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歸來
昨夜太過混亂,當一切混亂到了極致,丁千樂便幹脆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順其自然了,直至此時坐在馬車裏,她的一顆心突然又開始七上八下,赫連珈月微笑的模樣和他被火燒得面目全非的臉在她腦海中輪番上陣,攪得她一刻都不得安寧,只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飛到赫連府看到他,确認他安然無恙才好。
大概是知道了丁千樂的歸心似箭,白洛故意将馬車趕得比牛車還慢,也虧得他有本事将拉車那兩匹無比神駿的大馬駕馭得如此爐火純青。丁千樂恨得牙癢癢,卻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默默坐在馬車裏磨牙,幻想啃下他一塊肉來。
駕車的白洛心情卻很是不錯,顯然身後那兩道熱情似火的視線讓他十分舒暢,于是他仿佛踏青一樣輕輕地揮着馬鞭兒,嘴裏還悠然自得地哼起了小曲兒。
聲音悠揚,曲調流暢,不得不說白洛那厮倒還是頗有幾分音樂天賦的,只可惜丁千樂此時一點欣賞的心情都沒有,只恨不得拿團臭襪子堵住那張擾人的嘴。但是現在得罪這尊大神顯然是十分不明智的舉動,明擺了胳膊擰不過大腿,于是她只能磨着牙默默将“小不忍則亂大謀”當淨心咒一樣在心底反反覆複地念了幾十遍,以防止自己失控咬人。
好在馬車再怎麽慢,路還是有盡頭的,就這樣磨磨唧唧磨磨蹭蹭地一直到正午時分,馬車才終于停了下來。
“樂樂,到了哦。”停了好一會兒,馬車外那個令人恨得牙癢癢的聲音才慢吞吞地響起,竟然還帶着那麽一絲意猶未盡的味道。
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丁千樂聽到自己腦門上的青筋“嘎蹦”一聲斷了,她捏了捏拳頭,努力将自己扭曲到猙獰的面部表情調整過來,然後“嘩”地一聲大力掀開車簾,利落地跳下馬車,徑直走向赫連府的大門,完全無視了充當車夫的白洛。
“啧啧,真是個過河拆橋的人呢。”白洛口中似真似假地抱怨着,閑閑地靠在馬車上,笑眯眯地看着她大搖大擺地從他身邊走過,上前敲開了赫連府的大門。
開門的居然是管家連進,他木着一張臉拉開一道門縫,在看到站在門口的丁千樂時,猛地瞪大了眼睛,一副眼睛快要脫窗的樣子。
難得在那******冰山臉上看到這樣離奇的表情,丁千樂抽了抽嘴角,一路被白洛折磨到萬分抑郁的心情突然就愉快了起來。
好不容易緩過神來,連進看了一眼停在府門口的那輛雕着皇家标志的馬車,以及閑閑地倚在馬車邊上那個一身黑衣的白洛,低頭拉開門,将丁千樂迎入了府中。
然後,“砰”地一聲,幹脆利落地關上了府門。
“唉,看來我是完全不被歡迎的人啊。”白洛笑着摸了摸鼻子,頗為哀怨地長嘆一聲,轉身跳上馬車,潇潇灑灑地揚鞭而去。
昨夜的一切發生得太快,丁千樂只記得當時府裏的人都不見了,連個守夜的都沒有,整個赫連府空曠得可怕,然後大火便突然襲來……因此除了赫連珈月之外,她也十分擔心此時府裏的狀況,可是進門之後她發現府內一切如常,各處守衛按規矩巡邏,婢女侍從們來來去去地忙碌着。
昨夜的一切仿佛只是丁千樂的一場噩夢,她恍惚了一陣,猛地回過神來,側頭看向正不住地打量着她的連進,幾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問,“家主呢?”
