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阿九卻仍是悶着頭,沒有吱聲,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
“吶,你在外面置了鋪子,我們也不是永遠見不了面,你要想見我了,托人帶個口信給我,或者自己到府裏來找我,還是可以見面的啊……”丁千樂難得耐心地跟他講事實擺道理,苦口婆心。
不知道為什麽,對着阿九,她似乎格外的有耐心,只是因為當初的一飯之恩和收留之恩麽?……也可能是因為他說起自己是半妖時凄然的模樣……又或許是那一回,在她被黑衣衛拖走的時候,他為了救她大聲說出自己是半妖……
誰知道丁千樂的話還沒有說完,阿九卻是突然胡亂地點點頭表示同意,然後不再多話,将繡囊塞入懷中,轉身就走,十分的幹脆利落,沒有半點兒的拖泥帶水。
從頭至尾,他甚至都沒有再擡頭看丁千樂一眼。
丁千樂被他前後不一的突兀态度給弄得怔了一下,未說完的話就這樣噎在了喉嚨裏卡得不上不下的,只是……前一刻還對着她萬分不舍,一副不想離開她的樣子,下一刻卻是突然扭頭就走再無半分依戀……這樣極端的态度怎麽看都覺得很怪異。
丁千樂還沒有來得及追上他,剛剛那些一直沒有走遠的守衛們卻是自動上前将阿九攔了下來。
阿九停下了腳步,沒有吱聲,也沒有回頭看她。
“讓開。”此時的丁千樂心裏被阿九擾得有些亂,因此皺了皺眉,口氣倒有些蠻橫。
那些守衛們卻是動也沒動。
“發生什麽事了?”接到消息的管家連進匆匆趕了過來,看到這僵持着局面,明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卻只能假作不知地開口打岔道。
“連管家,阿九又不是府裏的仆人,如今他要出府,他們這樣攔着他算是怎麽回事?”丁千樂因為心裏憋得慌,口氣有些不太好。
連進看了一眼垂着頭的阿九,對着那些守衛揮了揮手。
守衛們便讓了開來。
阿九連一絲猶豫都沒有,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走。
丁千樂怔怔地看着阿九離開的背影,阿九很瘦,身上穿着的衣服尺碼又偏大,此時看起來分外的瘦骨伶仃,仿佛風一吹就會跑的樣子,丁千樂突然覺得自己有點罪孽深重,忙三兩步追了上去,“阿九,我幫你一起整理東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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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九搖搖頭,“我沒什麽東西可整理的。”
丁千樂被他說得又是一愣,也是,當初他是跟着她進赫連府的,什麽也沒帶,自然也沒什麽東西可以整理。
在她發愣的當口,阿九已經走出了他的視線,等丁千樂回過神來的時候,阿九已經不見了。
連進看着阿九離開的背影,面色沉沉,不知道在琢磨些什麽。
丁千樂一直追到府門口,也沒有追上阿九,問了守門的侍衛,說他已經離開了。她定定地在大門口站了許久,然後搖搖頭,想将心底不舒服的感覺搖出了腦袋。阿九的反應太奇怪了,害得她也變得奇怪起來,如今只是讓阿九離開赫連府以策安全,那也是為他好,而且以後也不是沒有機會見面。
這麽想着,她終于說服了自己,擡頭看了看日頭,便轉身又回了西院,到時間給赫連珈月煎藥了。
她沒有看到阿九就站在街口的拐角處,正定定地看着她往回走的背影,那眼神說不出的奇怪,似依戀,似怨恨,還帶着莫名的瘋狂。
……到最後,變作了全然的陰鸷。
雖然沒有看到,但似乎有所感應,丁千樂打了個寒顫,莫名地覺得有些冷,回頭看了看,還是什麽都沒有看到,她不由得自嘲地笑了一下,大概最近太累了吧。
一邊想着,她一邊走進了西院。
大街上來來往往熱鬧的人群襯托得阿九瘦削的身影分外的孤單,如一絲游魂,仿佛随時會在陽光中消融一樣。阿九定定地看着那個背影,直至她消失在了自己的視線之中,才轉過身看了看自己身後,他身後是一家面館,很簡單的鋪子,店主是夫妻兩人,生意不錯的樣子,雖然不是吃飯時間,但也有三三兩兩的客人在吃東西。
他剛找了個位置坐下,女主人就走了過來,笑容滿面地招呼道,“客官,您要點什麽?”
