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夢魇與往事
丁千樂踏進房間的時候,赫連珈月正站在窗口定定地看着窗外,也不知道在看什麽,竟是十分出神的樣子,連她踏進房間都不知道。
“家主?”丁千樂走上前,疑惑地喚了他一聲。
赫連珈月回頭看向她,笑了一下,道,“房間裏我設了結界,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一下吧,一切明天再說。”
丁千樂點了點頭,沒有吱聲。
“怎麽了?”見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赫連珈月問。
“依依不見了。”
“柳秋月呢?”赫連珈月揚了揚眉,并沒有十分驚訝的樣子。
“也不見了,烏河說是柳秋月帶着依依走的,還說她們這個時候恐怕已經不在尚水縣了……”
“嗯,既然是柳秋月帶着她走的,應該不會有什麽事情,怕是柳秋月早已經看透了這個局,不想趟這混水,才帶着白依依離開的。”赫連珈月細細地分析給她聽,然後又安撫地摸了摸她的腦袋,“其實這種時候,她不在尚水縣反而安全。”
丁千樂悶頭想了想,卻還是無法釋然,但事情已經到了一這步,她就算不能釋然,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
這個時候,隔壁赫連雲房間的燭火已經熄了,想起明天還要面對的那些事情,丁千樂便也默默關了窗,熄了燈,在床上和衣躺下。
因為有了之前那關于赫連珈月成親之後她要何去何從的念頭,如今再這樣與他同榻而眠丁千樂總覺得有些不自在,但現在顯然不是鬧別扭的時候,因此她閉了眼睛,強迫自己不要胡思亂想。
睡到半夜的時候,丁千樂被一陣極其細微的聲音擾醒了,她側耳細細地聽了聽,似乎是赫連珈月夢呓的聲音,那聲音極小,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麽。
“家主?家主?”丁千樂試着推了推他,他卻似乎睡得很沉,動也不動。
屋子裏極黑,因為關着窗戶,連一絲光都沒有,丁千樂猶豫了一下,摸索着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誰知竟摸到一手冷汗。
Advertisement
“家主?家主?你怎麽了?”丁千樂有些急了,連喚幾聲,都不見他有動靜,心知不對,趕緊摸下床點上了燭火。
點了燭火,房間裏一下明亮了起來,丁千樂轉身,便看到赫連珈月正大汗淋漓地蜷縮在床上,雙眼緊閉,面色煞白,那神情竟是極其痛苦的模樣。
丁千樂被他這副模樣吓着了,趕緊上前大力地推他,試圖将他弄醒,“家主,你怎麽了?快醒醒,你怎麽了?家主……”
他卻只是緊閉着眼睛,外界的聲音一點也進不了他的耳中,仿佛是陷進了極其可怕的夢境之中,被那夢魇住了,怎麽也醒不過來。
四周,極目所見,都是鮮豔的紅……紅的喜缦,紅的喜燭,紅的……血……
小小的、蒼白的少年一身大紅的喜服,沉默地站在喜堂之上,看着那個豔麗的女子在漫天的鮮血中獨舞,力量強大到令人顫栗。
場景突然轉換,那豔麗的女子笑盈盈地抱着小小的少年,飛身直奔一處斷崖,“小郎君,莫要怕,過了這片斷崖,就是我的領地了……”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她的笑意便僵在了唇邊。
少年手中,一柄施過咒術的利劍,已深深地插入了她的心髒……
“你……”她瞠大眸子,有些不敢置信地低頭看向懷中面色蒼白的少年。
“父親說,人妖不兩立。”少年低頭怔怔地看着自己染滿了鮮血的手,抖着蒼白的唇,眼中有淚落了下來。
見他落淚,女子眼中的淩厲稍緩了一些,她嘆息了一聲,伸手撫了撫少年的腦袋,沒有言語,只是輕輕推開了他。
“珈月,趁現在!殺了她!”身後,有人厲聲大喊。
父親……
“可是……”少年驚恐地看着女子胸前汩汩流出的鮮血,那些鮮豔的紅色刺痛了他的眼睛,令他遲疑着不肯念出最後的咒術。
那女子見狀,淺淺笑了一下,轉身似乎要逃。
呆立在原地的少年張了張口,正要說什麽,卻是突然感覺一陣淩厲的殺氣向着自己而來,他側過頭,便看到他的父親面無表情地手持利刃,向着他直刺過來……
他要殺了他?
