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似是故人來
押解的獄卒将丁千樂送到一輛馬車前,跟坐在車前的駕車人打了聲招呼便走了,留下丁千樂獨自一人站在馬車前。
她現在這個情況……算是保外就醫麽?
丁千樂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感覺有點頭疼,就在這麽短短的幾天時間裏,她穿越時空、當過乞丐、還坐過牢……這人生經歷是不是太過豐富了一點點啊,也要稍微考慮一下她的承受能力啊。
左右看了看,她糾結是不是要趁這個機會越獄。可是,這裏距離刑部大牢太近,逃跑的話會不會風險太大?大牢裏地獄般的景象如今想來還讓她頭皮發麻,那樣巨大的心理障礙可不是一時半會兒就可以消除的。
就在丁千樂猶豫不決的當口,馬車的車簾被掀開了,長着一張書生臉的周郎中探出頭來,溫柔道:“上車吧。”
看他一副弱不禁風的書生模樣,丁千樂當下決定先上車再說,反正在他車裏逃跑總比在刑部大牢逃跑要容易得多。這麽一想,她安心地上了車。
剛剛坐定,馬車便開始行駛了,丁千樂有些緊張地偷偷看了周郎中一眼,卻見他靜靜地坐在位置上,眼觀鼻鼻觀心,面無表情,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
……可是,他放在膝上的手竟然在微微顫抖?
丁千樂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了,眨了眨眼睛再細細一看,才肯定沒有看錯。鑒于好奇害死貓的真理,帶着一肚子的疑惑,丁千樂選擇了閉嘴。
“平叔,去北坊區二號街。”處于老僧入定狀态的周郎中卻是突然開口。
北坊區?!
丁千樂猛地瞪大眼睛看向周郎中,北坊區不是阿九住的無人區麽?他去那裏幹什麽?
“是,少爺。”駕車人卻是絲毫沒有驚訝的感覺,只是以極其平板的聲音應了一聲,馬車的行駛速度便驟然快了起來,突如其來的颠簸産生的慣性差點讓丁千樂直接撞進坐在她對面的周郎中懷裏,好不容易穩住了身子,她忍不住又看向周郎中。
周郎中卻始終沒有再開口,連正眼都沒有看她一下,車內一時安靜得有些令人不安。
丁千樂萬分慶幸剛剛穩住了身子,要是直接撞進他懷裏,就沖她幾天沒洗澡的德性和味道,保不準立刻就被攆下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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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刑部大牢到北坊區有一段不算短的距離,沿街各種嘈雜的聲響,叫賣聲、讨價還價聲、孩子的嬉戲聲不絕于耳,相比之下,馬車內卻是一直保持着詭異的安靜。
漸漸的,那些嘈雜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馬蹄聲和駕車人平叔的呼喝聲,丁千樂知道這應該是已經接近北坊區了。但這詭異的安靜卻一直持續到馬車停下。
下車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丁千樂四下看了看,她此時所站的位置,是條極其寬闊的大街。大街兩側都是民居,雖然多是高樓,但也是一片破敗頹廢的景象,地上青石板的間隙裏也冒出了一叢叢的野草,只有那些飛檐翹角的建築隐約可以瞧見昔日的繁華。而此時,整條大街除了他們之外,一個人都沒有。
“平叔,後面有人跟着麽?”周郎中随後下了車,問。
“沒有,老奴一路都很小心。”駕車人平叔回答。
周郎中點點頭,沒有看丁千樂,只淡淡說了一句:“跟我來。”
見丁千樂還在原地左顧右顧,一旁的平叔皺了皺眉:“少爺叫你呢。”
“啊?我?”丁千樂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看了一眼周郎中,卻見他已經率先走向一間民居,只留了個背影給她,不由得皺了皺鼻子,咕哝了一句,“誰知道他在叫我嘛。”
那廂,周郎中已經伸手推開了那扇長滿了青苔的門板,丁千樂好奇地仰頭看了一眼,門上挂着一塊已經掉了漆的招牌:木微堂。
摸了摸鼻子,丁千樂跟了上去。
丁千樂以為房間久無人住一定透着股發黴的味道,所以一踏進門檻,便下意識地擡手捂住了口鼻。
可是屋子裏的情形卻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樣,意外的幹淨整潔,像是經常有人來收拾整理一般。愣愣地放下手,丁千樂有些回不過神來。
周郎中淡淡瞥了她一眼,便把她撂一邊,回頭對平叔道:“平叔,你回去讓許大哥暫時把醫館關閉,你也不要回來了,和許大哥去西坊區九號街的白氏米鋪報我名字找白洛,他會安排好你們的。”
“少爺,您這是……”平叔一臉錯愕的表情。
丁千樂也是一臉的錯愕,她沒聽錯吧……白洛?他說的是黑衣衛副指揮使白洛?他們有交情?
