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課
易言真的帶盛微語去了一家酒吧。
他們到酒吧的時候還不到七點,人還不多。
盛微語進門不自覺打量了這酒吧的環境,裝修偏向複古風,沒有紮眼的彩光四射,取而代之的是昏黃的暖光。
這裏沒有吵鬧的音樂喧嚣,駐唱的女歌手獨自坐在臺上,抱着一把吉他,不急不緩地唱着節奏很慢的情歌,沙啞的嗓音給整個空間帶上了幾分頹然的感覺。
盛微語要了一杯雞尾酒,上次醉酒的教訓讓她不敢再當着易言的面喝太多酒。
而易言卻什麽酒都沒要,他也沒吩咐什麽,侍應生輕車熟路地給他端來了一杯涼白開,恭敬地稱呼他為“易先生”。
盛微語微訝,看向易言的目光裏帶着探究和八卦,她半調侃道:“看不出來,易教授是這裏的常客?”
易言倒是不遮不掩,“來過幾次。”
盛微語更好奇了,“和誰?”
易言看了她一眼,并沒有急着回答。
見他沒馬上回答,盛微語默認了他是和哪個女人過來,不想跟她說,她心裏別扭了一會兒,面上故作不在意道:“也是,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來這種地方都是找樂子,像我也經常來酒吧喝喝酒,去夜店跳跳舞。”
其實并不。
她懶到了極致,酒吧夜店這種勞神耗力的聲色場合,她從不主動過來,為數不多的幾次,也都是被淩希拉過來,又因為太吵待不了多久就尿遁了。
而且,每次來這種地方,即使她一句話不說,什麽都不做,也總會有不少男人過來搭讪,要聯系方式,甚至把微信號硬塞給她,不勝其煩。
她只是随便說說,卻得到了易言一個眼神。
盛微語身體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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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易言這個眼神熟悉的很,高中時候,她每次逃課被易言抓到,對方都是用這目光看着她,即使一句話不說,也莫名地有種……教導主任在線抓人的感覺。
易言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卻沒對她發表任何評價,而是提了一個毫不相關的名字,“林冀。”
盛微語一頭霧水,“什麽?”
“和林冀來這。”
“哦、哦……”
盛微語怔了片刻,才傻傻地應了一句。
但她腦子卻還是沒緩過來的,易言這是……在和她做解釋?
盛微語不自覺彎了下嘴角,無意瞥見易言身後不遠處坐着的兩個女人,她目光一頓,順着那兩個女人投過來的視線,看向了易言。
男人穿着長袖襯衫,扣子一絲不茍地系着。他身材颀長削瘦,即使是坐着,也能完美地撐起這件白色襯衫,不多一絲褶皺。沒有刻意地擺姿勢,只是随意地坐在這,也像是拍畫報一般,畫報裏是十九世紀的貴族公子,清冷眉眼中幾分禁欲幾分矜傲。
啧,易教授的魅力果然還是不減當年,甚至比當年,更惹人腦內犯罪。
她的目光太過直白,惹得易言擡眼看過來,幽深的眸子宛如一汪墨潭,讓人一不留神,就溺在其中。
盛微語眨了眨眼,朝他淺淺一笑,“言言,你這樣看着我,會讓我以為你在勾引我的。”
易言似乎早已習慣了她口頭上的調戲,沒什麽情緒地瞥了她一眼,“你不是要借酒消愁?”
盛微語笑了笑,“美人在前,我還有什麽憂愁?”
“……”
被稱作美人,易言沉默了兩秒。
好在盛微語沒再進一步調戲他,低頭去喝那杯雞尾酒。
也就是在她低下頭喝酒的工夫,易言往她斜後方一瞥,目光凜然,一個手裏攥着手機試圖過來搭讪的男人霎時頓住了腳步,對上他的目光,讪讪一笑,乖乖離開。
“唉。”
盛微語忽然嘆了口氣,臉上寫滿了不符合她平日沒心沒肺性格的憂愁。
易言不動聲色地從她身後收回目光,看向她,“怎麽?”
盛微語晃了晃酒杯,“突然想離開b市,再也不回來了。”
易言目光一頓,直勾勾地盯着她,“為什麽?”
盛微語垂眼盯着手裏的酒杯,“這裏有個很讨厭的人,讨厭到讓我覺得,和她呼吸同一個城市的空氣都覺得惡心。”
她歪了歪頭,想了想,又自我反駁道:“我這麽想,好像也不對,真這麽鑽牛角尖下去,我應該去外太空,或者直接去死才是?”