Advertisement
連進正盯着她看,面上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奇怪有些糾結,似驚奇似不解,又似乎還帶了點兒欣喜和期盼,丁千樂一時理解不能,只能将其理解為長期面癱留下的後遺症,面部神經失調。
“家主呢?”見他不答,丁千樂有些焦急地又問了一遍。
連進這才慢半拍地回過神來,恢複了一貫的面癱臉和平板音調,“在主院。”
看到恢複了面癱臉的連進,丁千樂焦灼的心情竟然奇跡般地平靜了下來,她點點頭,稍稍松了一口氣,昨夜赫連珈月在她面前被燒得面目全非的樣子還歷歷在目,雖然她告訴自己禍害遺千年,赫連珈月那麽厲害的人物,怎麽也不可能就這麽随随便便地領了便當的。
可是,心……終究是懸着。
此時看到管家連進一如既往的淡定面癱臉,聽到他說出赫連珈月的所在,那一顆懸着的心總算安然落回了原處。
見他絲毫沒有要帶路的意思,丁千樂便十分自覺地自己去找了。
再一次踏足赫連府,丁千樂驚奇地發現一切竟然是那麽熟悉。熟悉的路,熟悉的亭臺樓閣,熟悉的花草樹木,一切的一切,都來自于記憶的深處,被連進綁來赫連府這麽久一直沒有認清的路,此時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楚。
憑着直覺往主院的方向走,越往裏走,越安靜,仿佛她正走向一個渺無人煙的去處,明明已經是夏天,主院的附近卻透着一股子清冷孤寂的感覺。
走到主院大門前的時候,丁千樂停下了腳步,她怔怔地看着那道雕砌得十分華麗的拱門。以拱門為界,裏外竟仿佛是兩個世界,主院外是流水潺潺,綠樹成萌;主院內卻是一片殘垣斷壁,焦土之上寸草不生。
原來……昨夜的大火竟也不全然是幻覺,那赫連珈月他……
有些急切地,丁千樂踏進了那道拱門。
陽光照進被燒得一片焦黑的庭院之中,顯得有些刺眼。她一眼看到裹着白色狐裘的男子正孤獨地蜷縮在一片斷壁殘垣之中,蒼白的臉頰仿佛鬼魅一般了無生氣。
見他身上并無燒傷的痕跡,她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回了原處,然後又仿佛被誰狠狠地擰了一下,感覺生生地疼,同時又湧上一股子氣惱,昨夜那樣決絕地要送她走,今天又弄出這副德性來給誰看!
挑了挑眉,她慢吞吞地走上前,在他面前蹲下。
昨夜一場大火将主院的一切都燃燒殆盡,連同那個送走她的陣法……此時,赫連珈月獨自躺在一片焦土之上,滿身疲憊,不想醒來,他也可以有偶爾任性一下的權利吧,不然這人生便真的是了無生趣了。
管家連進已經進進出出好幾回,板着臉将祖訓從頭至尾給他念了不下十遍。
……可是,他就是不想睜開眼睛。
因為他的眼睛裏,還留有昨夜看她最後一眼的影像,一旦睜開眼睛,他就真的什麽都沒有,什麽都留不住了……他想象着她的樣子,覺得萬分疲憊,然而就在這時,耳畔卻突然傳來了她的腳步聲,聽到熟悉的腳步聲緩緩走進院子,走到他身邊,赫連珈月在心底苦笑了一下。
又來了,幻覺,如此真實的幻覺,真實到……他都能夠感覺到她已經蹲在了自己身旁,真實到可以感覺到眼前那陰影的輪廓,真實到可以感覺到她的氣息輕輕地拂上他的臉頰。
長長的眼睫微微顫動了一下,赫連珈月緩緩睜開眼睛,定定地看着眼前那張熟悉的臉。
果然……
他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少女,看了許久,才微微笑了一下,神情恍惚。
“千樂……”他動了動唇,夢呓一般的口吻,“千樂……只可惜……我還是沒有來得及知道,你那邊的世界,究竟是個什麽樣子的呢……”他輕聲呢喃着,緩緩伸出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頰,語意是無盡的遺憾。
然後,撫在她臉上的手猛地僵住。
有……有溫度?
他猛地瞪大眼睛。
看着他瞠目結舌的樣子,丁千樂笑眯眯地彎起唇:“當我是幻覺?”
……唔,她的笑容看起來好危險,好像是要咬人的母老虎一樣。
“你……你不是已經……”極度的驚愕之下,赫連珈月忘記了收回自己的手,并且有些結巴了起來。
“很遺憾,你那個傳送陣法似乎還沒有練到家。”丁千樂揚了揚眉,看着躺在地上有些灰頭土臉的男子,好像在看一個發脾氣賴在地上不肯起來的孩子,“那麽,你還準備在這裏躺多久呢,家主大人?”