“別說了,趁宵禁時間沒到,趕緊走吧。”周郎中直接打斷了他的話,一副完全沒有商量餘地的樣子。
“少爺,恕老奴難以從命。”平叔撲通一聲跪下,板着臉道,“老奴答應過夫人會守着少爺的。”
“我的話不好使?”周郎中冷下了臉,“那你盡管留下。”
說完,他也不管平叔了,只是背過身去再不吭氣。
氣氛立刻變得很僵,一旁的丁千樂看得直皺眉,扭頭看看一臉皺紋的平叔,再看看細皮嫩肉的周郎中,這麽對老人家是不是有點太過火了,還讓老人家下跪,也不怕天打雷劈。
正在丁千樂打算義正詞嚴地對其加以深刻教育,弘揚一下尊老愛幼的傳統美德時,平叔卻已經滿臉痛楚地磕了個頭,顫巍巍地道:“老奴……遵命,少爺保重。”說完,起身走了。
丁千樂目瞪口呆。
聽到離開的腳步聲,周郎中轉過身,看着平叔的背影,神情倒是有些歉疚的樣子。
見他這副表情,丁千樂對他的印象稍稍改觀了些。
周郎中自門口收回目光的時候,正好看到丁千樂張着嘴巴的呆樣,不由得攏了攏眉頭道:“雖然簡陋了一點,但你先在這裏住下吧。”
“那個……”丁千樂摸了摸頭,覺得自己有滿肚子的問題要問,比如說……為什麽要說她得了天花?明明她自己一點感覺都沒有啊?為什麽要帶她來無人區?是為了隔離嗎?而且剛剛聽他跟平叔交代的那些事情,倒像是他即将要面對什麽了不得的事情一樣。
“什麽都不了解,就敢貿貿然回來?”見丁千樂一臉迷茫的樣子,周郎中冷哼了一聲,臉上的表情仿佛結了霜一樣。
“啊?”丁千樂張大嘴巴,一臉的傻樣。
“赫連姑娘,這種時候不适宜開玩笑。”見她一副完全不在狀況中的表情,周郎中的臉越發的冷了。
“……你認錯人了吧。”丁千樂心裏直打鼓。
“在下認錯人沒什麽,只希望黑衣衛也把人給認錯了。”周郎中冷笑。
這句意義不明的話讓丁千樂驚出了一身冷汗,阿九說的那些八卦,莫名其妙出現在她帳篷的冰塊臉男人,還有那個要殺她的面具男夜桑……
那麽多巧合聯系在一起,就算她想騙自己一切只是巧合也有點困難。該不會她真的和那個倒黴的銀月巫女赫連千樂有什麽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吧……
“既然你不是赫連姑娘,在下也無謂為你擔這個風險,還是将你送回刑部等候黑衣衛審查吧。”見丁千樂遲遲不吱聲,周郎中淡淡說着,拂袖便要出門。
“等……等一下!”丁千樂吓得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
周郎中低頭看了一眼緊緊抓住他衣袖的手,停下了腳步。
“你是誰?為什麽要救……赫連姑娘?”丁千樂咬咬唇,猶豫了一下,用了個比較保險的說法。
萬一他是黑衣衛用來試探她的,可怎麽辦啊?
周郎中沒有立即回答,只是靜靜地看着丁千樂,他的眼睛裏,是失望。
……在下周賞,算上天牢最後一面,已是第十五次見到姑娘了,姑娘對在下……還是一點印象都沒有麽?
當然,這句話他只是默默放在了心底,并沒有說出來。
“在下周賞,赫連姑娘對在下有過救命之恩。”看着丁千樂,許久之後,他才緩緩開口,道出自己的名字。
丁千樂沒有錯過他眼中那絲一閃而逝的失望,不知道為什麽,看到那個眼神時,她的心裏隐隐酸痛了一下。
“對不起……”下意識地,丁千樂道歉。
周賞一時怔住,丁千樂自己也怔住了,莫名其妙的她道什麽歉啊?
