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聖旨下到赫連府的時候,紅葉長公主正斜倚在美人榻上小憩,乍聞這個消息,她的臉色立時變得有些不太好看,擡手揮開一旁替她捶腿的侍女,冷然道,“去,速速讓閻先生來見本宮。”
閻鳳九得了消息很快便來了,仍然是一襲鴉青色的錦緞長袍,面上罩着一張精致的面具,神秘莫測的樣子,看到淳于紅葉正靠着軟墊,閉目斜倚在榻上小憩,他也沒有出聲,只是靜靜站在了一旁。
“閻先生來了。”一旁,去請閻鳳九的侍女輕聲開口提醒。
紅葉長公主一下子睜開眼睛,遣退了左右,這才坐直了身子,望向閻鳳九道,“閻先生坐。”
閻鳳九依言在一旁的軟凳上坐下。
“閻先生,尚水縣究竟是怎麽回事?本宮不是已經說過,行事要收斂一些麽,為什麽會接連出現傷人事件呢?”見他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長公主有些急躁,“你知不知道此事已經驚動了皇兄,他讓錢公公帶着聖旨去了赫連府,這會兒赫連珈月八成已經接到除妖的聖旨了。”
“尚水縣有烏河壓着,不應該出現傷人事件,這其中必有蹊跷。”閻鳳九淡淡地說,聲音是一貫的溫和,令人聞之十分舒适,如和風過耳一般,“不過事已至此,還請殿下少安毋躁。”
烏河是一只千年的蟒妖,奉了他的命令留守尚水縣,妖力很是不俗,雖然偶爾不服管教,但因為有把柄在他手上,至今還沒有出過什麽大的差錯,可以算得上是他的左膀右臂了,如果不是出現了更棘手的妖或者……人,應當不至于如此。
看到閻鳳九沉穩的樣子,長公主當下就覺得沒有那麽驚慌煩躁了,“那依先生看,此事究竟如何?”
閻鳳九沉吟了一下,才道,“……尚水縣妖物失控事件應該與赫連珈月脫不了幹系。”
長公主愣了一下,“先生是說,是赫連珈月從中作梗了?”
閻鳳九點點頭,“嗯,我想,赫連珈月定然已經查到些什麽了。”
長公主立時有些驚慌起來,“他怎麽會查到尚水縣去……”
“赫連珈月總有些我們想不到的手段。”閻鳳九說着,竟然輕輕地笑了起來,“烏河已經很久沒有消息傳回來,估計是出了些問題。”
聽他這樣說,長公主一時又有些無所适從,烏河的本事她是見過的,是誰有那麽大事竟然能傷了他?
“公主殿下莫慌,不如先讓夜桑去一趟尚水縣,看看究竟是個什麽情況?”閻鳳九看了她一眼,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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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他這樣說,長公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得點點頭,當下遣人去傳夜桑。
時間一晃便是一個多月,赫連府的主院已經修葺得差不多了,可是赫連珈月好像在西院住出了瘾頭似的,懶洋洋的不願意挪窩。
這一個月裏,赫連家主每天吃好喝好,被丁千樂養得甚是不錯,瘦削的臉頰豐潤了許多,一頭如緞的長發更是養得油光水滑的,原本鬼氣森森的樣子不見了,連帶着脾氣都好了許多,尤其是在丁千樂面前,乖得跟頭小綿羊似的。
丁千樂這才驚覺赫連珈月養好了其實是個極其妖孽的長相,特別的招人,證據是最近在西院附近徘徊的婢女明顯增多了,而且一個個面上都是紅粉緋緋,春心萌動的樣子,這場面通常都讓丁千樂唏噓不已,頗有點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榮耀感。
對于這些,赫連珈月自己好像倒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只是每日在書房裏看看書作作畫,修身養性,日子滋潤得很,早朝自然也是一律告病不去的。
他不急,有人卻急了。
赫連家的除妖部隊已經出發了一月有餘,開始還斷斷續續地有消息傳來,一般是彙報部隊的行程進展,可是自從半個月前最後一次消息顯示他們已經踏足尚水縣地界之後,便再也沒有消息傳回來了。
整只部隊兩名族長各帶了十一名除妖師,總共二十四人,仿佛憑空消失了一樣,就這麽杳無音信了。
更糟糕的是,赫連家的除妖部隊沒有消息傳回來,朝廷卻又接到了新的急報,尚水縣再一次出現了妖物傷人事件,于是在這樣嚴峻的形勢下,白胖的錢公公再一次帶來了聖旨。
這一回,丁千樂瞧着他似乎清瘦了一些,大概這段時間陛下的日子不好過,因為尚水縣出現妖物傷人的事情不知道怎麽在涼丹城裏流傳了開來,就連說書人都開始編了關于妖怪的段子來講,一時之間鬧得人心惶惶的,陛下的日子不過好,作為身邊首席大太監的錢公公自然也要陪着瘦一點以示忠心的。
赫連珈月接到聖旨之後,二話不說,再一次召開了族長會議。
七月的天氣都已經能夠熱得死人了,可是赫連珈月還是一如既往地裹着一襲毛絨絨的白色狐裘,軟綿綿地歪在軟榻上,臉頰雖然看起來是豐潤了一些,到底還是蒼白。
此時,他正半睜着鳳眸,懶洋洋地看着底下坐了兩排的各族族長。
“諸位族長想必已經明白,此次出現在尚水縣的妖物不是等閑之輩,不知道有哪位族長願意前去尚水縣支援一下海大人和元都大人?”
