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些人,都是赫連珈月殺的。”說這句話的時候,阿九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仿佛怕隔牆有耳似的。
“赫連珈月?”
“對啊,巫術世家赫連家族的家主,當朝國師赫連珈月……當年國師府的滅門慘案中,只有他活了下來,後來,那些主持行刑的官員中,也只有他沒死,你說奇不奇怪?”阿九的聲音刻意地壓得低低的,“有人說他根本是他自己殺了人,嫁禍給銀月巫女大人呢……哎呀,燒焦了!”正說着,一股子焦味在地窖裏漫延開來,阿九跳了起來,回頭手忙腳亂地往鐵鍋裏加水。
吃完了那鍋煮糊的湯,阿九将床讓了出來給丁千樂睡,自己跑到地窖上面捧了一床被子來,也不顧那被子又潮濕又長黴的,直接鋪在地上躺了進去。
阿九的床出乎意料之外的沒有異味,也很溫暖幹淨,丁千樂躺在上面卻睡不着,因為她想起了那個闖進她帳篷的冰塊臉男人。
“冒犯了,在下是赫連府管家連進,奉家主之命迎接千樂小姐回府。”
“唔,你說你叫連進?”
“是。”
“你還有家人麽?”
“在下是孤兒。”
“啊,抱歉……你家住在哪兒呀?”
“在下自幼在赫連府長大。”
“赫連府?”
“是,北莽國涼丹城的赫連府。”
北莽國涼丹城的赫連府,那個冰塊臉男人口中的地址,竟然與阿九說的話對上了號。
他說的千樂小姐又是誰?為什麽和她同名?為什麽他會認定她就是他要找的千樂小姐?就憑那個火焰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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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九,銀月巫女大人叫什麽名字啊?”顫巍巍地,丁千樂突然問。
阿九似乎已經睡熟了,就在丁千樂放棄得到答案的時候,阿九忽然迷迷糊糊地說,“赫連千樂。”
赫連千樂?
千樂小姐……
丁千樂糾結了,可千萬別跟她狗血地來一出什麽前世今生,她消受不起啊……
黑衣衛副指揮使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阿九便将丁千樂叫了起來,說他要上工了。
這麽敬業的乞丐,丁千樂倒是頭一回見到。走出了地窖的時候,剛好聽到有鐘聲傳來,阿九說,這是早鐘,代表宵禁時間已經結束,各街各巷間的坊門都會打開,店鋪也會營業。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阿九說。
他這麽說的時候,那掩藏在肮髒而淩亂的頭發下的妖異雙瞳熠熠生輝,美得令人不敢直視。
出了一道坊門,又經過幾條巷子,便是昨天她遇見阿九的地方,但阿九卻沒有停下,繼續往前走。
丁千樂沒有問,只是跟着他一路好奇地東張西望,直到走到一處比較繁華的街道,阿九才尋了個地方坐下,開始“上工”。
這條街區顯然比昨天的那條街要更為繁華,青樓歌苑、酒坊賭場、茶攤酒樓、當鋪錢莊應有盡有。
她有些無聊地坐了一陣,便起身跟阿九打了聲招呼,背起包準備走了。
“你……你要去哪兒?”
見她要走,阿九有些緊張地站起身來,磕磕巴巴地問。
“我去轉轉。”丁千樂揮了揮手,轉身走了。
阿九對着她的背影怔怔地看了許久,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裏,這才垂下頭,默默地坐回原地。
在街上溜達了一圈之後,丁千樂基本上将這個時代的情況摸了個透,比如說,年號恒天,國姓淳于,如今正值恒天七十五年,當朝皇帝叫淳于金等等之類的,貨幣有金,有銀,有銅板,也有銀票……
經過當鋪的時候,丁千樂停下了腳步,擡頭看了看頭頂寫着“白氏當鋪”字樣的匾額,擡腳走了進去。
剛一進門,一個模樣伶俐的小夥計迎了上來:“姑娘,有什麽可以幫忙的嗎?”
丁千樂有些驚訝,他居然看得出自己是個……姑娘?看阿九對她一點也不避嫌的樣子,她以為她現在應該看不出是女孩子才對,而且……這個狀況跟她預期的橋段有點不一樣,不是應該夥計狗眼看人低,嫌棄地趕她走,然後說“去去去,哪裏來的臭乞丐”……這樣才符合劇情的麽?
“姑娘?”