阿九看了一眼牆上的菜牌,“一碗牛肉面。”
“好的,您稍等。”
不一會兒,熱騰騰的牛肉面就上來了,阿九定定地坐了一陣,直至面有些發涼了,才拿了筷子慢吞吞地吃了起來。
這一碗面他一直吃到夕陽西下。
到了吃飯時間,店裏便忙碌了起來,小小的店鋪裏擠滿了客人,還有人排着隊,夫妻兩個忙得團團轉。女主人一邊忙着招呼客人忙着上菜忙着收碗,一邊還不時替在爐火旁煮面的男人擦擦汗。
在爐火旁揮汗如雨的男人則對她笑笑,再接着低頭去忙。
很平凡很溫馨,這樣簡單的幸福真讓人嫉妒,阿九想。
不管店裏有多忙,位置有多緊張,阿九始終霸占着一個位置慢吞吞地吃他的面,完全不在意其他客人鄙視的白眼,一直吃到太陽都落山了,晚飯時間都過了,他還坐在那裏。
“客官……我們要打烊了。”男主人收拾了鍋子,擦擦手,笑着走了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
“我想盤下你們的鋪子。”阿九放下筷子,突然道。
大概是因為他的話太過突兀,那男人微微一愣,然後才憨厚地笑了一下,“對不住了,這鋪子不賣,我們夫妻是外鄉人,好不容易才有了這間鋪子,沒了這鋪子我們也沒處可去啊。”
“我想盤下你們的鋪子。”阿九卻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解釋似的,慢吞吞地擡起頭,看着他的眼睛,又将那話緩緩重複了一遍。
對上阿九那雙美麗的異瞳,男人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臉上,仿佛受了什麽蠱惑似的,他定定地看着阿九的眼睛挪不開視線,隔了一陣,終究是木讷地點了點頭,“好。”
阿九笑了一下,從懷中掏出丁千樂給的繡囊扔在了面前的桌上。
那男人伸手取過繡囊,也不看裏面有多少錢,直着眼睛便要走。
“……等一下。”阿九突然開口。
那男子停下腳步,又直愣愣地看了過來。
阿九沒有看他,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繡囊留下。”
那男子便依言将金子都倒了出來裝在衣兜裏,将空的繡囊放回了桌上,然後木木地轉身離開。
一旁的女人看着不對勁趕緊走了上來,一邊去拿他衣兜裏的黃金一邊道,“這鋪子我們不賣!相公,你這是怎麽了,這鋪子不是你的命根子麽!”
男人不語,只是木着一張臉反手“啪”地一下打了女人一耳光,他下手很重,女人白皙的臉龐上立刻留下了一個紅腫的巴掌印。
女人怔住,一下子噤了聲,就這樣被男人拖走了。
阿九看着他們在夜色中走遠,微微笑了起來。
“沒有什麽是恒久不變的,感情也一樣呢。”
這樣他舒服多了,心裏那頭嫉妒的魔獸也終于消失不見了。
沒有了男人和女人,這間小面館變得出奇的安靜,阿九定定地在桌前坐了許久。許久之後,他伸手拿起了桌上那個空繡囊,放入了懷中。
管家連進走進西院主卧的時候,丁千樂不在,赫連珈月剛剛喝完藥,正怏怏地躺在床上,擺着一個人比黃花瘦的造型懶懶地不想動彈。
“家主,他走了。”連進禀道。
“哦?走了有多遠?”赫連珈月擡起眸子有些好奇地問。
“……就在府對門,盤下了一家面館。”
“這樣啊。”赫連珈月立刻一副興趣了然的樣子,“千樂這麽為他考慮,要是知道了他的真面目,一定會傷心吧?”