“盛微語。”易言忽然出聲,打斷她神經兮兮的言論,“你偏激了。”
盛微語蒼白地笑了一聲,“抱歉。”
她知道自己正在失控中,不知道下一秒會做出什麽出格的事,可她……控制不了。
她就像一個被人斷了右臂的劍士,報仇的信念支撐着她渡過了想自我了結的難關,她苦修了多年,終于能去找那個斷她右臂的人報仇,可找到那人時,那人卻說斷了她的右臂只是因為不小心。
一個不小心,說得多麽輕松啊,讓她痛苦了這麽多年,又讓她堅定多年的信念開始動搖,繼續痛苦下去。
盛微語苦澀地笑了笑,“其實,我是個懦弱自私又膽小的人,每次遇到了什麽事,我第一反應不是解決,而是找個誰都不認識我的地方,躲起來。”
“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易言沉默了許久,說出這句話。
盛微語點了點頭,似是認同,嘴裏卻說出了反駁的話,“可人的本能,就是逃避吧?沒有人能輕易去面對帶給他痛苦的事。”
她看向易言,像平時誘導患者說出心結時候一樣,輕言細語地問他,“你就沒有什麽想要逃避的事嗎?”
易言抿起了唇,女人充滿引誘性的問話仿佛一陣風,吹動了在他心裏蒙了多年的紗,掀開記憶的一角。
男人近乎瘋狂的嘶啞聲音,女孩子歇斯底裏的哭叫,混亂之中響起的槍聲,黑白靈堂的哀樂……各種混雜的聲音四面八方朝他湧來。
對面的男人始終一言不發,似乎在想什麽很出神的事,盛微語疑惑地皺了下眉,出聲喚他,“易言?易……”
男人猛地擡眼看過來,眼裏是來不及收回的戾氣。如同地獄的修羅,讓人不寒而栗。
盛微語呼吸一窒,竟是僵在了原地。
她見過易言生氣的模樣,可從未見過他……這副恐怖的表情。
然而很快,他收斂了眼裏的情緒,又變成了往日裏那副寡淡的模樣,“沒有。”
曾經逃避的種種,都已經不存在了。
他看着盛微語,不冷不熱開口:“不要把我當成你的患者誘導。”
被戳穿了套話的意圖,盛微語讪讪地笑了一聲,“喝酒,喝酒。”
說着,一口飲盡了手裏端着的酒,又點了兩杯新的。
度數不高的雞尾酒,酒過三巡,也有些擾亂人的意識了。
盛微語跟着易言上了車,她靠在副駕駛位上,閉着眼假寐,全程安安靜靜的,乖巧得有些不像她。
“你知道我第一次見你,是什麽時候嗎?”
一直閉眼假寐的盛微語忽然出聲,像是在夢呓,卻又更像是借着夢呓在傾訴。
“其實我去你教室攔住你的時候,是你第一次見到我,而我第一次見你,是在前一個周末,你當時在喂一只流浪貓。”
那個周末,她又被舅媽罵了,負氣離開了家,在外面漫無目的地游蕩,也不知道到底走到了哪。找路标的時候,無意中看見一個男生,蹲在路邊,看着不遠處的一只流浪貓。
流浪貓瘦瘦小小的,對人充滿了警惕,即使男生離得有些距離,也依舊小心翼翼地去靠近食物。
男生蹲在不遠處,耐心地等着它一點一點朝食物靠近,他垂着眼,目光專注,嘴角的弧度溫柔得要将人溺斃。
如果是平常的女生,可能會沉溺在男生俊朗的側顏和溫柔的目光裏,可盛微語當時卻只剩下滿滿的悲哀。她明明父母都還在世,居住還有定所,卻活得不如一只流浪貓。流浪貓還有對它溫柔相待的人,而她卻只能茍且地活着,每天都被辱罵,每日都是折磨。
憑什麽呢?
憑什麽她就要這麽痛苦地活着?憑什麽就沒人這麽對她?
盛微語陷入了一種執念,近乎神經質地把這種執念牽扯到了那個喂貓的男生身上。
他對一只流浪貓也能這麽溫柔,他這麽好,會不會也善心大發,分一點,哪怕只有一丁點的溫柔給她?
老天終于對她仁慈了一次,那個周末後,她被同學用激将法做了一個大冒險,去高三向一個冷漠的學長要出他的名字,去了高三的教室,被同學指認出那個學長,才發現,那恰恰是她前兩天遇見的喂貓男生。
盛微語當時笑得很開心,就像是長居黑暗的人,終于看到了光一樣。
易言,就是她的光。
“我以前覺得,我的一切都是不幸的,這世上沒有比我更不幸的人,沒有讓我更不幸的事。可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知道了,如果我沒有遇見你,我一定更不幸。我真的很感激你。”
盛微語睜開眼,側過身望着正在開車的男人,眸中倒映着車外五彩斑斓的霓虹,恍若裝進了光。她彎了彎唇,目光卻漸漸黯淡,“可是你離開之後,我就不感激你了,我恨你。”
我本可以容忍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
停留的希望重新飛走,比希望不曾來過更讓人絕望。
為什麽要離開她?為什麽要不告而別?連聲招呼都不打就走?重逢後的這些天,她一直在逃避這個問題,她渴望得到回答,卻也害怕得到答案。可正如他所說,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盛微語直勾勾望着他,“易言,你……有半分在乎過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