丁千樂輕咳一聲,收起自己天馬行空的想象,正色道:“我要當東西。”
“好嘞,裏邊請。”夥計将她迎了進去。
丁千樂一邊走一邊四下環視,這間當鋪看起來很大的樣子,一直走到櫃臺前,那夥計才喊了一聲:“師父,有客。”
丁千樂注意到櫃臺後面坐着一個幹癟瘦小的老頭,正一臉嚴肅地低頭記賬,聽到聲音,他擡起頭來。
“要當什麽?”老頭問。
丁千樂低頭從背包裏拿出黃金面具和寶劍,放在了櫃臺上,她背包裏比較值錢的也就這兩樣了。
老頭愣了一下,伸手取過,仔細地觀察了起來,半晌,才道:“這是哪裏來的?”
她從欲打劫她的那個神秘美少年身上順來的,大概算是黑吃黑吧。
當然,她不可能這麽回答,于是她低眉順眼,期期艾艾地道:“這是我爹留給我的東西……爹娘走後,剩我和哥哥相依為命,哥哥昨日上街行乞被地痞打成重傷,我不得已才……”一邊說着,她一邊拿眼偷觑那老頭。
如果她沒有看錯的話,那一臉嚴肅的老頭竟然眼泛淚光。
看來有戲!
“你爹的東西?”正在丁千樂暗自雀躍的時候,一個含笑的聲音冷不防插了進來。
丁千樂有些不爽地側過頭去看那半路殺出的程咬金,這一眼,那不爽的感覺立刻去了一半,無他,只因那聲音的主人是個黑衣的美男子。
……等一下,黑衣?!
丁千樂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她這是送羊入虎口哇……
眼前這男子美則美矣,那一身裝束分明就是阿九說的黑衣衛啊!而且那黑衣又與她昨日看到的有些不一樣,看來他應該還不是普通的黑衣衛……
“二少爺。”剛剛引路的夥計恭敬地稱呼了一聲。
丁千樂當下恨不得一頭撞死自己,滿大街的當鋪,她怎麽就偏偏選中了這一家啊!
“洛兒,你今日不是當值麽,怎麽有空出來?”瞧了一眼剛進門的黑衣男子,那老頭問道。
“偷個空來瞧瞧爹。”黑衣美男走到櫃臺邊,拿起那黃金面具瞧了瞧,又拿起那寶劍看了看,不時還擡頭看一眼丁千樂,一副饒有興致的樣子。
丁千樂被他看得有點發毛,不自覺地心虛起來。
“洛兒,這姑娘怪可憐的,你就不要為難人家了。”見丁千樂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那老頭幫腔道。
丁千樂心底立刻對這個面相嚴肅的老頭産生了十二萬分的好感。
黑衣美男盯着她看了半天,正在丁千樂猶豫着要不要逃跑的時候,才突然道:“開個價吧。”
丁千樂松了口氣,趕緊伸出一只手,想了想,又收起兩根指頭,比了個三,道:“三十兩黃金!”
“三十兩……黃金?”那男子似笑非笑地挑起眉頭。
丁千樂被吓得心髒漏跳一拍,跟他講理:“那……那個面具的分量應該就有三十兩的樣子了……那寶……寶劍就算是送的,買一送一,很劃算吧……”
那男子摸了摸下巴,不置可否地點頭:“也對。”
如果不是錯覺,她似乎在他眼睛裏看到了不可抑制的笑意?
“我要現金不要銀票,另外給我兌二十兩碎銀。”丁千樂順竿爬,極其利索地說道。誰知道這個北莽國可不可靠,萬一碰到通貨膨脹她要找誰哭去。
聽到這話,他眼中的笑意更盛。
“爹,這生意我接了。”黑衣美男回過頭,笑着對那老頭道。
“小辛,去取銀兩。”老頭一甩袖,發話了。
那夥計應了一聲,轉身去了。
沉甸甸的一袋金子遞到她手上的時候,丁千樂感動得差點痛哭流涕,三十兩金子啊,折合人民幣的話差不多有十萬塊呢吧!
“聽聞你哥哥被地痞打傷了?”黑衣美男的聲音将她拉回了現實。
丁千樂被噎了一下,想起她剛剛扯的那個謊,有些痛苦地點頭。
“豈有此理,天子腳下竟有地痞傷人,在下身為黑衣衛副指揮使,實在難辭其咎,帶我去看看你哥哥吧。”黑衣美男一臉正義地道。
黑衣衛……副指揮使?!