赫連珈月有些急切地啓唇想要說些什麽,結果卻因為情緒波動太大牽扯到心肺,還沒有開口,便引來一陣劇烈的咳嗽。
看着他蒼白的臉頰因為那劇烈的咳嗽而微微泛起一層病态的紅,丁千樂擰眉,臉色一下子黑了下來:“拖着這樣的身體,你也敢露天躺一夜,不要命了是吧!”
河東獅吼不過如此,被吼到耳朵嗡嗡作響的赫連珈月縮了縮脖子。
在丁千樂那幾乎可以殺人的目光中,赫連珈月好不容易止了咳,下意識便想辯解些什麽,可是還沒有來得及開口,便已經被她拉住手一把拖了起來。
其實就算赫連珈月此時看起來已經十分的虛弱,但丁千樂的力氣在他眼中還是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可是當她溫暖柔軟的手握住他冰涼的手腕時,他便不由自主地随着她起身,仿佛被握住了線頭的風筝一樣,眼睛黏在她身上再也錯不開半分。
而此時的丁千樂完全沒有心思去理解赫連珈月看着她的眼神有多麽的複雜,只是用力扯着他的手腕幾近粗魯地将他拖出了院子。
管家連進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候在了院子外面,看着丁千樂揪着赫連家主出來的時候,他眼觀鼻鼻觀心,一副什麽也沒有看到的樣子,卻十分乖覺地偏過身子在前面領路。
丁千樂十分欣賞連進此時這般上路子的表現,拖着赫連珈月随他走進了主院西側的一間小院子。
一踏進院子,便有兩名相貌清秀的婢女上前引路,丁千樂明顯感覺到赫連珈月有了抗拒的意圖,她眉一豎,一臉兇相地捏着他的手腕強行将他拖了進去。
屋子裏,一個白胡子的老人家正趴在桌上睡得鼾聲四起,口水橫流,連丁千樂他們進來都沒有發覺。這個白胡子的老人家丁千樂不認識,可是老人家身旁坐着的那個年輕的男子卻是讓她愣了一下。
周賞……他怎麽會在這裏?
看到他們進來,周賞的視線在丁千樂身上輕輕掠過。
她沒事……
昨夜在赫連府北門眼睜睜看着她被公主府的人帶走,他還焦心了許久,去找白洛,那厮卻不在府中,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要避開他。按捺住心底的欣喜,周賞低頭輕輕拍了一下那正在酣睡的老人家,“老師,醒醒,赫連家主來了。”
待丁千樂強行将赫連珈月在床上推倒,并且蓋好錦被的時候,那位老人家終于咂咂嘴,摸摸胡子,醒了過來。
“唐先生,讓你久等了。”管家連進難得放軟了表情,致歉。
“哼,居然讓一個老人家等上一整晚,哪裏有這麽嚣張的病人,若是旁人,老夫定然不會再管他死活。”被連進尊稱為“唐先生”的老人家撚了撚胡子,非常不滿地叨咕。
原來是醫生,丁千樂了然,随即又狠狠瞪了躺在床上正巴巴地望着自己的赫連珈月一眼,這個家夥真是任性到一個境界了,明明身體狀況那麽糟糕,還敢賴在院子裏一整夜不肯起來,不肯就醫,他當自己是三歲小孩子呢!哪有這麽不自覺的病人!
赫連珈月卻是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的樣子,仍然毫不自覺地盯着丁千樂看,眼神直愣愣的,仿佛被勾了魂兒一樣。
那位老人家雖然絮絮叨叨地表示着強烈的不滿,但還是拉着一張臉上前來替他把脈,一邊把脈一邊皺眉,最後搖搖頭,嘆了一口氣,起身扭頭就走。
“哎?”丁千樂愣住,本能地上前一把揪住了那老人家的衣袖,急道,“你還沒說他的身體怎麽樣了呢!”
那老人家斜斜地觑了她一眼,伸出三個指頭,“老夫平生三不救,自尋短見者不求,了無生趣者不救,心若死灰者不救,反正救回來也不過是個死,自己都不珍惜生命,又何必浪費老夫的好藥,不如留給更需要的人算了。”
丁千樂聞言,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的赫連珈月,心裏也有些氣惱他如此的不愛惜自己,但還是厚着臉皮扯了他的袖子不肯放,“醫者父母心嘛,您就當他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回頭我會給您好好收拾他的。”
連進面上一抽,保持沉默。
那廂,那位老人家還沒有反應過來,站在一旁的周賞倒是先一愣,神色頗為複雜地看了丁千樂一眼,眼中似有痛色。同一張臉,雖然口氣不同,表情不同,可是這樣義無反顧地維護……是多麽的似曾相識。
在得知赫連珈月病重的時候,他還以為是她用了他給的漸離草,原來卻不是……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為什麽……她的态度會轉變得這樣快?