赫連珈月口中的海大人和元都大人,便是在尚水縣失了蹤跡的第二族族長赫連海和第四族族長赫連元都。
此言一出,廳裏一片沉寂,在場的都不是笨蛋,任誰都能猜到這兩位族長八成已經兇多吉少,赫連海和赫連元都正值盛年,法力也很是不錯,在各族之中也算是頂尖的好手,當初他們極力攬下任務的景象還在眼前,才不過一個多月時間,就這樣不明不白的失了蹤跡,還有誰敢貿貿然當出頭鳥,接下這樣一樁棘手的任務?
“歷伯伯?”赫連珈月的視線慢悠悠掃了一圈之後,看向坐在左側首位的老者試探着開口,蒼白的臉上帶了幾分期待的孺慕之情。
被點到名的赫連歷眼角微微一抽,面上立刻帶了慈祥的笑容,猛咳了幾聲道,“我倒是十分願意為家主分憂,只可惜老家主過世之後,我這把老骨頭便一直不太争氣,陳年舊傷時常發作,只怕誤了家主的大事啊。”
聽到這樣明顯的推脫之辭,赫連珈月抿了抿唇,臉色似乎更蒼白了一些,他看了赫連歷一眼,最終垂下眼簾沒有再多說什麽,廳裏的氣氛當下更加詭異了,就連行事一貫張揚的第七族長赫連雲都只是默默地低頭玩着自己的手指,一聲不吭。
人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只是嗅出了一點不對勸的味道,便再沒有人肯毛遂自薦去送死了,赫連珈月頗有些遺憾地想着,然後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打破了一片沉寂,語氣疲憊,甚是無奈的樣子。
“唉……既是如此,我便親自走一趟吧。”
赫連珈月此言一出,在場的各位族長先是微微一驚,随後便是一片恭維之聲。
聽着那些言不由衷的恭維話,赫連珈月微微勾起唇,牽出一個淺淺的笑。
赫連雲在一片恭維之聲中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坐在主位的赫連珈月,他分明從這位家主的眼睛裏看到了淡淡的譏諷和一閃而逝的鋒芒。大概只有那群老朽又自作聰明的家夥才會認為眼前這位家主是個可以任人拿捏的軟柿子吧,赫連雲撇了撇唇。
赫連珈月是上任家主赫連式齋的獨子,從小體弱多病。族中巫醫大多斷言他不可能長大,可是他偏偏就一路穩穩當當地長大了,并在赫連試齋過世之後,以九歲稚齡爬上了家主之位,一晃十八年過去了,因為當時自己年紀尚幼,所以當時具體是個什麽樣的情況赫連雲并不知情,可是能夠盤踞赫連一族家主之位這麽久的人,怎麽可能如他表現得那般怯懦無能?