丁千樂想,這下真是玩大發了。
雖然他一臉的正義,可是丁千樂分明瞧出了他眼中的揶揄和不懷好意。
揣着三十兩黃金的丁千樂生平第一次嘗到身懷巨款的滋味,本來此刻的心情應該是十分雀躍的……如果不是身後跟着一個陰魂不散的黑衣衛副指揮使的話。
丁千樂一邊硬着頭皮往前走,一邊思索着要怎麽樣才能甩掉那個煩人又危險的尾巴。
“在下白洛,還未請教姑娘芳名?”不知趣的尾巴開口了。
正常情況下,當這樣一個風度翩翩賞心悅目的美男子彬彬有禮地說出這句搭讪的經典臺詞的時候,通常預示着一段美好的愛情故事即将展開……如果女主不是又髒又臭又邋遢,而且有盜竊嫌疑又來歷可疑的話……
最糟糕的是這美男子還是政府工作人員!
于是此時此刻,丁千樂半點欣賞美男的心思都沒有,色字頭上一把刀哇!
“樂樂。”因為确定了千樂這個名字有一定的危險性,丁千樂決定說簡化版,正好和告訴阿九的名字統一了口徑。
“樂樂。”他跟着念了一遍。
那兩個極其普通的字眼在他的舌尖打了滾,念出來竟是出奇的溫柔旖旎。
丁千樂的心跟着也漏跳了一拍,随即醒悟過來,這可不是犯花癡的時候。
“樂樂。”他又念。
“幹……幹什麽?!”她一下子停了下來,有些緊張地瞪着他,仿佛被念了緊箍咒似的。
“我只是想說,這條街你已經走第二遍了。”白洛一臉無辜地笑,又好心地道,“迷路了麽?”
丁千樂磨了磨牙,知道不能再耗下去了,這人分明就是故意的。
她轉過身,悄悄摸出了從昨天晚上開始便藏在袖袋裏的防狼器,正打算給他一擊再跑的時候,一個有些熟悉的求饒聲引起了她的注意。
“饒了我吧……不要打了……饒命啊……”
阿九?
“不要打了……饒了我吧,求求你們……”阿九蜷着身子倒在地上,雙手護着頭部,大聲求饒,聲音聽起來有些凄厲。
“大剛收保護費你就有錢,到我的地盤你就想吃白食啊,做夢!不把我梁昆放在眼裏,簡直找死,給我打!往死裏打!”一個同樣穿得破破爛爛的中年男人大聲呵斥道。
五六個人圍着躺在地上的阿九一陣拳打腳踢。
“不要打了……不要……會死的……我不想死……饒了我吧……”阿九斷斷續續地求着饒,地上漸漸積起了一攤血。
丁千樂看得心頭火起,快速沖了上去,一把推開那自稱梁昆的中年男人:“住手!住手!你們想打死他嗎!”
梁昆沒有防備,被推倒在地跌了個狗吃屎,他惱羞成怒地爬了起來:“哪裏來的小混蛋!敢在我的地盤對我動手,不要命了!給我打!”
丢下已經如一灘爛泥般癱軟在地動彈不得的阿九,那些人立刻掉過頭來看向丁千樂,擺出兇狠的表情,一副準備揍她的樣子。
見情形不對,丁千樂吓得趕緊拍拍屁股躲到了白洛身後去。
原本一臉兇神惡煞的梁昆在看到白洛的衣着後,神色立刻變了。
“這是誰的地盤?”看了一眼躲在自己身後還揪着他衣角的丁千樂,白洛回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看向梁昆。
剛剛還氣焰嚣張的梁昆一夥一下子面如土色,兩腿戰栗,站在原地直發抖,仿佛見了貓的老鼠一般。
沒有一個人敢吱聲,明明是在熱鬧喧嚣的大街上,可是這一瞬間,丁千樂分明感覺到以白洛為中心的那一圈,整個氣氛都凝滞了起來。
“不要再讓我在涼丹城裏看到你們。”白洛開口道。
他的聲音很輕,臉上甚至還帶着溫和的表情,可是那些痞子們卻是一個個如蒙大赦一般拔腿便跑,一轉眼便消失在了巷子的拐角處。
望着一溜煙消失在眼前的痞子們,丁千樂瞠目結舌,黑衣衛果然聲名在外,名不虛傳啊……
“沒事吧?”收回目光,丁千樂走到阿九身邊,将他扶了起來。
阿九有些呆滞地看着丁千樂,似乎還不相信自己被救了一樣。丁千樂想起,剛剛被打成那樣,他也只是向那些地痞求饒而已,卻始終沒有向路人求救……
是不習慣向旁人求救,還是已經習慣孤單一人?
