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許久之後,那心跳聲才漸漸的平緩下來。丁千樂擡起頭,便見他竟然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睡着了,表情很是安穩,臉色雖然仍是蒼白,卻有了氣色,再不像之前那副孤魂野鬼一般的模樣了。
她微微直起身子,想扶他躺下好睡得舒服一點,卻發現他死死握着她的手,即使睡着了還是那麽固執,根本掙不開半分。哭笑不得地瞪了他半天,見他睡得巋然不動,她只得妥協,在他身側半躺下。
她看他的睡顏,只覺得他瘦得驚人,看着看着,不由得心下隐隐發疼,伸手輕輕撫了撫他的眉,她稍稍動了動身子,調整了一個舒服些的姿勢,不知不覺間,自己也睡着了。
丁千樂不知道的是,她剛剛入睡,那一直閉着眼睛的男子便緩緩睜開了眼,那一貫漆黑的眼睛亮得驚人,灼灼地盯着她酣睡的容顏,那目光灼熱得仿佛可以将人燒成灰燼。
無意識間,她仿佛被那視線灼傷,不安地動了一下,在他懷中尋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又沉沉地睡去。
抱着熟睡的少女,赫連珈月的表情一點一點柔和下來。
“千樂……”
他低聲喃喃,滿足得如同嘆息一般。
大約是因為卸下了心頭重擔,丁千樂這一覺睡得很踏實,也不知道睡了有多久,迷迷糊糊間,她突然聽到屋外頭似乎有人在吵鬧。
“讓我進去!讓我進去!”
“讨厭的奴才,竟敢攔我!”
“連!進!你非跟我過不去是不是!”
那個刁蠻的聲音一直喋喋不休地叫嚷着,睡夢中,她只覺得那聲音分外的聒噪,直嚷嚷得她的耳根子發疼。
皺了皺眉,丁千樂心不甘情不願地睜開眼睛,這才發現天都已經黑了,房間裏沒有點燈,只有月光透過天窗流淌下來,在屋子裏籠了一層銀色的紗。她愣了半晌,才想起來自己身在何處,擡頭便對上了赫連珈月亮閃閃的目光。
月色下,他的眼睛裏像是被傾注了滿天的繁星似的,亮得驚人。
她的心一下子慌了起來,猛地直起了身子,感覺臉上紅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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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他輕聲開口,聲音分外的溫柔好聽。
一時之間,屋子外面的聒噪聲全然被屏蔽了開來,她什麽都聽不到,耳邊只剩下自己如雷的心跳聲。
“嗯。”她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忽然覺得他神色不大對,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才驚覺溫度燙得吓人。
他在發燒!
她擰起眉,“什麽時辰了?”
“戌時了吧。”他答。
“吃藥了麽?”
他搖頭,看起來很乖的樣子。
外頭的吵鬧聲還在繼續,丁千樂起身走出門去,便見連進正木着一張臉跟個門神似的守在門口,攔着氣得快要冒煙的赫連白。眼見着赫連白氣急又要放出她的蝴蝶式神了,鑒于那式神的破壞力實在驚人,丁千樂趕緊上前阻止了他們,“你們在吵什麽?”
誰知看到丁千樂,原就怒氣沖沖的赫連白一下子炸了,她惡狠狠地瞪向連進,“該死的奴才!你不是說表哥正在歇息麽!還不準我進去打擾,那這個女人為什麽會在表哥的房間!”
連進板着臉按了按額頭,難得有些頭疼的樣子,白大人本就火大得很,這會兒這位千樂姑娘的出現更無疑是火上澆油,更何況她還是從赫連家主的房間裏出來的。
見連進不回答,氣得快要冒煙的赫連白一揮手,毫無懸念地放出了她的蝴蝶式神,只聽“砰”地一聲,圍牆十分利落地塌了半邊。
“不要拆房子了,主院還沒有修好呢,你把這裏拆了,家主又要搬地方了,他的身子經不起折騰。”丁千樂有些頭疼地說完,直接無視了赫連白,看向連進,“家主的藥呢?”