“……其實,我的名字叫丁千樂。”十分奇怪的,丁千樂立刻就相信了他,雖然明知道他和白洛有交情,可是她沒有再猶豫,決定還是誠實相告,“我的記憶裏并沒有北莽國,準确來說,我對于這個時空沒有任何的記憶,但是就在幾天前,一個奇怪的冰塊臉男人到我生存的時空找我,說他是赫連府的管家連進,奉他們家主之命要迎我回府,當時我沒有相信他……就逃走了……”摸了摸鼻子,丁千樂自覺地跳過了那一段,“後來在回家途中遇了一個要殺我的面具男……”再次摸了摸鼻子,丁千樂又跳過了這一段,“再後來我被隕石砸中,醒過來的時候就在這個時空了。”
說完,她眼巴巴地看着周賞,既然這個時空連妖族和半妖都可以有,那麽穿越時空這種應該算是小case,不至于被綁在火上當妖怪燒吧?
丁千樂所說的這段話讓周賞消化了很久。首先,她說她叫丁千樂,是因為被逐出了赫連家所以才會下意識忘記那個充滿着痛苦和羁絆的姓氏嗎?這個念頭讓周賞感覺自己的心口有點疼。然後,她說赫連府的管家已經奉了赫連珈月之命要迎她回府,赫連珈月那個家夥到底想幹什麽?還有那個神秘的面具男……又是誰?
“對了,那個面具男後來我在刑部大牢見過。”丁千樂補充,“我聽見有人叫他夜桑。”
“黑衣衛指揮使夜桑?”周賞的臉色微微一變,“他看到你了嗎?”
丁千樂搖搖頭,當時好在有白依依跳出來插科打混,才讓她逃過一劫的,不過他竟然是黑衣衛指揮使,白洛的頂頭上司啊……
不妙……丁千樂的臉突然一黑,她想起來在白氏當鋪當掉的那張黃金面具還有那把寶劍,當時她還撒謊說是她爹留給她的,原來那個時候白洛就已經看穿她了嗎?難怪他笑得那麽欠扁!
可是他不是應該當場捉住她的嗎?好奇怪的男人。
“連進和夜桑都不是泛泛之輩,你是怎麽逃掉的?”周賞突然想起來一個重要的問題。
丁千樂摸摸腦袋,嘿嘿笑了一下,含糊不清地道:“一點點小把戲啦……”
周賞又愣了一下,以前,他從來沒有在她的臉上看到過這樣的表情。發呆的,迷糊的,猶豫的,傻笑的,驚奇的……這些都是不可能出現在銀月巫女臉上的表情。
這個時候,他忽然意識到了她說的那段話中最重要的一個信息。
她……失憶了!
現在的她,不記得這個時空的任何事情,包括……她曾經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的赫連珈月!
“不管你是否記得自己是誰,甚至不管你是不是赫連千樂,至少,現在所有人都已經認定你就是她。”許久之後,周賞緩緩開口。
丁千樂有些苦惱地按了按額頭,這也是她最怕的局面吧,如果真如阿九所說的,銀月巫女之前犯下了滅族的罪行,還被施以火刑的話……她都不敢想象接下來将要面臨怎麽樣的麻煩。
“黑衣衛如今正在滿城抓人,只要跟你有一點相似的都已經進了刑部大牢,就等審查核實了,好在除了指揮使夜桑之外,其他黑衣衛們目前似乎并不能肯定你長什麽模樣,否則我要帶你出來也不是那麽容易。”周賞的神情十分嚴肅,“但是能夠出動黑衣衛抓人的,肯定并非泛泛,我帶你出刑部大牢的事可以瞞住那幾個獄卒,肯定瞞不過黑衣衛,不出半天功夫,他們定然會查到我頭上,所以我們目前不宜露面,只能暫時住在這裏了。”
“不好意思,連累你了。”丁千樂這個時候才理解他為什麽要攆走平叔,還要平叔去通知什麽人暫時關掉他的醫館。
周賞撇開頭,不再言語。
別扭的家夥……丁千樂暗暗吐了吐舌。
不過,他們怎麽知道銀月巫女回來了?丁千樂有些想不通,甚至于那個赫連府的管家連進,還有那個面具男黑衣衛指揮使夜桑直接殺去了她的世界……
“你的房間在二樓左手第二間,我去準備熱水,你先梳洗一下吧。”周賞看了看天色,轉身點了燭火,打斷了丁千樂的思緒。
丁千樂擡起衣袖,有些尴尬地聞了聞,撲面而來的濃烈異味讓她自己都嗆一下,真虧他能夠忍到現在,還和她同乘一輛馬車那麽久……
她自嘲地咧嘴傻笑了一下,從周賞手中接了一盞燭火,轉身去找自己的房間。
她沒有看到周賞眼中的痛楚。
北莽最強大的銀月巫女,那個自妖刀下救出自己的清麗少女……卻是一再被傷害,被折磨,狼狽至斯。
三年前行刑的時候,他沒有去刑場。他不理解世界上怎麽可能會有那麽傻的女人,明明被最信任的人傷害,卻還是那樣執拗地選擇相信,沒有一絲懷疑,又或者……她明明知道即将面對什麽,卻還是不閃不避,就這樣傻乎乎地如飛蛾撲火一樣選擇了滅亡?