連進垂下頭,沒有接話,心裏卻默默腹诽道,千樂姑娘為了你忙裏忙外,恨不得腳不沾地,若她知道了您前些日子裝病吓她,估計也會傷心欲絕,明明前些日子身體已經有了起色,但家主大人不知道鬧的什麽別扭又開始假裝病情反覆,吓得千樂姑娘茶飯不思,只一個勁兒地琢磨着是不是自己的藥方有問題。
赫連珈月也似乎就是随口一說,見連進反應激烈,不由得有些無趣,便揮了揮手讓他退下。
“家主,還有一樁事,朝裏傳來消息,尚水縣出現了妖物傷人事件。”連進沒有立刻退下,又換了個話題禀道。
“哦。”赫連珈月動了動身子,“這不稀奇啊,萬妖山裏那麽多妖物,偶爾趟過漠水過來一兩只,很正常。”
“……可是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傷人事件了。”
“那也沒關系,北莽國裏能人那麽多,不是還有一個無所不能的閻鳳九麽?”赫連珈月笑道。
連進便不好再勸,只得退了下去。
逆鱗
不知不覺間,國師赫連珈月稱病告假已經一月有餘,在這期間,朝堂上的形勢也在隐隐發生着變化,原本與赫連珈月承分庭抗禮之勢的閻鳳九已然占了上風。
而原本就對赫連珈月這個病歪歪的家主存在着諸多不滿的各族族長私下裏也是小動作不斷,還好有死忠派赫連白壓着,加上有前任第五族族長赫連無極作前車之鑒,一時倒也沒人敢反到明面上來。
對于這一切,赫連珈月似乎全然不知、全然不理,只是每天艱苦地與丁千樂的湯藥作鬥争,在丁千樂湯湯水水不屈不撓的澆灌下,他的身子似乎漸漸有了些起色,原本瘦到脫了形的臉龐也有了幾分血色,丁千樂對自己的成果甚是滿意,于是煲湯熬藥的勁頭更足了。
六月的天氣已經十分炎熱,熬藥弄得一身汗的丁千樂忙裏偷閑地鑽進了冰窖,打算取些冰塊出來做份水果冰沙消消暑,結果一進冰窖便發現了一堆新鮮翠綠的冰鎮西瓜,當下改了主意,抱了個大西瓜出來。
切了一半西瓜,丁千樂坐在小廚房門口的臺階上用拿勺子挖着吃,十分過瘾,只可惜赫連珈月身體虛弱,這麽好的東西也無福消受。
西瓜才吃了一半,她便看到管家連進急匆匆地走進了西院。
丁千樂有些好奇,因為難得見到這位面癱管家如此急躁的模樣,發生什麽事了?
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她放下西瓜,悄悄地跟了上去。
“家主,朝廷今日接到急報,尚水縣又出現了妖物傷人事件。”
“哦。”這樣大熱的天,赫連珈月仍舊裹着一身毛絨絨的袍子,懶洋洋地倚在榻上,被丁千樂養得豐潤了一些的臉頰陷在毛皮領子裏,連眉毛都沒有擡一下。
“這已經是這個月第十八起傷人事件了。”連進進一步補充,說明事情的嚴重性。
“嗯。”他仍是微眯着眼睛,半睡不醒的,似乎在打盹。
“而且還不是同一個妖物所為。”見赫連珈月不為所動,連進只得繼續補充。
“啊……”赫連珈月張了張嘴。
連進以為家主終于有了反應,趕緊擡頭去看,便見家主大人十分秀氣地擡手掩口,打了個哈欠,于是便不由得沉默。
“呵呵。”見連進的臉色有轉黑的跡象,赫連珈月彎了彎唇,輕笑着擺了擺手,“莫急莫急,你且去吧。”
“家主……”連進卻是沒有走,只是遲疑着又開口道。
“有事就說吧,不要吞吞吐吐的。”
“千樂姑娘最近修習巫醫之術頗有進展,她在練習召喚術了。”
赫連珈月這回倒是有了些反應,他垂下眼簾,轉了轉手腕上的那串從不離身的珠鏈,指尖劃到那顆尚有棱角的,仿佛未完成的珠子時,他頓了一下,才道,“随她去吧。”
反正……她也不可能會召喚得出來。
因為銀月彎刀,已經被他封印起來了。
連進當然也知道,只是看着千樂姑娘一遍又一遍地練習着根本不可能成功的術法,就覺得家主做得有點過分,他動了動唇,知道家主決定的事情再勸也無用,終究還是什麽都沒說,轉身退了下去,剛到門口,便撞上了一臉好奇的丁千樂。
丁千樂被他撞見偷聽,原本是有些尴尬的,奇怪的是連進看到她的時候,眼睛裏竟也是一閃而過的尴尬。
“唔……怎麽了?”丁千樂被他看得心裏有點發毛,惴惴地問。
連進卻是垂下眼簾,什麽都沒說,只是施了一禮,就這麽直直地走了,腳步匆匆,仿佛怕她追上去似的。
