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丁千樂還是不瞧他,只是伸手将藥爐的火弄小了一些,改成文火慢慢地煎。
“對不起。”過了很久,見丁千樂還是絲毫沒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赫連珈月終于低低地開了口。
“不敢,家主您有哪裏對不起我了?”丁千樂也終于接了話,口氣卻是不大好,嘴裏說着不敢,語氣裏卻沒有半分不敢的意思在裏面。
“我不該自作主張。”赫連家主不敢拿喬,趕緊主動表明錯誤。
“您哪裏自做主張了。”撥了撥爐火,丁千樂沉着臉哼了一聲。
赫連家主語塞,眼見着丁千樂的臉色又開始不好,趕緊補救,“我不該擅自替你作決定……”
“哦?是嗎?”丁千樂斜睨了他一眼。
赫連家主頭皮一麻,口中再次讷讷地道歉,“對不起……”
丁千樂眉毛一豎,突然之間,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于是猛地站起身,一手叉腰,一手執着燒火棍指着赫連珈月的鼻子,連珠炮一樣地罵道,“三年前你就自作主張,害得我苦兮兮地去了另一個時空,三年後你又來這套,還說什麽?我不該回來的?!你倒還真是會說啊!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不需要你來指手畫腳,擅自替我作決定,你只要把你自己的人生調理清楚就功德無量了,不要整天不是被暗殺就是被下毒!”
赫連珈月目瞪口呆,他仰頭傻乎乎地看着一下子化身為河東獅母老虎的丁千樂,嘴巴都合不攏了,眼前這個拿着燒火棍咆哮的少女和記憶裏那個又乖巧又文靜的赫連千樂……也太不一樣了……
三年時間……真可以把一個人改變得如此徹底啊……直接從悶葫蘆變成個大炮仗了……
“看什麽看!我愛待在哪裏就待在哪裏,你憑什麽不問一聲就把我送走?”見他張着嘴巴仰着腦袋傻乎乎地看着自己,丁千樂揮了揮手裏的燒火棍,橫眉怒目地發洩着自己的怨氣。
赫連珈月趕緊閉上嘴垂下頭作深刻的反省,反省了一陣,又覺有哪裏不太對,不由得小心翼翼地擡頭腦袋,“你……恢複記憶了?”
其實記憶只恢複了一半,而且還是不清不楚,斷斷續續,糊裏糊塗的,好像段譽的六脈神劍一樣時靈時不靈,可是丁千樂當然不會傻到全部告訴他,萬一再被他算計可怎麽辦,于是什麽也沒說,只是兇巴巴地橫了他一眼。
自覺心虛的赫連珈月便再次讷讷地垂下了頭。
丁千樂終于吐出了心頭的一口惡氣,于是放下燒火棍,拿了抹布來隔着藥罐,将藥罐端下了爐子,濾去藥渣,将藥湯倒入一旁洗淨的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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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藥。”将藥碗往他面前一送,丁千樂冷聲道。
聞到那濃郁的藥味兒,赫連珈月一下子苦了臉,仰頭看了丁千樂一眼,漂亮的眼睛裏滿滿的都是脆弱,“等放涼一些好不好?”
丁千樂縮回了手,赫連珈月剛松了口氣,便見她毫無誠意地低頭将藥吹了吹,然後再一次遞到他鼻子前面,“喝藥!”
美男計撞上了南牆,赫連珈月動了動身子,欲再垂死掙紮一番,丁千樂卻是眉一豎,臉一拉,擺出了一副晚娘面孔。
赫連珈月只得屈服在她的淫威之下,可憐巴巴地接過藥碗,閉着眼睛喝了藥。
凡事有一就有二,赫連珈月妥協了一回,沒想到從此便落入了魔爪,第二天一覺醒來,等待着他的依然是一碗熬得濃黑的藥湯。
這一夜其實他睡得是相當惬意的,抱着失而複得的丁千樂,噩夢自覺退散,一覺到天明,當真是神清氣又爽,醒來的時候丁千樂不在身邊,大概已經起身了,他又在床上眯了一陣,便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
睜開眼睛便看到丁千樂提着食盒在晨光中走了進來,陽光在她身後灑下一地金光,讓她的皮膚看起來白皙到近乎于透明,中間缺失的三年時光仿佛從來未曾有過,那些慘烈、怨恨也從來不曾存在過。
真好……
“家主,該起了。”丁千樂走進屋子,放下手中的食盒,從從容容地走到床邊将半挽着的帷帳全部挽起。
“嗯。”就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卻讓幸福感鋪天蓋地而來,赫連珈月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細細回味這突如其來的幸福。
丁千樂洗淨手,擰了帕子來覆在他的臉上,替他擦了擦臉,動作溫柔而娴熟。
乖乖地任她擦好臉,等她收回帕子,赫連珈月坐起身撒嬌一樣将整個腦袋都紮進了她的頸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聞到她頸間的馨香,他的心情舒适到了極點。
“漱漱口吧。”她略略推開他,将盛着漱口水的玉盞遞到他唇邊。
赫連珈月十分惬意地順着她的手漱了口。
“喝碗粥墊一墊肚子。”溫柔的聲音再一次響起,她從食盒裏端了一碗素菜粥來,用銀匙舀了一匙,嘟起唇仔細吹涼,送到他唇邊。
這是闊別三年,在夢裏才有的待遇啊!