“沒事吧?”放輕了聲音,丁千樂又問。
阿九似乎終于回過神來,他搖搖頭,看清是丁千樂之後,他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似乎透着歡喜,然後有些吃力地伸手,拉住了丁千樂的衣袖,張了張口似乎要說什麽,卻咳出一口血來。
“樂樂,令兄似乎需要去醫館一趟。”白洛看了一眼滿身滿臉都是傷的阿九,順手在路邊叫了一馬車過來。
丁千樂知道他誤以為阿九就是她哥哥了,幹脆将錯就錯,點點頭,扶着阿九上了馬車,然後回頭,一臉感激地道:“白指揮使,真是多虧了您。”
“即是如此,在下不如好人做到底,送你們去醫館吧。”白洛笑容可掬地道。
感激的表情在臉上僵了一下,丁千樂硬生生地擠出一個有些扭曲的笑容來,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道:“白指揮使日理萬機,怎麽敢再勞煩您。”
白洛笑得更開心了,在丁千樂再一次忍不住捏緊了手裏的防狼器的時候,他終于松口道:“那樂樂一路小心,有事随時可到白氏當鋪來找我。”
“嗯,多謝。”丁千樂忙不疊地點頭,心裏暗暗記下了,從此将白氏當鋪和白洛列入黑名單,最好從此不相見。
“車夫,送這位姑娘去城西的白氏醫館吧。”白洛吩咐。
放下車簾,丁千樂松了口氣。
“樂樂。”車簾突然再一次被掀開。
丁千樂瞪大眼睛,一口氣上不來,差點噎住了。
“忘記說了,我們都這麽熟了,以後樂樂無需客氣,叫我白洛即可。”笑得一臉的溫和,白洛道,“或者……阿洛?”
丁千樂嘴角狠狠抽搐了兩下,咬緊牙關再次擠出一個笑來,點點頭。
車簾終于被放下。丁千樂作了好幾回深呼吸,才算把那口氣給順平了,哪裏來的神經病啊,沒事套什麽近乎!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可怕的家夥,下次見着這家夥一定要繞道走!
感覺到馬車開始往前走,從剛剛見到白洛開始便一直低着頭悶不吭氣的阿九忽然動了一下:“我不去醫館……”
簡單一句話,他說得十分費勁。
“不行,你傷得太重了。”丁千樂一口回絕。
“我不去醫館……”阿九堅持,然後又低頭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口中湧出大量的鮮血,好不容易止住了咳,他趕緊用袖子将血擦了去。
雖然他極力想表現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可是明顯行動遲緩,聲音很弱。
“師傅,去離城西白氏醫館最遠的一家醫館。”
“好嘞!”車夫應了一聲,笑呵呵地道,“姑娘可真有眼光,離城西白氏醫館最遠的,便是城東頭的開雲醫館了,那裏的周郎中不但是個大善人,而且醫術也十分的高明呢。”
“我……咳咳……我不去醫館……”阿九掙紮了起來,力量和聲音都薄弱得可以忽略不記。
于是丁千樂選擇無視了他,又不是小孩子,受了傷還鬧別扭不肯看醫生。
街邊,白洛看着那輛漸行漸遠的馬車,終于忍不住爆笑出聲,引得路人頻頻回望,卻又因為他的衣着而不敢妄加議論,只能加緊腳步繞道而行。
“樂樂。”輕聲念着,他嘴角的笑意一點一點擴大開來,“真好玩。”
半妖之殇
開雲醫館裏坐堂的是個長相白淨的中年男人,長了一張很普通的大衆臉,見丁千樂扶着奄奄一息的阿九踏進醫館,他立刻迎上前幫忙,将阿九扶了進去,絲毫沒有嫌棄阿九身上的味道。
丁千樂立刻對他好感度大增,覺得那普通的眉眼間透着一種慈眉善目的感覺,果然是相由心生。
“他怎麽樣?”
見阿九垂着頭一動不動,幹脆沒了聲息,丁千樂有些擔憂地問。
“從表面上看,左手骨折,斷了兩根肋骨。”那郎中檢查了一下,皺眉,“這傷勢不輕,且不宜移動,這一路颠簸讓他的斷骨有些錯位,必須躺平。”
說着,他招呼一旁的夥計,讓他們将已經處于昏迷狀态的阿九扶到了隔壁房間。
“周郎中,他的傷會不會留下什麽後遺症?”站在一旁,丁千樂見他手起手落間,鮮血四濺,忍不住撇開頭,不敢再看。
“現在還不能肯定。”他一邊手腳利落地處理傷口,一邊道,“我不是周郎中,他今日出診了,敝姓許。”說話間,許郎中已經站了起來,“傷口基本上都已經處理過了,不過……”
“不過什麽?”丁千樂瞪大眼睛,有點緊張。
“他的脈象很奇怪,不如等周郎中回來,讓他再仔細瞧瞧,他對內傷比較在行。”許郎中拿布巾擦去手上的血污,道,“反正他的傷需要靜養,暫時不能移動,不如先讓他住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