂級除妖師聯手設下了滅妖陣,困住了那踏進喜堂的女子。
“赫連式齋,想不到你竟真的言而無信!”豔麗的女子似乎并沒有将那滅妖陣放在眼中,只淡淡瞥了自內堂緩緩走出的赫連式齋一眼,冷聲道。
“是你破壞信約在先。”赫連式齋橫劍而立,眼中殺氣凜冽。
“我已經說過了,之前妖族闖入人界的事情我并不知情,此事我已經下令徹查了。”女子咬牙道,“我是誠心要與人界修好的。”
“你身為妖王,如今你的部族在北莽大開殺戒,屠戮無辜百姓,你以為一句‘并不知情’就可以推卸責任麽?”語畢,赫連式齋冷笑着揮劍,“給我殺!”
随着赫連式齋一聲令下,滅妖陣瞬間啓動,那女子臉上、身上濺滿了血跡。
但那都不是她的血……
少年怔怔地看着那個豔麗的女子在漫天的鮮血中獨舞,力量強大到令人顫栗。
……這便是妖王碧梧的力量。
再精密的陷阱,也困不住她。
他怔怔地站在自己的喜堂之上,仿佛一個被遺忘的局外人,四周,觸目所見,都是極其鮮豔的紅……
紅的喜缦,紅的喜燭,紅的……血……
就在這時,那豔麗的女子突然挾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掠到了少年的面前。
“小郎君,你可信我?”她仍是笑盈盈地看着他,渾不在意眼前的陷阱和殺戮。
他只是擡頭怔怔地看着她,目光空洞,不知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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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如此,她輕聲嘆息了一下,冷不防伸手一把将他抱了起來,然後如風一般消失在了衆人面前。
“追。”身後,赫連式齋沉沉下令。
……
“小郎君,莫要怕,過了這片斷崖,就是我的領地了……”那女子笑意盈盈地抱着少年,飛身直奔斷崖,孰料,下一秒,她的笑意便僵在了唇邊,她有些不敢置信地低頭看向懷中面色蒼白的少年,“你……”
少年手中,一柄施過咒術的利劍,已深深地插入了她的心髒。
那咒術竟是意外的強悍,她痛得擰了眉,這樣強悍的咒術,顯然出自這少年的手筆。
他的天分,她一向知道。
“父親說,人妖不兩立。”少年低頭怔怔地看着自己染滿了鮮血的手,抖着蒼白的唇,眼中有淚落了下來。
見他落淚,那女子眼中的淩厲稍緩了一些,她幽幽地嘆息了一聲,伸手撫了撫少年的腦袋,沒有言語,只是輕輕推開了他。
“珈月,趁現在!殺了她!”身後,已經趕到的赫連式齋大聲喝道。
“可是……”少年驚恐地看着那女子胸前正汩汩流出的鮮血,那些血刺痛了他的眼睛,令他遲疑着不肯念出最後的咒術。
那女子見狀,淺淺笑了一下,轉身似乎要逃。
呆立在原地的少年張了張口,正要說什麽,卻是突然感覺一陣淩厲的殺氣向着自己而來,他側過頭,便看到他的父親手持利刃,向着他直刺過來……
父親……為什麽……
……
“父親、父親,這是我發明的咒術,只要将這咒術加諸在法器上,施術者念動咒術的話,中術者便會立刻魂飛魄散哦!”