赫連珈月已經美得摸不着邊了,張口讓她喂,胃口甚是不錯,就着她的手一直吃了大半碗才停,然後像沒有骨頭一樣倚在床上,眼睛亮閃閃地看着丁千樂将粥碗放回食盒之後,又端了一碗什麽東西出來。
随着那只碗的逼近,一股濃郁的藥味撲鼻而來。
“家主,該吃藥了。”丁千樂扭過身,笑眯眯地将手裏的小碗送到他唇邊,甚是溫柔可人的模樣。
所有的粉色泡泡一下子全都消失不見,赫連珈月瞪大眼睛看着黑乎乎的藥汁,石化了。
“藥已經放涼了,不會燙哦。”見赫連珈月呆着不動,丁千樂加重了溫柔的聲音,只是那變了調子的溫柔聽起來膩得慌,甚是吓人。
赫連珈月一擡頭,果然不出所料地看到了一張晚娘一樣的面孔,轉折來得太過突然,美夢一下子變成了噩夢,他只得垮着臉接過湯碗,認命地閉上眼睛一飲而盡。
丁千樂收回藥碗,仿佛變臉一樣又迅速恢複了之前溫柔可親的模樣,看得赫連珈月嘆為觀止,他不禁掩面長嘆,他到底把他的小千樂送到了一個什麽樣的地方,怎麽可能把一個人改變得如此徹底,如此可怕啊……
收拾了食盒,丁千樂便又回去翻她的巫醫百科了,為了給赫連珈月調理身子,她的學習熱情空前高漲,短短幾日便将巫醫之術練習到了一個新的境界,連來給赫連珈月複診的唐醫師都誇獎她孺子可教。
只是後來唐醫師來了幾次,身邊跟着的都是一個只得十一二歲的童子,丁千樂沒有再看到過周賞,問起唐醫師,也只說那個弟子比較憊懶,并沒有說起什麽更詳細的東西,久而久之,丁千樂也就不再問了。
在丁千樂孜孜不倦地給赫連珈月調理身體的時候,管家連進也沒有閑着,他以雷厲風行的手段将赫連府上上下下清理了一遍,可疑人物是發現了不少,可卻沒有一樣證據可以明确指出這次投毒事件的幕後主使是誰。
雖然如此,連進仍是利用這次的投毒事件進行了一次大規模的人員清理,将可疑人物全部都打發了出去。
一時之間,赫連府上下風聲鶴唳人人自危,整個赫連府都被一種緊張的氣氛所籠罩。
在這人人自危的當口,丁千樂的日子倒是過得甚是滋潤,雖然有時候記憶還是無比的混亂,可至少她不用再像過街老鼠一樣過着見不得光的生活,也不用再整天瞎琢磨赫連珈月對她好是不是另有所圖。
明白自己是什麽人,來自何處,并且可以安心地陪着自己想陪的人,這樣的感覺很好。
用過晚膳,她趁着赫連珈月沒有回房,翻出了自己的小金庫,刨去上回在開雲醫館替阿九治傷的那些錢,還剩下二十九兩金子和一些碎錢。
下了好大一番決心,她從剩下的小金庫裏,十分肉痛地撥了二十兩金子出來。這些錢是打算給阿九的,她想讓他離開赫連府過自己的生活。如今的赫連府雖然表面看起來尊榮有加,但實際上卻是暗潮洶湧,稍不留神便會粉身碎骨,就像上回的突發事件,她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根本顧不上阿九,與其讓阿九跟着她在赫連府裏擔驚受怕,還要不時面對未知的危險,不如給他一些錢,讓他置辦一處産業,或者開個食肆之類,反而自在又安全。
赫連珈月那樣千方百計處心積慮要送她走,說明事情肯定比她想象中還要嚴重許多,她不想走,不想留他一個人獨自面對這一切,她想留下陪着他,可是阿九沒有那個義務陪她一起面對這些。
剛把錢歸類完畢,把準備給阿九的錢塞進一個小繡囊裏貼身放好,赫連珈月就進門了。
丁千樂趕緊坐下,佯裝鎮定地倒了杯茶喝,這心情分外的複雜,就好像背着自家男人偷偷拿私房錢給別的男人似的……啊呸,這是什麽奇怪的念頭!