父親……為什麽……
少年怔怔地看着那柄襲向自己的利劍,眼神逐漸變得空洞起來,他無意識地慢慢後退,突然一腳踩空……
那小小的身子便如風中飄零的落葉一般,剎那間墜入了萬丈深淵……
“啊……”
自噩夢中驚醒,赫連珈月猛地睜開眼睛,額頭冷汗涔涔,驚魂未定間,他對上了一雙十分熟悉的眸子,那雙眸子裏正透着濃濃的擔憂。
“家主?”見赫連珈月終于睜開了眼睛,守在一旁的丁千樂總算松了一口氣。
赫連珈月卻是怔怔地看着她,久久無法回過神來。
“怎麽了?做噩夢了?”難得見到他這樣直着眼睛發怔的樣子,丁千樂有些緊張,一邊小心翼翼地詢問着,一邊拿帕子輕拭他額上的冷汗。
赫連珈月點點頭,感覺到額前的柔軟,心裏突然一跳,夢中的場景一下子跳了出來,那種快要失去什麽的感覺讓他忍不住伸手将她拉入懷中,緊緊地抱住。
仿佛只有這樣,他才能有片刻的心安。
“家主?”被他抱在懷中的丁千樂一頭霧水,他抱得那樣緊,緊得她幾乎快要透不過氣來了。
“不要動,就這樣……就這樣……”他抱着她,将腦袋抵在她的肩膀上,輕聲呢喃,那聲音十分的幹澀,仿佛正在經歷着什麽痛苦一樣。
丁千樂愣了一下,感覺到他的不安,她遲疑了一下,終是反手抱住了他,輕撫着他的背,放柔了聲音安慰道,“沒事,只是噩夢而已,醒過來就沒事了。”
“嗯。”
是啊,只是噩夢……
醒過來,就沒事了。
只是……他有多久沒有做過這個夢了?
自千樂回來之後,每晚有她陪着入睡,他便再沒有做過這個夢,為什麽今天夜裏,竟然又……
他默默地閉上眼睛,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封存在記憶深處的那樁往事,想起了那個風情萬種的女子,想起了……那一場刻骨銘心的背叛。
恍惚間,時間向前推移,他仿佛回到了九歲那一年……
九歲的赫連珈月,還只是一個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孩子,大概是因為先天不足的關系,自出生起,他便沒有離開過藥罐子。
即使是作為當時的家主赫連式齋唯一的兒子,他也從來沒有被寄予過厚望,因為連家族裏最強大的巫醫都斷言他活不過十五歲。他被拘在一個小小的院子裏,沒有人在意他的努力,也沒有人在意他的天分,因為一個随時會夭折的孩子,即使是個天才,又能怎麽樣?無非是更加令人惋惜罷了。
……直到,那一天。
管家連伯伯到後院來找他,破天荒地說父親要召見他。
“真的?父親說要見我?”少年蒼白的臉頰因為管家的話而泛起了幾分異樣的神采。
“是的,少主。”連伯伯這樣說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竟是一副不敢看他的樣子,甚至連頭都沒有擡。
小珈月卻仍是十分高興的樣子,那張因久不見陽光而顯得蒼白的臉上透着明亮的歡喜,在去父親書房的路上,腳步輕快得仿佛要飄起來。
因為……自他懂事起,他實在很少見到那個總是板着面孔,十分嚴肅的父親。
“家主,少主來了。”站在書房門口,管家低低地禀道。
“進來吧。”屋子裏,傳來了赫連式齋的聲音。
聽到那聲音,少年輕輕顫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因為畏懼還是因為歡喜,直到裏頭再一次響起了不耐煩的催促聲,他才推開門走了進去。
推開門的一剎那,他便愣住了,因為屋子裏除了父親之外,還有許多人,許多……他從未見過的人。
“珈月,過來。”見他站在門口發呆,赫連式齋皺了皺眉,又喊了一聲。
他趕緊回過神,低着頭有些拘謹地走了進去。
“還不見過諸位族長伯伯。”一只大手輕輕按在他的頭頂上,赫連式齋低沉的聲音在他頭頂上響起。
“……見過諸位族長伯伯。”九歲的孩子乖乖地行了禮,聲音仍是怯怯的。
這還是他頭一回見到那麽多的人。
“呵呵,少主長得真是一表人才……”
“是啊,聽聞在巫術方面也很有天分呢……”
“真是個了不起的孩子啊……”