“嗯,不錯。”
得了父親誇獎的少年愈發的歡喜,又賣弄道,“這咒術還有一個妙處,如果殺了施術者的話,中術者也會一同死去呢。”
“雖然略顯殘酷,但若是面對強敵,倒不失為一個辦法。”
……
父親贊許的聲音還在耳邊作響,少年怔怔地看着那柄直刺向自己的利劍……
殺了施術者,中術者便會一同死去……
父親,您這是……要殺了我麽?……
為什麽?……我明明是您唯一兒子啊……
難道真如他們所說……因為我身體孱弱,因為我被預言了長不大……所以,我一早就已經成了您的棄子了麽?……
為什麽?……
父親……
少年怔怔地看着那柄襲向自己的利劍,眼神逐漸變得空洞起來,他無意識地慢慢後退,突然一腳踩空……
那小小的身子便如風中飄零的落葉一般,剎那間墜入了萬丈深淵……
直至最後一刻,他都死死地瞪着那雙空洞的眼睛,他忘不了父親手執利劍刺向他的模樣,忘不了他當時凜冽而殺氣四溢的眼神……
然後……這成了一直纏繞着他,且揮之不去的噩夢……
“家主?家主?”丁千樂的聲音忽然在耳畔響起。
赫連珈月自混亂而殘酷的回憶之中抽離出來,便看到丁千樂正抱着一件衣服站在床頭,一臉擔心地看着他。
“你怎麽了?臉色怎麽那麽難看?”她摸了摸他的額頭,感覺他的額頭微微有些發熱,不由得皺了眉。
赫連珈月搖搖頭,看着眼前的丁千樂,神情一陣恍惚,“只是……想起來了一些往事。”
“先換件衣服吧,不要感冒了。”丁千樂沒有多問,只将抱在懷中的衣服放在床上,便轉過身去等着。
赫連珈月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沒有動。
他為了讨好父親,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不惜親手傷了碧梧,而他的父親……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竟然一劍刺向他……欲讓他與碧梧同歸于盡……
他怎麽也想不到,為了誘殺碧梧,赫連式齋竟然真的會以親生子為餌,最後……更是對他痛下殺手……
正如他怎麽也想不到……最後竟是重傷的碧梧救了他……
碧梧并不知道他所施的那個咒法是一個連體咒,也并不知道殺了施術者,中術者也會死去。可是,在他即将墜入萬丈深淵屍骨無存的時候,已經被他重傷的碧梧卻是毫不猶豫地縱身跳下了懸崖,将他牢牢地護在他懷中。
誰也想不到那個結局……妖王碧梧竟然為了救他而重傷落崖……
赫連珈月看着丁千樂的眼神逐漸變得柔軟起來,那一日,在崖底,他親眼看到為了救他而重傷昏迷的碧梧竟然變成了嬰兒的模樣,在赫連家的仆人找到他的時候,只看到他抱着一個女嬰,卻無人懷疑那女嬰便是失了蹤跡的妖王碧梧。
而那些找到他的仆人也帶給了他一個驚人的消息,他的父親,赫連式齋已經死于妖族的手中……
回到赫邊家的赫連珈月展示了他驚人的天賦,以九歲稚齡接任了已逝父親的家主之位,并且打破了不可能長大的預言,一路穩穩當當地長大了。
世事……還真是莫測呢。
“好了麽?”久久聽不到身後的動靜,丁千樂忍不住問。
赫連珈月聞言,低頭解開自己的衣帶。
久久等不到他回答的丁千樂回過頭來,便看到了光裸着胸膛的赫連珈月,一時忍不住紅了面頰,又匆匆轉過身去。
赫連珈月便低低地笑了起來,直笑得丁千樂又羞又惱。
換好了衣服的赫連珈月起身走到了丁千樂跟前,他伸出手,輕輕地落在了她的頭頂上,揉了揉。
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丁千樂疑惑地擡起頭看向他。
赫連珈月只是微笑,眼神幽深得看不見底。
那一日……他出手重傷了她,她也只是這樣輕輕地撫了撫他的腦袋而已呢,仿佛在安慰一個不懂事又莽撞的孩子……
碧梧……
瘴氣
第二日醒來的時候,天仍是黑的,丁千樂以為自己睡眠太淺,正打算翻個身繼續和周公會談的時候,卻看到赫連珈月正站在窗前,一副已經梳洗完畢的模樣。
“怎麽起得這樣早?”丁千樂揉揉眼睛,疑惑地坐起身。
“已經巳時了。”赫連珈月道。
丁千樂“啊”了一聲,趕緊穿了衣服走到赫連珈月身邊,探出頭去看向窗外,外面是黑漆漆的一片,非但一點陽光都沒有,而且竟還是一副伸手不見五指的樣子。
“這是……”她打了個哆嗦,明明盛夏,卻無故覺得有些陰冷。
“怕也是因為那個将我們困在這裏的陣法的緣故。”赫連珈月說着,伸手關了窗,“小雲已經出去打探消息了,估摸着這個時候應該回來了,我們下樓去吧。”
丁千樂點點頭,跟着他走出了房門。
下了樓,丁千樂有些意外地看到除了烏河和玉兔外,謝安領着的那幾個黑衣衛竟然也都在。
他們還活着?
