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丁千樂想了想,目前她除了找個地方安頓下來之外,好像暫時也沒有什麽特別要緊的事情,便點點頭同意了。
“如果姑娘不嫌棄,可以暫時在這裏住下,也方便照顧他。”許郎中又道。
從莫名其妙穿越到這個時空以來,她還沒有洗過澡,身上味道的比起阿九是稍稍遜色了一點,但也算得上精彩了。連阿九都能将她誤認為同行,便可以想象她此時的模樣有多麽的狼狽。
以她現在這副尊容,他居然還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講出這樣的話來,丁千樂幾乎要對這許郎中的好修養嘆為觀止了。
“你就不擔心我付不出診金?”丁千樂忍不住問。
“姑娘不必擔心,開雲醫館對于所有傷病者一視同仁,決不會見死不救。”大概以為丁千樂擔心診金的問題,許郎中溫和地道。
丁千樂有些驚訝,她誠懇地道了謝,乖乖掏出診金,連房租都一道付了。
許郎中也沒有多說什麽,收了診金,吩咐一旁的夥計準備一些熱水來,便繼續去外堂坐診了。
送走了許郎中,丁千樂回到屋子裏,夥計已經将準備的熱水送了來。
對着熱水發了一會兒呆,丁千樂嘆了口氣,拿了布巾浸在熱水中,又拎出來擰幹,回過身小心翼翼地替阿九擦臉。
雖然她也很想舒舒服服地洗個澡,可是誰讓他對她有一飯一宿之恩呢。
也不知他多久沒洗臉了,臉上的泥垢厚得驚人,等将他的臉洗淨之後,臉盆中的水已經污黑一片了。伸手拂開他亂得跟鳥窩一樣的頭發,丁千樂目瞪口呆。
這個愛唠叨又無比敬業的乞丐……居然長了一張禍國殃民傾國傾城的臉!
微微凹陷的眼窩,長而密的眼睫,因為失血過多而顯得蒼白的臉頰,看着那張臉,丁千樂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她見過那雙異色的眼瞳,即使在他滿臉泥垢辨不清面目的時候,她都曾驚嘆于那雙眼瞳的驚人美麗。
如果此時……他睜開眼睛……
他睜開眼睛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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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聽到了丁千樂心底的願望,就在她盯着那雙眼睛發呆的時候,那眼睫忽然微微動了一下,緩緩張開。
如盛着絕世珠寶的盒子被開啓一般,那一瞬間,丁千樂感覺自己的呼吸都仿佛被奪走了。
“樂樂?”某人眨了眨眼,坐起身來,一副不在狀況中的迷茫表情。
“等一下!別亂動!”丁千樂回過神來,将他又按了回去,“你身上有傷,要躺着。”
阿九蹙了蹙眉,左右看看。
丁千樂不自覺地又開始看着他發呆,第一次知道,原來真的有人可以美得如此驚心動魄。
阿九沒有在意她的表情,只顧着四下打量,然後他的面上逐漸染上些許的張皇:“這是哪裏?”
“這是醫館,你身上的傷都處理過了,現在只需要好好休養就成。”輕咳一聲,丁千樂依依不舍地收回快要粘在他身上的目光,道。
“醫館?!”阿九瞪圓了眼睛,他立刻再次翻身坐起,不顧丁千樂的阻攔,慌慌張張地下了床,“快走。”
“怎麽了?”丁千樂不解,“如果是擔心診金的話,我已經付過了。”
阿九沒有理她,只是放輕手腳走到靠近走廊的窗邊,小心翼翼有些神經質地朝窗外看了一眼。
“你在找什麽?”
“噓。”阿九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有人來了。”
“是醫館的夥計,我請他幫忙買了些換洗的衣物……”話還沒有說完,阿九已經一把拽住她的手,拉着她走到另一邊的窗戶旁,翻身從窗口跳了出去。
丁千樂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地跟着他翻窗而出,摸到醫館的後門,直到跑上大街的時候,她還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如喪家之犬一樣從一個已經付過診金和房租的醫館裏逃出來……
跑了幾條街,一直跑到一條相對僻靜的小巷子,阿九才停了下來。
“到底怎麽了?”停下腳步,看着從剛剛開始就神神叨叨的阿九,丁千樂喘着氣皺着眉頭,看在他是美男的面子上才忍住沒有出手揍他。
阿九沒有回答她,只是蹲下身,迅速低頭從地上抓了兩把泥抹在臉上,還仔仔細細地将兩邊塗勻,又将那頭鳥窩一樣的頭發往前抓了抓,蓋住了眼睛。
等他站起來的時候,剛剛還是絕色傾城的美男子,這麽一會兒功夫,又變回了邋裏邋遢的乞丐。
……他到底是有多熱愛這項職業啊!