第五族因為赫連無極的過世已經一蹶不振,如今赫連海和赫連元都又出了事,而事情偏偏就是這樣巧,赫連無極、赫連海和赫連元都這三人都參與了三年前捉拿銀月巫女的行動。
赫連雲心不在焉地想着,又看了一眼站在赫連珈月身旁的丁千樂,在轉開視線時卻突然撞上了赫連珈月的視線,他心下一凜,立刻垂下了眼簾,然後在心底暗暗地嘆了一口氣,看來那位姑娘真是家主的逆鱗啊,觸之即亡。
丁千樂雖然對于赫連珈月身子剛有點起色就要出遠門親自去尚水縣的事情抱着不甚贊同的态度,但赫連珈月畢竟是一族之主,又是奉了聖旨,她這個時候若再說些什麽反倒不合時宜,而且顯得任性了。
既然去尚水縣已成定局,丁千樂便在各位族長散去之後,開始着手準備赫連珈月的出行事宜,力求舒适不傷身。剛走出西院大門,她便看到了蹲在池塘邊拿餌料喂錦鯉的赫連雲,不由得有些奇怪,諸位族長都走了,他怎麽還沒走?
看到丁千樂出來,赫連雲将手中剩下的餌料一股腦兒全丢進了池塘裏,引來一大堆争食的錦鯉,他渾不在乎在站起身拍了拍手,笑着看向丁千樂,“千樂姑娘。”
丁千樂愣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他,畢竟他還當了她幾天的巫術老師,想了想,還是張了張嘴叫了一聲,“雲先生。”
這個稱呼倒把赫連雲弄得一愣,他咧了咧嘴之後才笑眯眯地說了一聲,“不敢當,我這是有事要求您來了。”
聽他這樣說,丁千樂更加的奇怪了,赫連雲這個家夥還能有什麽事情求到她頭上?
“請幫我把這個交給家主吧。”赫連雲說着,從懷裏摸出一個黑色的木匣子來,交到丁千樂手上。
那木匣子的做工十分的厚重樸實,入手也挺沉,丁千樂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為什麽不自己給他?”
她可不敢随便攬下這樣的差使,萬一裏頭藏着機關暗器什麽的,她要怎麽辦?
仿佛是知道丁千樂在想什麽一樣,赫連雲示意她打開匣子看看。
丁千樂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了匣子,匣子裏是一塊牌子,看不出是什麽質地,牌子上雕刻着一個字體繁複的“柒”字。
這是……族長令牌?
丁千樂吃驚不小,擡頭看向赫連雲。
赫連雲笑着抱了抱拳,“煩請千樂姑娘替我轉告家主,就說此次前往尚水縣,赫連雲願為家主鞍前馬後,效犬馬之勞。”
這樣肉麻兮兮又狗腿子的話自赫連雲這個一貫嚣張驕傲的人嘴巴裏說出來,讓丁千樂平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好不容易回過味來,擡頭再看,赫連雲卻是已經笑眯眯地轉身離開了。
丁千樂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地抱着木匣子又回到西院的時候,赫連珈月正和連進在說着什麽,聽到丁千樂的腳步聲,赫連珈月擡起頭來,揮了揮手讓連進退下。
“那是什麽?”看到丁千樂手裏抱着的木匣子,赫連珈月揚了揚眉。
“赫連雲給的。”丁千樂看了一眼與他錯肩而過的連進,走到赫連珈月身邊,将手中的木匣子遞給他。
赫連珈月接過匣子打開看了看,似乎并不驚訝的樣子,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他還跟你說了什麽。”
丁千樂抖了抖,醞釀了一番,強忍着惡心,将那些肉麻兮兮的狗腿子話又跟赫連珈月重複了一遍。聽她說完,赫連珈月嘴角的笑意更大了一些,他抱着木匣子回到了主卧,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裏翻出了一個小箱子。
丁千樂站在他身後,看着他“咔”地一聲開了鎖,打開了小箱子,小箱子裏有四個一樣的牌子并排放着,上面分別刻着“貳”、“ 參”、“ 肆”、“ 伍”,赫連珈月将手中刻着“柒”的牌子也放了進去。
這樣,盒子裏一共已經有了五塊牌子,丁千樂看了一陣,突然明白了過來。
盒子裏原本的四塊令牌應該分別來自第二族長赫連海、第三族長赫連白、第四族長赫連元都和第五族長赫連無極。其中赫連白一向是家主的死忠派,獻上族長令牌不足為奇,赫連無極已經過世了,令牌也被收了回來。