乍一見到這麽幾個大活人,丁千樂心裏還是有點兒高興的,總覺得這個死氣沉沉的尚水縣因為這幾名黑衣衛的出現而多出了幾分活氣,只是那幾個黑衣衛的臉色就有些不大好看了。
此時,他們正一臉兇神惡煞地押着掌櫃烏河,似乎在盤問着什麽,氣氛端的是劍拔弩張的緊迫。
烏河乖乖被他們押着,一副蔫頭蔫腦的德性,也不反抗掙紮,玉兔則是坐在櫃臺裏,托着腮幫子饒有興致地看着烏河被他們推推搡搡地盤問着,完全沒有擔心的樣子。
……這兩只窮極無聊的妖,丁千樂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赫連家主。”看到赫連珈月他們下樓,謝安站起身抱了抱拳。
赫連珈月點了點頭,直接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了。
謝安跟了上來,“赫連家主,你可知道這尚水縣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今日一大早起來,我瞧着這天色便有些不太對勁,先前我已經派遣了幾名手下在縣裏四處查探過了,這尚水縣……如今除了我們幾個,竟然……”說到這裏,他頓了頓,臉色有些難看起來,“竟然沒有一個活口……”
丁千樂雖然早已經從赫連珈月那裏知道了事情的經過,但此時再從謝安嘴裏聽到這樣确切的消息,還是覺得心裏有些難受。
“我瞧着這掌櫃鬼鬼祟祟的十分可疑,奈何他嘴硬得很,盤問了一個上午,愣是什麽都不肯說。”見赫連珈月不搭理他,謝安指了指烏河,又道。
赫連珈月聽了這一句,側頭看了看坐在櫃臺裏雙手撐着腮幫子眼睛亮晶晶等着看戲的玉兔,又看了一眼被黑衣衛押着一動不動的烏河,微微蹙了蹙眉,“放了他吧,你們不是他的對手。”
謝安聞言愣了一下,随即揮了揮手。
那些黑衣衛終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松了手。
“這掌櫃……可是有些來歷?”謝安看了一眼笑嘻嘻地走回櫃臺的烏河,皺着眉,試探地問。
“萬妖山來的。”赫連珈月淡淡地道。
謝安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再看向烏河的眼神便充滿了戒備,“莫非這尚水縣發生的事情,都是他搞的鬼?”
“你們那位指揮使大人呢?”赫連珈月卻是不答反問。
這個問題令謝安有些尴尬,他遲疑了一下,才道,“實不相瞞,我已經派出兩撥人去找指揮使大人了,只是一直都還沒有消息傳回來。”
“不用找了,他這個時候八成已經回涼丹複命去了。”
“什麽意思?”謝安一愣。
“意思就是……你們已經是棄子了。”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赫連珈月一貫冷漠的眼中帶了淡淡的憐憫。
謝安的臉色一下子變了。
“休要信口開河!指揮使大人才不會把我們當棄子!”一旁,有一個年輕的黑衣衛氣憤地大聲嚷嚷。
“就是,一看你就不是什麽好東西,尚水縣會變成這樣,八成和你也脫不了幹系吧!”另一名黑衣衛忿忿地出聲附和。
赫連珈月卻是再沒有開口,只是神色淡淡地看向門外。
在這個死寂的小縣中,任何一點聲音都被無限地放大了,所以丁千樂很清晰地聽到了由遠及近的馬蹄聲。
一陣塵土飛揚,赫連雲騎着馬出現在了奔月樓門口。
他風塵仆仆地翻身下馬,在衆人的視線中走進了奔月樓大堂,無視了在場衆人,直接走到了赫連珈月的身邊,“家主,東南西北四個方位我都查探過了,這陣形倒有點像回風陣,但又找不到陣眼,看起來很棘手。”說着,他從懷裏掏出一卷羊皮紙放在赫連珈月面前的桌上,“陣形我已經畫出來了,您看看。”
赫連珈月點點頭,伸手攤開了羊皮紙,又拉過了一旁的燭臺,借着燭火細細看了一陣之後,他微微蹙起了眉。
“少在這裏惺惺作态了。”一旁,有一名黑衣衛大概還在記恨剛剛赫連珈月诋毀他們家指揮使大人的事情,不滿地低聲嘟囔道。
赫連雲聞言,斜眼看了過去,眼裏的煞氣看得那黑衣衛立刻閉了嘴。
見他如此孬,赫連雲懶洋洋地收回視線,輕哼了一聲,道:“現在事實是,我們都被困在這個見鬼的尚水縣出不去了,與其有力氣在這裏碎嘴,勸你們還不如找一找出去的路。”
“這個我們自然知道,哪裏用得着你來啰嗦。”先前那年輕的黑衣衛挺了挺脊背,一副不肯被輕看的樣子。
赫連雲看了他一眼,突然咧嘴一笑:“那你想必也知道……因為妖毒而死去的人比普通屍體更容易腐爛,如今又是盛夏,不出三天,這個小縣必将布滿瘴氣,如果那個時候還沒有找到出路的話,那我們誰都不用出去了。”
一席話說得在場所有的黑衣衛都白了臉,丁千樂也是一臉的怔愣,她沒有想到,事情已經嚴重到了這樣的地步。
大堂裏原就僵持着的氣氛一下子仿佛凝滞了下來。
“諸位客官久等,早膳來啦。”就在這時,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有些突兀地響起,打破了大堂裏凝滞的氣氛。
丁千樂側目看去,竟是廚子炳叔。
他似乎全然沒有注意到這大堂裏詭異的氣氛似的,帶着一臉和氣的笑容,大步走進大堂,手腳利落地在每個人面前挨個兒放了一份早點。
他也活着……
丁千樂忍不住想,他是幸存下來的人呢,還是和烏河一樣,是來自萬妖山的妖?雖然還不能确定,只是看他此時神态自若的模樣,八成也不是普通人吧,否則在看到這樣詭異的天氣之後,哪可能還如此的淡定?