丁千樂快抓狂了。只是,讓她覺得奇怪的是……那個許郎中不是說他應該要大半年才能下得來床麽?怎麽只一會兒功夫,他就活蹦亂跳,還能拉着她滿大街亂竄了?
她上前一把拉開他的衣襟,然後呆了一下,按常理來說,剛剛他這樣劇烈的動作,傷口應該早就已經裂開才對,可是那些白色的繃帶上并沒有血跡滲出。
阿九順着丁千樂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然後伸手便要去拆繃帶。
“你幹什麽?”丁千樂按住他的手。
“綁着不舒服。”阿九說着,已經低頭拆去了那些“礙事”的繃帶。
丁千樂還沒有來得及阻止,他已經将綁在身上的繃帶拆得七七八八,然後丁千樂看到了令她無法相信的一幕。
他身上的傷口,已經痊愈了,而且連道疤都沒有留下。
“你……”丁千樂呆呆地望着他。
果然……他不是一般人吧?
丁千樂不可免俗地以貌取人了……
因為目睹過他的真面目,以及快到離譜的自愈能力,眼前這個邋遢肮髒的乞丐阿九在她眼裏立刻顯得神秘起來。
阿九仰頭望天,殘陽似血,豔麗的晚霞覆蓋了整片天空,如火燒一般,透着莫名的詭谲。
丁千樂看着阿九,他的臉也被映照得微微發紅,他在想什麽?他……究竟是誰?
“天色都這麽晚了,看來今天做不了生意了。”仰頭看了看天,阿九讷讷地道。
丁千樂絕倒。
“宵禁時間快到了,我們快回去吧。”阿九回過頭,看向丁千樂。
他說“我們”,丁千樂猶豫了一下,她真的要繼續跟這個來歷不明身份可疑的阿九住在一起麽?
丁千樂正猶豫着,一擡頭便見阿九貼着牆站着,正眼巴巴地望着她,眼神裏帶着希冀的表情,像是被遺棄的小狗。她太了解這樣的眼神了,因為那樣的眼神也曾經在她的眼中出現過,沒有家人沒有朋友,跟整個社會都仿佛脫了節似的,某一天醒來,就發現自己是這麽個處境,那麽努力地想要融入人群,要想結交朋友……
那是寂寞的眼神,寂寞了太久的人,急切地需要同伴。
可是只是希冀而已,卻永遠不敢将那樣的希冀宣諸于口……
“嗯,走吧。”思緒還沒有收回,嘴巴已經自動自發地得出了結論。
回去的路上,似乎是因為高興,阿九的話更多了,絮絮叨叨的都是涼丹城裏的各種流言,大概是因為他經常在街上行乞的緣故,他聽到的八卦緋聞特別的多。
“你知道嗎,東坊區的胡大娘的女兒嫁給了一個異國人呢……”
“聽說公主殿下本來是要指婚給國師赫連珈月的哦,後來因為赫連珈月身體太差才作罷的……”
“前幾天,西坊區窮人住的地方出現了奇怪的事,每家每戶都在窗口發現了銀子吶……”
“樂樂,要不我們明天去西坊區轉轉吧,說不定也能發現銀子呢……”
丁千樂有一句沒一句地聽着,也間或問他一些涼丹城裏的事情,不知不覺就到了東坊區附近,這是她昨天遇見阿九的地方。她今天才注意到的,整個涼丹城分為四個坊區,每個坊區間都有坊門間隔着,入夜到了宵禁時間坊門就會關閉,阿九住的地方是北坊區,回去的時候東坊區是必經之路。
經過一條有些眼熟的街道時,丁千樂停下了腳步,往左手邊的巷子看了看。那天夜裏,她似乎就是被一塊巨大的隕石給砸到這裏的。
阿九神情很緊張,趕緊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看了。
丁千樂這才注意到那巷子裏已經駐紮了許多的黑衣衛,只得收回目光,跟着阿九悻悻地往前走。
已經臨近宵禁時間,可是東坊區裏的居民都沒有要回家的意思,竟然大部分都圍在街道中間,似乎在等待什麽一樣。
一身褴褛急着趕路的阿九和丁千樂立刻引起了旁人的側目,為了避人耳目,阿九也拉着丁千樂在一旁站好。
街道的盡頭漸漸出現一輛囚車,那是一頭老牛拉的車,正慢慢地沿着街道走過來,囚車裏坐着一個身着囚衣的女人,滿身的血染紅了白色的囚衣。
“妖女!”