赫連珈月仿佛什麽都沒有看到似的,進屋後直接在她面前坐下,丁千樂随手倒了杯茶給他,看他似乎面有倦色,不由得擰了眉,有些擔心地問他,“怎麽了?”
“沒事,我跟陛下告了病假,幾個族長有些意見。”赫連珈月笑了笑,接過茶杯慢慢地啜飲。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不要理他們,一群不知道心疼人的家夥。”丁千樂揮了揮拳,忿忿地道。
赫連珈月展顏,笑着點頭,“還是千樂說得有道理。”
第二天,丁千樂便尋了個空檔去找阿九,打算跟他說說自己的打算。
結果跑到阿九住的房間去找他的時候,才發現他根本不在屋子裏,裏裏外外問了好幾個人,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去處。
在他屋裏等了一陣,見他始終沒有回來,丁千樂只得作罷,想說等回頭看到他的時候再講。
這一等,便是好幾日,因為赫連珈月的病情似乎又有了反覆,于是丁千樂又開始忙得腳不沾地,前前後後伺候得周到萬分,就怕這位大爺不舒服,于是漸漸就忘記了要找阿九這回事兒。
阿九離府
這日午後,剛給赫連珈月灌過藥,難得空了下來,偷得浮生半日閑,她懶洋洋地靠在樹陰下看書看得想打盹,便閉着眼睛假寐。
雖然是閉着眼睛,她的腦袋卻沒有歇着,而是一直在琢磨着一件事兒,她記得赫連雲跟她說過,前任守護巫女赫連千樂最擅長的是金系巫術,既然她擁有赫連千樂的記憶,又與她是同一個人,可是為什麽……她卻對此毫無印象?
如果單純的是沒有印象,那也不奇怪,反正她的記憶本來就是一半一半的沒有完全恢複,可是奇怪的是,為什麽明明是同一個人、一樣的體質,她卻完完全全是個什麽都學不會的巫術廢柴?
赫連雲說過,赫連千樂的武器是銀月彎刀,可是她試過那麽多回,卻始終無法召喚出來,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呢?
這麽一想,她愈發睡不着了,坐起身将手裏的書丢到一旁,看着自己的掌心發呆,猶豫着要不要再戳出一點血出來試試赫連雲教她的血召術,正在她下定決心打算咬破手指試試看的時候,一陣雞飛狗跳的吵鬧聲将她吓了一跳。
其中有個聲音很熟悉。
……似乎是阿九?
她站起身,循聲走了出去,剛出院門沒幾步,便看到幾個孔武有力的守衛正拖着一個泥不溜秋的人往外走,偏那人雖然手腳受制,卻依然不停地扭動着身子,滑溜得跟條泥鳅一樣,試圖擺脫鉗制。
“阿九?”有些遲疑地,她叫了一聲。
聽到丁千樂的聲音,那人扭動得更厲害了,“放開我,放開我!樂樂……樂樂快救我……”
果然是阿九。
丁千樂趕緊叫住了他們,“他犯了什麽事?”