連進看了一眼赫連白手裏提的食盒。
“她來送藥的?怎麽不放她進去?”丁千樂有些奇怪,連進似乎不是這樣不知進退的人。
連進糾結了一下,心道看到姑娘你從家主的屋子裏出來白大人就這麽大火氣,若是再在屋子裏看到了些不該看到的東西,她不發瘋才怪,但是話當然不能這麽講,于是他輕咳一聲,換了個理由解釋道,“家主不會願意吃藥的。”
“不願意吃就給他灌啊,都什麽時候了還容他的小性子!”丁千樂有些生氣,聲音自然也高了八度。
連進的臉皮微微抽了一下,“屬下不敢。”
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大概也只有這位姑娘敢随便嚷嚷了吧。
“我去送藥!”說話間,赫連白趁連進不備,已經推開了他,提着食盒直接闖進了房間。
丁千樂和連進面面相觑着,還沒有來得及追進房間,便聽到房間裏“咣”地一聲響,傳來了碗碟被打碎的聲音。
“表哥……”赫連白弱弱的,帶着哽咽的聲音接着傳了出來。
丁千樂和連進對看了一眼,趕緊進了房間。
房間裏彌漫着一股濃烈的藥味,食盒被打翻,碗碟碎了一地,赫連白紅着眼圈站在一旁,始作俑者赫連珈月正一臉無辜地坐在床上。
連進搖搖頭,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為什麽不吃藥?!”丁千樂看了一眼地上破碎的碗碟,皺起眉。
赫連珈月低垂着眼簾不吱聲。
“家主一貫不愛吃藥。”一旁,連進淡淡接口。
明明是在解釋吧,可那平淡的口吻怎麽聽都有一種唯恐天下不亂的告狀味道,赫連珈月斜眼觑了他一眼,連進卻是連眼皮都沒有擡一下,還是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死樣子。
丁千樂的視線狠狠釘在那個面色蒼白一臉無辜的男子身上,一貫不愛吃藥?誰愛吃藥了?藥這種東西也是愛吃便吃,不愛吃便可以不吃的嗎?如此任性,難怪身體總是一副病歪歪怎麽也好不了的德性!磨了磨牙,丁千樂正想好好修理一番那個冥頑不靈的家夥,卻是突然一愣,房間裏那濃烈的藥味之間,似乎還摻雜了一些其他的東西。
一些……不屬于那張藥方裏的東西。
她皺眉聞了聞,仔細辨別了一下,竟是聞出了斷魂花的味道。
很輕很淡的味道,不仔細聞很容易便會忽視了。
斷魂花是《巫醫百味》裏介紹的一種植物,好在這本書她剛看不久,因此印象還算深刻,這種植物生長在良餘山的山壁上,冬季開花,花可入藥,但如果将斷魂花與夏杜草同煮,便是天下至毒,誤食者穿腸爛肚而死,而且無解藥。
丁千樂記得,唐巫醫留下的那張藥方裏,就有夏杜草一味。
想通這一點,丁千樂不由得驚出了一身冷汗,她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男子,打翻藥碗是因為任性,還是因為他早就看透了那藥有問題?
一直不肯吃藥,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嗎?他的身邊竟然一直都是如此的危機四伏?即使在自己的府中也是步步驚心,不能有片刻安寧嗎?她忽然想起那一日在回府的途中遭遇暗殺,他也是這樣一副雲淡風輕的表情,似乎暗殺于他而言已經是家常便飯一般。
這個傳言中大權在握、殺人如麻、兇狠殘忍的病弱男子,到底一直過着怎麽樣的生活?
“白大人,這碗藥你是從哪裏得來的?”沉了聲音,她看向赫連白。
赫連白正委屈着,被丁千樂一問,不由得愈發的惱羞成怒,“你是什麽意思?!你又是什麽東西?哪裏輪到你來質問我了!”
“藥有問題。”丁千樂不想同她多作争辯,直截了當地道。
聞言,赫連白嚣張的表情一下子僵住。
連進的表情也凝重了起來,“千樂小姐,怎麽回事?”
“藥裏有斷魂花。”丁千樂看了連進一眼,他竟然又改口叫她“千樂小姐”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這一次回府之後,連進對她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斷魂花又不是毒物!”赫連白憤憤地反駁。
“可是斷魂花與夏杜草同煮,便是天下至毒。”丁千樂冷冷地接口。
赫連白一下子白了臉,她幾乎是驚慌失措地看向躺在床上的男子,“表哥……不是小白做的,這藥是小白從小廚房裏……”
“我當然相信你。”赫連珈月微笑着開口安慰,聲音十分平靜溫和。
急于辯白的話因為赫連珈月的信任被堵在喉嚨口,赫連白紅着眼眶蹭到床邊,“表哥……”
赫連珈月擡手撫了撫她的腦袋,權作安慰。
赫連白乖乖在他掌心蹭了蹭,然後又恨恨地磨牙,“誰吞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在表哥的藥中動手腳,此事一定要徹查!”