……那樣的義無反顧。
二樓左手第二間房,丁千樂很輕易便找到了,在看到銅鏡裏的人時,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差點沒認出那是她自己。
頭發一縷一縷地打着結,油膩膩的,還沾了不明物體,臉上灰不溜丢的,比阿九的“易容”逼真多了,真虧得周賞能夠認出她的臉……更不用提身上那件已經變成抹布狀的衣服了,用“慘不忍睹”來形容還算輕的……
“赫連姑娘。”門口,傳來周賞的聲音。
丁千樂跑去開門,便見周賞拎了一個好大的水壺進來,他徑直跨進門檻,走到屏風後面,不一會兒,便拎了空壺出來:“爐子上正好熱着水,你再稍等一下。”說着,他便又走了出去。
剛剛被自己的形象吓到,一時沒有注意,原來屏風後面還有空間,丁千樂跑進去看了一眼,裏頭放着一個好大的木桶,有半人高的樣子,裏頭正冒着熱氣。
正瞧着,周賞又拎了水來,倒了進去。進進出出跑了四五趟,跑得他額上都見汗了,水才算滿了大半。
“先洗個澡吧,衣櫥裏有衣服。”說完,周賞便走出門去。
他的聲音甚至算得上冷淡,好像那個來來去去跑得額頭冒汗臉色發紅的人不是他似的。
“那個……”丁千樂叫住了他。
周賞側過頭看,看向她:“嗯?”
“謝謝。”丁千樂沖他笑了一下。
周賞的臉似乎更紅了,“哼”了一聲,他扭頭便要走。
“還有……”身後,丁千樂有些遲疑地再次開口。
周賞停下腳步,臉上做出一個不耐煩的表情。
“可不可以……不要叫我赫連姑娘。”丁千樂說。
周賞愣了一下,随即回過神來,懊惱得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她已經被逐出了赫連家,連姓氏都被剝奪了,現在再這樣稱呼她不是往她傷口上灑鹽麽。
看到他眼中懊惱的神情,丁千樂忍不住在心底微笑,是個嘴硬心軟的家夥啊。
“叫我樂樂吧。”她說着,笑了一下,“我叫你周大哥吧?”
“随便。”周賞淡淡抛出兩個字,轉身便走。
他怕走太慢,被她看到臉上怎麽遮也遮不住的笑容。
關上門,丁千樂走到衣櫥邊,打開一看,裏面整整齊齊地放着幾件衣服,都是嶄新的樣子,拿起最上頭一件抖開看,是條霜白色的長裙,很柔軟的料子,看起來手工很精致的樣子。拿在手上比了比,竟是意外的合身,仿佛為她量身定做的一般。
剝了身上滿是異味的衣服,丁千樂坐進浴桶中,舒服得嘆了一口氣。
從頭到腳地洗去一身污垢,從桶裏爬出來的時候,恍然有種獲得新生的感覺了……
不速之客
丁千樂原本以為接下來的日子必定會過得十分艱苦,畢竟算是在逃亡中嘛。
可是事情顯然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木微堂的外觀雖然陳舊破敗,可是內裏卻是十分齊全,大堂、主卧、客房,甚至還有一間不算小的廚房。然而周賞注定個神奇的存在,當天的晚膳便是他親自下的廚,三菜一湯,吃得丁千樂滿嘴流油,一口一個周大哥叫得比蜜還甜。
吃人家的嘴軟,在美食的感化下,丁千樂原來剩下的那一點點顧忌和隔膜也都消散殆盡了。
洗過一個熱水澡之後飽餐一頓的感覺實在太過幸福了,穿越那麽久以來,丁千樂第一次覺得老天爺對她還算不賴,就算心血來潮将她丢進一堆麻煩中,至少是想起送個周賞來救她,還來管吃管喝管住……
這樣安逸平靜的生活持續了兩天,第三天上午,來了一個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