“可惡的竊賊!”
“燒死她!燒死她!”
街道兩旁的群衆将手中的爛番茄臭雞蛋砸向囚車,不一會兒,囚車上便湯湯水水地挂滿了各種雜物,臭不可聞。
坐在囚車裏的那個女人卻始終盤腿坐着,連躲都沒躲,由着那些東西砸得她滿頭滿臉。
經過丁千樂身邊的時候,那女人忽然擡頭看了過來,丁千樂一下子呆住了,她見過這個女人,她來到這個時空之後第一個見到的人!
當時是在月光下,她沒有看清楚,現在她才看清,那個女人的眼瞳……竟然是貓一樣的,在日光下看着,仿佛透着絲絲的寒意。
這個發現讓丁千樂條件反射似的後退了一小步,這一退,她撞上了站在她身後的阿九。她回過頭看了阿九一眼,便見阿九正一臉神色複雜地看着她。
“她……”
阿九側過頭,避開她的視線:“走吧,天快黑了。”
丁千樂點點頭,沒有再看那個囚車裏的女人,跟着阿九往北坊區的方向走。
為了避開人群,阿九沒有帶丁千樂走昨天走過的那條路,而是走了別的岔路回去。
跟剛剛興致高昂一直絮絮叨叨說着各種八卦的阿九不同,這一路,他顯得很沉默,丁千樂覺得有些奇怪。
直至最後一絲陽光也被黑暗吞噬的時候,丁千樂和阿九才走到北坊區。
阿九在前頭帶路,依然沒有點燈。天空很黑,沒有月亮,連一絲光線也無,濃重的黑暗使這夜色中的無人區顯得更加陰森和壓抑。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丁千樂竟然聞到風裏有若有若無的奇怪的味道飄來。
……像是……烤肉的味道?
還沒有等她開口,阿九突然停下了腳步,将丁千樂拉到了一旁的隐蔽處。
那味道越來越濃郁,已經帶了些許的臭味,像是某種肉類被烤焦了,丁千樂感覺阿九在發抖,她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手,感覺他的手冰涼涼的。
“阿九……”
“噓。”阿九作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制止了她開口。
随着那味道越來越濃重,丁千樂看到一隊手持火把的黑衣衛從北坊區裏走了出來,他們後面跟着一輛老牛拉的囚車,是剛剛在東坊區附近看到的那輛囚車,可是囚車裏那個女人不見了。
阿九突然一把拽住了丁千樂的手,死死地握住。
丁千樂感覺手被他握得生疼,但那些黑衣衛就在附近,她只得忍住。
許久之後,那隊黑衣衛才從那道坊門間魚貫而出,看着那些火把的光亮逐漸消失在北坊區的大門口,這個無人區終于重新回到了黑暗與寂靜。
不知道為什麽,丁千樂竟然長長的松了一口氣,感覺這樣的黑暗和寂靜才是安全的。
月亮不知道什麽時候悄悄露出了腦袋,給這片死一般靜寂的無人區籠上了一層薄紗,借着這朦胧的月色,丁千樂看到了阿九慘白的臉。
“別怕,他們走了。”丁千樂試着想抽回自己的手。
阿九這才仿佛回過魂來,然後猛地松了手。
因為他突然松手,丁千樂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倒也不好說什麽,只得道:“他們怎麽會來這裏?”
“他們……在祭銀月巫女。”扭過頭,阿九看向丁千樂,臉上帶着泫然欲泣的表情。
“祭銀月巫女?”丁千樂皺眉,聯想那輛空的囚車,那陣奇異的味道,忽然有了些不太好的感覺。
阿九沒有再說什麽,只是低頭繼續往前走,丁千樂沒辦法,只能跟着他,畢竟在這裏,她一點方向感都沒有。
丁千樂很快發現,這并不是回他住處的路,看着阿九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丁千樂開始有點後悔不該頭腦發熱跟着他回來。
就在丁千樂暗暗懊惱的時候,走在前頭的阿九突然再次停下了腳步,丁千樂一時不察,一頭撞了上去。摸着腦袋擡起頭來的時候,她看到阿九正望着一處高臺發呆。
他的眼睛裏,有種兔死狐悲的哀傷。
她順着阿九的視線看去,那是一個石頭砌成的高臺,雖然已經是十分陳舊的模樣,但上面雕刻的圖案還能夠隐約看得出來,那些圖案和丁千樂曾在一本奇聞錄上看到的十分相似,似乎是某種驅魔的符咒。
那石頭砌成的高臺下方架着一圈已經快要燃盡的木頭,木頭被燒得只剩下紅色的芯子,不時随風飄出一些火星子,在這暗夜裏,像是飛舞的螢火蟲。
丁千樂的視線落在高臺之上,那裏有一根石柱,石柱上綁着一個已經燒得焦黑的物體,隐約還能看出是個人形。
她打了個寒戰。
那是一個人!