四下裏,響起了一片贊揚聲,九歲的孩子低着頭,聽得心裏甜滋滋的,連一向緊緊繃着的嘴角都忍不住微微上揚了起來。
頭一回,他的努力和天分被正視了。
真高興。
“珈月,你是我唯一的兒子,作為赫連家的少主,便有應該承擔的使命。”頭頂上,父親語重心長的聲音突然響起。
書房裏立刻安靜了下來,安靜得令人有些不安,少年有些緊張地捏緊了衣袖,靜靜地聽着父親的話。
“作為除妖世家,我們赫連一族世世代代與妖為敵,并且為之付出了許許多多的生命,這是一場沒有結果的戰争,然而半月前,妖王碧梧傳來消息打算與人界聯姻,并承諾從此拘束部下,再不與人界為難,皇上仁慈,為使百姓不再受苦,已經下了聖旨,願意接受聯姻。”
少年擡起頭,似懂非懂地看着自己的父親,對于自出生起便被拘在院子裏的他來說,這一切似乎都太過遙遠而深奧了。
“妖王碧梧指定的聯姻條件是,聯姻之人必須出自赫連一族。”赫連珈月看着自己病弱的兒子,沉沉地道,“作為我唯一的兒子,珈月,你願意成為聯姻者嗎?”
對于一個九歲的孩子來講,聯姻實在是一件十分遙遠而且不可思議的事,可這是父親頭一回與他如此親近,并且将聽起來如此重要的任務托付給他,只為這一樁,他也是十分高興的。
于是,全心信賴并且崇拜着父親的少年鄭重地點了點頭:“是的,我願意,父親。”
得了他的回答,赫連式齋神色複雜地看了他許久,許久之後,他才點點頭,語帶欣慰:“很好,不愧是我的兒子。”
只因為這一句贊揚,便讓這小小的少年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十分正确的決定,他歡歡喜喜地看着自己的父親,滿眼都是崇拜。
在書房見過諸位族長的那天下午,他随父親進宮面聖。
見過皇帝陛下之後,父親被陛下單獨召見,他被留在了禦花園裏。
三月的天氣,春風料峭,仍透着一絲絲寒意,頭一回出門的少年時時注意、處處小心,生怕給父親丢了臉。
端端正正地坐在禦花園的涼亭裏等了許久,父親還是沒有回來,他不敢擅自走開,也不敢随意與身旁侍立的宮人交談,正在他百無聊賴地望着一株不知名的花出神的時候,那比他還高的花叢卻是突然微微動了一下,從裏頭鑽出來了一個人來。
那是一個身着碧衣的女子,美得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眉目含笑間,暖意融融,竟仿佛剎那間解了這早春的寒意。即使只是一個九歲的孩子,他也知道那是極美的,因為震驚于她的容貌,他一時呆呆地看着她,竟是說不出話來。
“你便是我那小郎君麽?倒俊俏得很嘛。”眨眼間,那女子已經笑盈盈地走到了他跟前,彎着腰細細地打量他。
他仍是呆呆地看着她,只覺得從來沒有見過這般好看的人。
“……只不過年紀小了點。”她蹙了蹙眉,随即又展顏而笑,“不過嘛,也沒有多大關系,反正我有大把的時間等你長大。”
等他長大?
他呆呆地看着她,終于想起來要問她,“你是誰?”
“我?”她笑着捏了捏他的臉蛋,“我叫碧梧,以後便是你的娘子了。”
吓……這麽大的娘子?
小珈月呆愣愣地看着眼前那風情萬種的女子,一時更不知道該怎麽反應了。
“怎麽了?不開心麽?”她眨了眨眼睛,随即醒悟過來,“可是覺得我年紀大了些?不怕不怕,我這就換個模樣來襯你。”說着,她笑盈盈地轉了個身,身子竟立時縮小了一號,看起來竟比那九歲的孩子還要矮一些了。
“這樣如何?”她回頭看他。
他張大嘴巴,看着那風情萬種的女子轉眼間變化為了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不由得驚疑不定地問,“你……你是妖?”
“是啊。”她大咧咧地點頭承認,一點也沒有要隐瞞的意思,然後又上前笑嘻嘻地拉住他的手,“莫怕莫怕,我不會害你,只會疼你。”
“你是……妖王碧梧?!”直到這個時候,小珈月才終于明白了過來。
“怕麽?”她眯了眯眼睛,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要與他聯姻的女子,便是她麽?