“千樂?”屋子裏傳來赫連珈月的聲音。
丁千樂知道避不開,便幹脆走了進去。
“發生什麽事了麽?我看連管家臉色不太好的樣子。”
“也沒什麽大事。”赫連珈月四兩撥千斤地繞開話題,招了招手讓丁千樂在榻上坐下,然後笑眯眯地靠上了來。
“熱。”丁千樂有些嫌棄地推了推他。
赫連珈月便松開了手上毛絨絨的袍子,卻仍是靠着她,“冷。”
丁千樂摸了摸他的手,嘆了一口氣,便捂在了手裏沒有動,他的手是冰涼的,涼得不像一個大活人。
“別擔心。”他靠着她蹭了蹭,嘟嘟囔囔地道,“我沒事。”
丁千樂心情有些複雜,要擱以前,誰要說擔心傳說中那個殺人不眨眼的赫連珈月,她一定以為此人神志不清腦袋有病。
可是現在,她是當真擔心。
雖然赫連珈月不說,但丁千樂還是很快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因為傍晚的時候,皇宮裏來了使者,還帶來了聖旨,這是丁千樂第一次親眼見着聖旨,雖然記憶裏赫連千樂似乎是見過一回,不過那記憶到底是模糊了,因此她十分好奇。
使者很胖,一看便知皇宮裏夥食很好,面白無須,丁千樂便猜這是個公公。
在丁千樂打量着那使者時,那使者也不住地打量着丁千樂,于是赫連珈月便不動聲色地将丁千樂擋在了身後。
作為國師,赫連珈月享有不跪的權利。
使者的面皮微微一抖,當下開始宣讀聖旨。
聖旨的主要內容如下:首先陳述了尚水縣妖物作亂的事實,然後高度贊揚了赫連家族以往的豐功偉績,接着對家主赫連珈月的身體表示了十二萬分的關心,最後要求赫連家立刻派出除妖師趕赴尚水縣除妖,以平民怨、慰君心。
赫連珈月十分恭敬地接過了聖旨,當下嚴肅表示會立刻派出除妖師為陛下解憂,使者表示很滿意,在拿了為數不少的跑腿小費之後,他更滿意了,白胖的臉上都笑出了一道道的褶子。
一衆人等恭送了使者之後,面面相觑了一番,便統一望向了赫連家主,等待他的決斷。
管家連進也看向赫連珈月,目有隐憂,依家主之前的表現來看,他根本就是想放任妖物肆虐的,但現在陛下已經下了聖旨,他又會怎麽辦?更何況……能夠讓皇帝陛下送來這樣一道聖旨,說明尚水縣出現的妖物已經不容小觑了。
赫連珈月表現得卻是十分鎮定,他不急不緩地遣人端來了長椅,斜斜地歪坐在長椅上,然後下令召集各族族長開會。
各位族長來得比想象得還快,不過半個時辰,便都來齊了,只除了赫連白。
這一點丁千樂表示很奇怪,赫連白一向是赫連珈月的死忠派,這樣的重大事件,她怎麽會缺席?
赫連珈月則是病怏怏地歪地長椅上,懶洋洋地揮了揮手示意連進宣讀聖旨。
“你們也知道,我這身子一貫不濟,要不然,我倒是想親自走一趟的……咳咳……”讀完聖旨,赫連珈月首先表了個态,說一陣喘一陣,仿佛随時會斷了氣的樣子。
場內有片刻的寂靜。
不知道是哪位族長開的頭,丁千樂并不認得,但接下來的氣氛有點激烈,因為各位族長争先恐後地表達了對家族的忠心,并表示願意奔赴前線為家主排憂解難。
人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因為北莽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這樣大規模的妖物作亂事件了,更何況如今陛下還下了聖旨,如果哪一族能夠得了這任務,并且将此事了結,定能得到陛下的青睐,說不定下一任家主之位就有望了……
赫連珈月卻是一點兒危機感都沒有的樣子,笑得十分欣慰,當下點了兩位族長,命他們從各自族中選擇人手,立刻前往尚水縣,并殷切地囑咐他們要随時傳消息回來。
“若是那妖物實在太過厲害,也切莫勉強硬拼,傳了消息回來,我再加派人手過去就是了。”末了,赫連珈月還是很不放心的樣子,又囑咐了一番。
那兩位得了任務的族長卻是十分不耐煩的樣子,面上又不好發作,只得虛與委蛇地應了,心下卻很看不起赫連珈月這翻軟綿綿的做派,想當年他老子赫連式齋當家的時候,赫連一族是多麽的風光,哪裏會像現在這樣,莫名其妙就被一個來歷不明的閻鳳九給搶了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