“這裏便是三年前處死銀月巫女的祭臺。”阿九突然開口,聲音很輕,仿佛怕驚醒了什麽似的。
丁千樂怔怔地看着那個高臺。
“自銀月巫女大人死後,這裏漸漸荒蕪,他們說,為了祭靈魂難以安息的銀月巫女大人……需要妖類的血肉,所以,這裏現在已經變成了處死妖族和半妖的刑臺了。”
“妖?”丁千樂捕捉到了一個奇怪的字眼。
“沒錯,妖。”阿九回過頭來,看向丁千樂。
他的左眼是冰冷純粹的碧綠色,如上等的翡翠,右眼卻是暖暖的黃褐色。
她猛地回頭,看向高臺上那個被燒得焦黑,漸漸已經辨不出人形的物體……她應該便是囚車裏那個有着貓眼的女人吧。
“她是半妖,并不是純血的妖。半妖是人類和妖族相結合的産物,不屬于人類,也不屬于妖族,雖然天生便是人形,但通常身上會帶有妖的特征。”仿佛是為了印證她的猜測,阿九适時的開口,“傳說中,若幹年前,為了人族與妖族的永世安寧,妖王碧梧和人類的皇帝赫連金做出了兩大種族聯姻的決定,可是最終聯姻失敗,妖王碧梧生死不明。而那場失敗的聯姻,直接導致的……是人類的世界多出了許多的半妖。”
這麽說的時候,他那異色的雙瞳在暗夜裏泛出幽幽的光。
“妖王失去音信,人類便開始大肆捕殺妖族,純血的妖族殺出一條血路,逃到漠水以北的萬妖山,而沒有強大力量的半妖們……只能在人類的世界四處躲藏。”
“你是……半妖?”丁千樂有些驚疑不定地看着他。
丁千樂一時有些接受不了,又是妖族又是半妖的,她這是到了一個怎麽樣玄幻的世界啊!不過既然連穿越時空這種狗血的事情都發生在她身上了,還有什麽是不能發生的呢……丁千樂說服自己要淡定。
阿九沉默不語,氣氛顯得有些凝重,有夜風吹過,丁千樂看了一眼祭臺上那具被燒得焦黑的屍體,那屍體随風而散,連一點形跡都琢磨不到了。
大約是出于物傷其類的心理,阿九的臉色更加蒼白了。
“就這樣随風而散,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呢……”他喃喃着,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然後擡起頭來,有些凄然地看了丁千樂一眼,“也許有一天……我也會變成這樣……”
沒有力量回去妖類的世界,又被人類排斥捕殺,只能孤單地在夾縫中求得生存,然後……說不定某一天就被人類發現,捕殺。
而這樣的命運,他卻無從選擇。
這一切,從他出生開始,便已經注定好了。
“不會的。”看着他那樣的神情,丁千樂心底某處被觸動,她下意識反駁,“就算真的變成這樣,至少我會幫你收屍。”
阿九怔怔地看着她,然後忽然伸出手,緊緊将她抱住。
被他抱在懷中,丁千樂有一剎那的不适應,随即她感覺到他的身子在微微顫抖,仿佛溺水之人抱住了浮木一般,竟有一種被救贖的感覺。
在心底輕輕嘆息了一聲,她伸手輕輕撫了撫他的背。
回到地窖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阿九大概是累極,很快便睡着了。這一天對于他來說,太過漫長了吧,被毆打受傷,又親眼目睹了同類遭受火刑。
丁千樂卻是遲遲不能入眠,好不容易睡着了,還做了噩夢,恍惚間,那個被綁在祭臺上燒得焦黑的女人……俨然就是她自己!
睜開眼睛的時候,額頭已是冷汗涔涔。
仁慈的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