如此看來,赫連海和赫連元都果然已經兇多吉少了。
看着赫連珈月将重新鎖上的箱子随手丢回角落裏,丁千樂突然有些明白赫連珈月要做什麽了。
敢情這是要“削藩”吶。
“千樂?”赫連珈月收拾好箱子,轉過身便看到丁千樂正怔怔地看着自己,不由得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丁千樂一下子回過神來。
“你覺得,我行事太過殘忍了?”看着她清澈如水的眼睛,赫連珈月突然開口。
丁千樂看着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赫連家族已經腐朽太久了。”赫連珈月擡手撫了撫她的腦袋,感覺到掌心下的柔軟時,他的心也跟着柔軟了一些,“若是以往,我還能容忍,但是眼下一場大戰在所難免,所以我必須保證家族的權柄完全掌握在我自己手中,不能再由着他們給我添亂了。”
他這樣說的時候,一貫懶洋洋的眼中鋒芒畢露。
丁千樂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他,他在她面前從來都是溫和的,病弱的,而眼前這樣的赫連珈月讓她有一些陌生。赫連珈月卻是沒有再對她解釋什麽,只是仿佛十分疲倦一樣在一旁軟榻上坐了下來,微微阖上了眼睛。
作為赫連家旁支的十二族力量已經太過強大,而且各族族長已隐隐有不臣之心,十二族的力量不在家主的掌握之中,不能為家主所用,他們只盼着他這個病歪歪的族長一病歸西,好讓他們可以重新角逐家主之位。
如今大敵當前,他絕對不能再受他們的掣肘,若是連家族的權柄都無法完全掌握在手中,他又拿什麽力量去與那個人較量,又拿什麽力量去守護他想守護的人。
三年前的事情,絕對不能再次發生。
他不能一昧軟弱,導致自己權柄被架空,事到臨頭,居然發現連保護自己最重要的人的能力都沒有。
仍記得,三年前的那一日,她為他前往萬妖山摘取冰蓮果,臨行前将病重的他安頓好了,還細心設置靈符穩住他的脈息,又施了巫術将主院護得滴水不漏,直确定萬無一失之後,才動身去的萬妖山。
可是,他昏昏沉沉一覺睡醒之後,面對的,竟是滿目的血光。
赫連府上上下下一百二十三口人一夜之間被屠戮殆盡,現場留下的,竟是銀月彎刀的痕跡……
是誰?
是誰與赫連家有這樣的深仇大恨?他能夠感覺到陰謀的氣息,因為兇手絕對不可能是赫連千樂,可是……壓力從四面八方湧來。
皇宮裏下了聖旨。
十二族長輪番轟炸。
……請務必捉拿赫連千樂,以慰亡者在天之靈。
赫連珈月這才明白,兇手是沖着千樂去的。
內憂外患之下,他自知無法保全她,眼睜睜看着她在火海之中消失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的心便凍成了一塊石頭。
遭遇暗殺
赫連珈月說走就走,第二天便上路了。
管家連進留守府中,丁千樂随行,一同随行的還有那個自稱願為家主鞍前馬後效犬馬之勞的赫連雲。
相比之前浩浩蕩蕩二十餘人的大部隊,赫連家主親自出馬的這陣仗着實顯得有些寒酸。
駕車的是赫連雲,連随行的車夫都省了,丁千樂原本以為這個總是穿得花裏胡哨行事又非常張揚的赫連雲應該是個什麽都不會的嚣張大少爺,虛有其表的繡花枕頭大草包,結果真的一路同行了,才發覺人不可貌相這句話還是相當有道理的。
首先,他駕車的技巧十分的娴熟,馬車行駛得十分平穩,一路甚少有颠簸,其次,他總能在太陽落山前趕到下一個集鎮,以免他們露宿山林,單這兩點已經非常了不起了,丁千樂不由得對他大大改觀。
不過再精妙的計算都會有出現偏差的時候,比如丁千樂會暈馬車就不在赫連雲的計劃之中……
天黑的時候,距離下一個城鎮還有相當遠的路程,夜裏在山林裏趕路是相當危險的行為,更何況他們之中還有一個女人一個病人,一旦對上野獸,真的戰鬥力似乎也只他自己而已,因此赫連雲當機立斷地停下馬車,準備生火露宿。
請示過家主之後,赫連雲生了個火堆,又打了些野味來放在火上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