“嗯,這件事連管家會去查的,時間不早了,小白先回去歇着吧。”赫連珈月從善如流地接口,語氣溫和,一點也沒有因為被人落毒而惱怒的樣子。
赫連白張了張嘴,似乎心有不甘,但終究還是什麽都沒說,跺了跺腳跑了出去。管家連進也極有眼色地退了下去,房間裏一下子又只剩下丁千樂和赫連珈月兩個人。
原先那一點點的旖旎氣氛也被這段小插曲破壞殆盡,丁千光的臉色很不好看,誰能想到呢,號稱權傾天下只手遮天的國師赫連珈月的周遭竟然是如此的危機四伏,稍不留神便會屍骨無存。
“你不該回來的。”一片靜寂中,赫連珈月忽然輕聲開口。
聞言,丁千樂心裏猛地一抽,她咬了咬唇,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赫連珈月,最終什麽都沒有說,只是默默将碎了一地的碗碟打掃幹淨,然後轉身走出門去。
赫連珈月定定地看着她離開的背影,垂下了眼簾,濃密的睫毛在他的眼下留下了一片暗影,看起來竟透着難以言說的脆弱。
河東獅吼
赫連珈月的話讓丁千樂十分生氣,雖然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氣些什麽,可是那句“你不該回來的”便讓她無端端從心底生出一股子的氣惱。一路氣鼓鼓地走向小廚房,遠遠的便聽到一陣哭嚎聲,她心下一凜,緊走幾步踏進小廚房,便見赫連白正拿鞭子抽人,兩個看守藥爐的婢女跪在地上,身上已經是血跡斑斑。
“說!誰給你們的熊心豹子膽竟然敢給表哥落毒?!”她的聲音又尖又利,滿含怨毒,手中的鞭子更是長了眼睛似的往兩個婢女身上招呼,任憑她們怎麽躲也躲不開。
丁千樂皺了皺眉,也沒有開口阻止,只是繞過發了瘋一樣的赫連白,直接走向藥爐,誰知道其中一個婢女突然一把抱住了她的腿,哽咽求救,“小姐救命……”
丁千樂被她抱得一個趔趄,差點摔了下去,好不容易站穩了身子,便見赫連白手中的鞭子已經沖着她招呼了過來,丁千樂下意識伸手一抓,掌心一痛之下,她竟然牢牢地握住了那根鞭子。
赫連白吃了一驚,愣住了,在她眼裏,丁千樂從來就是一個什麽都不會的廢柴,怎麽可能那麽利落地捉住她的鞭子,是巧合麽?
“家主說了,此事交由連進徹查,白大人你這是要違背家主的命令麽。”看着赫連白,丁千樂聽到自己開口,用一種自己也陌生的,無比冷靜的聲音。
赫連白哼了一聲 ,手上用了一下力,想抽回自己的鞭子,竟然沒有能夠如願。
這一下,她更驚訝了。
丁千樂看了她一眼,松開手中的鞭子,低頭看了一眼抱着她腿的婢女,那一眼竟看得那婢女打了個寒顫,不由自主地猛地松開了手。她便也不理會其他人,徑直走到藥爐邊,打開還溫在爐上的藥罐,仔細聞了一下裏面的藥渣,果然有斷魂花的味道。
她擡手将留着殘餘藥渣的藥罐放到一旁,卻見藥罐的手柄上留下了一道新鮮的血痕,她頓了一下,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一道深深的鞭痕幾乎貫穿了她的整只手掌,剛剛赫連白那一鞭子力道可不小,而且還是沖着她的臉蛋招呼過來的,若是這一鞭子抽在她臉上,那她大概也不用再見人了,真不知道她怎麽就福至心靈似的揪住了那鞭子。
搖搖頭,她将雙手連洗了三遍,直至将手上的血污洗淨,又從架子上取下另一個幹淨的陶罐仔細洗刷了,這才一邊回憶着唐醫師留下的那張方子,一邊将一旁藥包中用剩下的藥材按比例加入藥罐裏加水浸泡。
每放一種,她都仔細聞一遍,嘗一遍。
這一切,她做得從容有序,仿佛曾經經手過千百遍一般,完全無視了屋子裏的其他人。
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大約是覺得無趣,赫連白淩空抽了一鞭,忿忿地轉身走了。
兩個婢女怯怯地跪在一旁,不敢言語。
丁千樂也不管她們,趁着浸藥的空隙,埋頭忙着将各類藥材又仔細作了一遍分類。這一分類,竟然又給她發現了一些奇怪的毒草,譬如鬼芋、漸離草之類的東西,還有一些看着問題不大,但組合起來威力驚人的藥材。