如果是她,倒也不壞。
模模糊糊的,他這樣想。
雖然是妖,看起來倒是極好的。
那一日,從皇宮回去之後,他的生活便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不再被拘在一間小院子裏,而是可以自由地随意走動,所有人看他的眼神變得恭敬,只是那恭敬之中,又透着一點點疏離與排斥,甚至……還有一絲憐憫。
雖然那些莫名的眼神讓他感覺不太舒服,但他仍是開心,尤其是碧梧還常偷偷地來看他,仍是化作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的模樣,每次來的時候,她都會給他帶來一些他從未見過的吃食,據她說吃了可以滋補身體、延年益壽,有極大的好處。
于是,她成了他第一個,且是唯一的一個玩伴,在她的陪伴下,少年日益開朗起來,也不再是那副蒼白陰郁的樣子了。
就這樣,婚期一日日臨近。
那時,他真的以為他會跟這個叫碧梧的妖一起生活一輩子。
其實這樣也不壞,他常常想。
雖然是妖,但他還是極喜歡她的,因為從未有人待他那樣好。
……他甚至,開始有些期待着婚期的來臨。
可是,在距離婚期不到半個月的時候,事情突然發生了變化……
首先是父親開始變得忙碌起來,他又開始很長時間都見不到他,然後是整個赫連府的氣氛都變得奇怪起來,仿佛連空氣裏都是一觸即發的緊張……
而她,也再沒有悄悄地來看過他……
但是沒有人告訴他發生了什麽事情,甚至所有人都不自覺地避着他,就在他開始感到不安的時候……所有的疑惑,在那一天下午突然一下子全都解開了。
那天下午,天色陰陰的,他正一個人悶悶地躲在父親的書房裏看書,突然聽到門外有人交談,隐約是他曾見過的兩位族長伯伯。
“非我族類,果然其心必異啊……”
“哼,當初那妖王碧梧向陛下提出聯姻的時候,我就說此事不可信,人與妖一向勢不兩立,還說什麽人妖一統,和平共處,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如今被人殺上門來了吧。”
“唉,誰能料到那群妖物竟然會趁機闖入人界大開殺戒呢?……”
“省省吧,雖然是答應了聯姻,可是我們這位偉大的家主大人可也不是全無戒備呢,如若不然,也不會選了那個病歪歪長不大的小子來當新郎官了……說不定那妖王正是知曉了這樁事情,才會發怒大開殺戒呢。”
“你小聲些……”
“怕什麽,這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事情啊,如果不是怕聯姻有詐,怎麽可能選那麽個長不大的小孩子去聯姻?擺明了是去當替死鬼的吧……都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們這位家主大人倒真是心狠手辣啊,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舍得放棄。”
“唉,只是可惜了那個孩子在巫術上的天分……”
“不長命又有什麽辦法?”
一聲長長地嘆息結束了交談,腳步聲漸漸遠去,九歲的孩子偷偷地躲在書架後面,聽着外頭兩人的交談,只覺得耳中轟鳴作響……
是因為他自小病弱且被預言了長不大,所以父親才會選中他成為聯姻者?
他并不是被父親寄予了厚望,而只是他的一枚棄子?
他只是一個……替死鬼?
不……不是這樣的,他搖搖頭,不願意相信,這些都只是他們的猜測而已,小小的少年從書架後面站起身,捏緊了拳頭,只要他能夠幫到父親,父親一定會看得見他的努力,并為他感到驕傲的。
在他的刻意查探之下,他終于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原來是有一部分妖族趁着妖王婚期将近、北莽守備松懈的時候,闖入人界大開殺戒,皇帝陛下震怒,認為是妖王碧梧借着聯姻的陰謀想要趁機吞并人界,于是下令赫連一族誅殺妖王碧梧。
少年一邊精心制作着一件帶咒術的法器,一邊等着父親來跟他說些什麽,可是一直等到婚禮那一日,父親都沒有來。
那一日,婚禮竟然如期舉行。
他想不到的是……碧梧竟然真的出現了,她身穿一襲大紅的嫁衣,緩緩踏進赫連府的大門,美得令天地都失了顏色。
可是聰明如她,怎麽可能想不到這是一個陷阱?
“小郎君,我來了。”看到他的時候,她眯了眯眼睛,彎起唇,笑得傾國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