“千樂姑娘,這人一直鬼鬼祟祟地在主院外徘徊,十分可疑,經驗身又是半妖,連管家說但凡有可疑人物統統都要拿下,等他查驗清楚,再決定是否發賣。”其中一名守衛認得丁千樂是新任的守護巫女,倒是不敢造次,十分恭敬地禀道。
阿九可憐兮兮地看着丁千樂,“我沒有鬼鬼祟祟……我只是想來找你……最近一直看不到你,所以才會去主院附近試試運氣……”
丁千樂這次回府之後一直沒有見到阿九,也就沒機會跟他說她已經搬到了西院,也難怪他會去主院找她了。
“他叫阿九,不是府裏的仆人,是我帶來的。”想了想,丁千樂對那些守衛解釋。
守衛們相互看了一眼,并沒有要松開阿九的意思。
“是家主同意的。”丁千樂見狀也不惱,只是淡淡地補充了一句。
守衛們面面相觑着,似乎有些為難的樣子,但最終還是放開了阿九。
雖然是放開了阿九,但那些守衛卻還是沒有走遠,仍在附近巡邏,只有一個人匆匆地走了,估計是去報信了。
丁千樂看了他們一眼,知道他們是職責所在,便也不再為難他們,只是低頭将泥不溜秋的阿九從地上扶了起來,拉到一旁花圃邊坐下,掏出帕子給他擦了擦臉,“阿九,找我有事麽?”
“也……也沒什麽事,只是最近一直沒見着你,府裏又似乎發生了什麽事情,我放心不下,就想……就想看看你……”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垂下頭,低低地道。
“上回我去你屋裏找過你,你不在。”丁千樂一邊替他擦臉一邊道,“當時我還問了好幾個人呢,沒人跟你說麽?”
“我回了一趟北坊區的老屋,去拿點東西。”阿九撓撓腦袋,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我……我跟他們處得不太好,所以……平時都不大說話。”
阿九的樣子十分狼狽,也不知道他剛剛是怎麽掙紮的,弄得一身一臉都是泥,丁千樂仔細替他将臉擦幹淨了,心裏有幾分不舒服,看樣子他在赫連府過得并不好,大概也被欺負得不輕,于是更加肯定了之前的決定,心說擇日不如撞日,便從懷裏掏出了一早準備好的繡囊遞給他。
“這是……什麽?”阿九好奇地接過,在手裏掂了掂。
“這裏面是二十兩黃金,給你的。”丁千樂道,“上回找你,原本也是為了這件事。”
“給我?”阿九驚了一下,瞪圓了眼睛,“這麽多錢,全給我麽?”
“嗯。”丁千樂點頭。
“可是……可是我不需要這麽多錢……”阿九仿佛怕燙了手一樣,又趕緊将繡囊塞回了丁千樂手裏。
“這不是給你亂花的,我想着你待在這赫連府裏也受拘束,不如拿着這些金子在外面盤個小小的店面來得自在。”丁千樂将繡囊放在他手裏,認真地看着他道。
阿九愣住,定定地瞅了丁千樂半天才抖着聲音道,“樂樂……你……你這是不要我了?”
丁千樂被他這沒頭沒腦的話噎了一下,再看看他一副就要被抛棄的可憐嘴臉,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狠狠敲了一下他的腦袋,“犯傻啊你,有老板不當偏要當乞丐當下人,要是擱以前有人願意給我這麽多錢讓我開個小店自己當老板,我不知道有多開心,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好不好!”
這二十兩黃金是當初她用黑衣衛指揮使夜桑的寶劍和黃金面具在黑衣衛副指揮使白洛家的當鋪裏換來的,當初只得了三十兩黃金,刨去之前給阿九治傷的錢,她自己也剩得不多了,這次掏出二十兩來給阿九,無疑是在割她的肉啊!
若不是因為他是阿九,她才舍不得動自己的小金庫呢。
畢竟那兩尊煞神無論哪個都相當不好惹,當初她是抱着初生牛犢不怕虎且無知者無畏的精神去副指揮使家的當鋪當了他頂頭上司的東西,如今想想還是萬分後怕,她那是送羊入虎口,從虎口裏掏金子啊,萬一不小心那是要屍骨無存的。
這可是玩命弄出來的錢吶……
被丁千樂狠命敲了一下腦袋,阿九卻是也不喊痛也不辯駁,只是默默地垂下了頭,長長的頭發散落下去,掩住了他的表情。
氣氛一時變得有些古怪,這樣的阿九讓丁千樂頗有些不習慣,她拍了拍他的肩,張了張口想說什麽,但一時又不知道說什麽好。
“我……我不想要金子,我也不想當老板……我就想跟着你。”他悶着頭,突然開口,聲音很低,臉龐陷在頭發的陰影裏看不真切。
丁千樂囧了一下,倒是不知道阿九什麽時候對自己生出了這樣的雛鳥心理,既然他雛鳥了,她只能跟護仔的母雞一樣苦口婆心地勸道,“你也知道如今府裏不太安穩,你拿了錢在外面置間鋪子,說不定哪天我還要來投奔你呢,這樣我也好有個退路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