赫連白走了沒有多久,管家連進便進來了,丁千樂側頭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連管家來得好巧。”
連進面上竟然有了一絲尴尬,赫連白的性子他自然是一清二楚的,無端端被人利用卷入這次的投毒事件,還差點傷了家主,她自然是惱羞成怒,要找人發洩的,與其撞上槍口,不如等她發洩過後再來收拾殘局比較好。
“白大人不會傷害家主的。”沉默了一下,連進才道。
連進的口吻十分的篤定,丁千樂雖然不明白個中緣由,但也沒有多問,只是收回視線,看着藥材浸泡得差不多了,便将水倒了,又加了幹淨的水,放在了爐上。
“以後家主的飲食起居由我負責。”低頭将爐火加大了一些,她也沒有再看連進,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是。”看着她有條不紊地煎着藥,管家連進竟然沒有反駁,十分恭敬地應了一聲,便上前取了那個被丁千樂放置在一旁的藥罐,稍稍頓了一下,他又發現了一堆被歸置到一旁的幹草藥,看了丁千樂一眼 ,他将那些分出來的藥材一并拿了,這才帶着兩個挨了鞭子的婢女退了下去。
廚房裏一下子恢複了安靜,只有爐子裏的火間或發出哔哔剝剝的聲響,百無聊賴間,掌心又開始泛起火辣辣的疼痛感,她攤開手掌,看到那道剛剛被洗得發白的傷口又溢出血來,連空氣也彌漫了淡淡的血腥氣。
她皺了皺眉,起身又洗了洗手,涼水浸過傷口,刺痛的感覺讓她頭皮發麻,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她再次暗嘆之前不知道是從哪裏生出來的那些勇氣。
正琢磨着手上的傷口,眼角的餘光突然留意到門口多了一道白生生的人影,她側頭一看,可不正是赫連珈月麽。他正裹着一襲長長的白色狐裘站在門口,身形颀長,頗有一點遺世而獨立的風範,如黑緞一般的長發直直地披散下來,更襯得他肌膚賽雪,貌美如花……
貌美如花也沒用,丁千樂現在心裏半點憐香惜玉的心思都沒有,于是連正眼也沒瞧他一下,徑自洗過手,便又回到爐火前坐下了。杵在門口的那人見丁千樂久久不搭理自己,只得自己磨磨蹭蹭地跨進門檻,走了進來,忤在了丁千樂的背後,跟背後靈似的站了許久。
丁千樂還是不搭理他。
又隔了一陣,他窸窸窣窣地走到她身旁,十分自覺地挨着她坐下了。
這回,丁千樂連瞅都沒有瞅他一眼,只顧着看火了,仿佛那火中有什麽新奇有趣的東西似的。
受傷的手微微一涼,是赫連珈月握住了她的手,她掙了掙,沒掙開,便随他去了。
被他握住的掌心突然微微一暖,傷痕處産生了一種很舒适的感覺,她終于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便見他的手指正輕輕撫過那道被洗得慘不忍睹的鞭痕,在他的手指撫過之後,那道傷痕竟然就消失不見了。
連帶所有的疼痛感,都消失不見。
她有些驚訝地抽回自己的手,左右看看,也沒看出什麽名堂,仿佛那道傷的存在只是她自己的幻覺罷了。
“是治愈術。”赫連珈月輕聲為她解惑,聲音軟軟的,帶了點兒讨好的味道。
“哦。”丁千樂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雖然覺得有些神奇,但還是完全不想搭理他,于是什麽也沒問,只扭頭繼續盯着爐火發呆。
藥罐子裏開始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濃濃的藥香在小廚房裏彌漫了開來,蓋住了那一絲絲的血腥味。
赫連珈月側頭看了她一眼,便見她小臉被爐火熏得紅撲撲的,鼻頭上都滲出了晶瑩的汗珠,他伸出袖子想替她擦上一擦,丁千樂卻是身子一縮,避開了他的手,面上還是淡淡的。
他讪讪地收回手,垂下頭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