“唐……先生,您先說說他的病到底怎麽樣了嘛。”完全沒有注意到周賞複雜的神情,丁千樂趁着老人家沒有回過神,好言好語地将他扶着在床前坐下。
那位老人家也是一臉被雷劈過的表情,隔了好久才回過神來,若有所思地看了丁千樂一眼,咳了一聲,他回頭捋了捋胡子,沒好氣地道,“還能怎麽樣,本就是個先天不足的身子,還積郁成疾、胡亂糟蹋,又不肯及時就醫,我看他是當真不想活了。”
“病得很重?”丁千樂聽得心驚肉跳。
“離死還差一口氣吧。”老人家哼了一聲。
丁千樂聞言,倒抽一口冷氣,臉色一下子變得極其難看。
老人家扭頭想走,卻發現自己的衣袖還被那小姑娘緊緊地捏在手心裏,大有不開方子便不放他走的架勢,看了那只因為太過用力而指骨發白的手一眼,他嘆了一口氣,突然就心軟了,“罷了,看在這個小姑娘的份上,我先開個方子,慢慢調理着吧。”說罷,俯身在桌上龍飛鳳舞地寫下一張藥方,便招呼徒弟大步流星地走了。
丁千樂只顧着對着那張方子發呆,絲毫沒有留意到周賞臨走時那苦澀的眼神,甚至連他是什麽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唐先生是巫醫赫連封火的養子,赫連封火死後他便脫離赫連家獨自行醫,性格一貫乖僻,說話最是喜歡言過其實,他說離死還差一口氣便是死不了的意思。”目送唐先生出門,面癱臉的連進難得開口說了一長串的話。
巫醫赫連封火?丁千樂愣了一下,覺得這個名字有點耳熟,然後才想起來這是上回阿九勸慰她的時候提到的,說是赫連家族曾經出現過一個強大到連當時的家主都十分敬服的巫醫,名字似乎就是赫連封火。
連進解釋完,便十分自覺地拿了藥方出門吩咐人抓藥去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那兩名婢女也悄悄地退了下去,房間裏只剩下丁千樂和赫連珈月兩個面面相觑。
赫連珈月還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盯着她看,一副失了魂的模樣。他看着她的眼神仿佛是被困在噩夢中的孩子一般,看起來可憐而脆弱。
“昨天夜裏我被傳送陣送到了你家後門,然後被黑衣衛的人逮到,抓進公主別院了。”丁千樂被他看得實在是糟心,于是一屁股在床沿上坐下,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解釋道。
聞言,赫連珈月的眼睛很慢很慢地眨了一下,還是一副如在夢中的德性。
“你不問我怎麽回來的?”丁千樂又瞪了他一眼。
“你……怎麽回來的?”鹦鹉學舌一樣的,赫連珈月輕聲問。
“他們在我身上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便又将我送回來了。”丁千樂當然不會愚蠢到真的認為那位公主殿下是相信她的話,便這樣輕易将她放了。無非是在她身上沒有發現那勞什子的血玉,又一時摸不透她和赫連千樂的關系,所以只能又眼巴巴地将她送了回來靜觀其變罷了。
說完了這番遭遇,丁千樂見他還是一副夢游未醒的表情,不由得愈加火大,剛想說什麽,手上卻是一涼,她愣了一下,低頭便見赫連珈月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很白,沒有血色的白,雖然瘦削,但卻十分寬大,她感覺不到他的溫度,只仿佛被一塊冰包裹住了一般,很涼。
然後,在她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赫連珈月已經一把将她拉進了懷中,緊緊地抱住。她再一次愣住,趴在他懷裏,臉頰貼着的胸膛,她可以很清晰地聽到他的心跳聲。
一下,一下,很急促。
她以為他會說些什麽,可是他始終安靜着,只是緊緊地抱着她,仿佛抱着什麽失而複得的寶貝一樣,抱得她的身子都發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