黑衣衛們面面相觑,顯然沒有料到奔月樓裏竟然還有一個活口,一時間竟無人敢去動那早點,估計是怕被人動了手腳。
赫連雲卻是大咧咧地坐下,不管不顧地開始享用起屬于他的那一份早點。
赫連珈月也難得沒有挑剔,一邊借着燭火看着那張陣形圖,一邊慢慢地啃着一個素菜包子。
見他們都開始吃了,一旁的黑衣衛們仿佛是怕被人小瞧了似的,也一個個開始低頭用膳,坐在櫃臺裏的烏河則是輕輕撥動着手邊的算盤,笑得一臉的慈眉善目。
“小雲,你查探得也辛苦了,先回房歇息吧,這張陣形圖我再看看。”吃過早膳,赫連珈月卷起了羊皮紙,對赫連雲說着,便示意丁千樂一同上樓。
丁千樂看到謝安急急地站起身張了張口,似乎要說什麽,但他終究還是什麽也沒有說,只是默默地坐了回去。
第一天,就這樣相安無事地過去了。
這一天夜裏,丁千樂睡得相當的不安穩,一時夢到赫連珈月又生了病,一時夢到自己回到了現代,一時又夢到赫連珈月穿着喜服滿身是血的樣子……到最後,她竟然還夢到赫連珈月用一柄劍殺了她……
那柄滴着血的劍直直地****她的心髒……那感覺竟是十分的真實,丁千樂一下子被驚醒了。
從亂七八糟的夢裏醒過來之後,她下意識去看睡在旁邊的赫連珈月,誰知身側卻是空空如也。
房間裏有着淡淡的光亮,丁千樂扭過頭,便看到赫連珈月正點着燭火,坐在桌前研究赫連雲帶回來的那張陣形圖。他從來都是一副懶洋洋對什麽事情都漫不經心的樣子,丁千樂從來沒有看過他這樣認真的模樣。
看來這一回,形勢真的已經到了十分嚴峻的地步了。
就這樣,赫連珈月對着那張陣形圖不眠不休坐了兩天,丁千樂怕他熬壞了身子,又不敢輕易打擾他,不由得萬分糾結。
第三天,丁千樂被一陣大力的敲門聲驚醒了,她打開門,敲門的是謝安,他的臉色十分難看,似乎是病了的樣子。
看到丁千樂開了門,他埋頭便要往裏頭闖,丁千樂趕緊攔住了他。
“千樂姑娘,我真的沒有辦法了,這兩天我親自帶人将尚水縣內的各條路線都摸了一遍,還是找不着出去的路,如今我的手下中了瘴氣,已經死了兩個人了,其他人都開始有發病的征兆,赫連家主還沒有想到出去的辦法麽?”他紅着眼睛急匆匆地道,面色十分的憔悴。
丁千樂聞言,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屋子裏頭。
赫連珈月仍然如石像一般定定地坐在那裏,不過兩天的功夫,她先前費心費力給他養出來的肉都消失不見了,他又變回了那副枯瘦蒼白的模樣,臉上更是一點血色都沒有,看起來比幹屍也好不了多少。
“沒有陣眼,這是一個死陣,看來你們的指揮使大人是執意要将我們困死在這尚水縣了。”屋子裏,坐在桌前的赫連珈月淡淡地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