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周游單手開車,瞥到倒車鏡裏跟在他後面的一個銀灰色車影,用力踩下油門,飛速穿過亮起黃燈的十字路口,和一輛交錯開來的貨車擦身而過,大貨車嗚嗚鳴笛,下一秒交通燈便成了紅色,周游再從倒車鏡裏看出去時,那貨車和輛銀色小車撞到了一起,小車的引擎蓋都癟了,貨車司機從車上跳下來就跺腳罵街。
周游轉了轉手腕,雙手都放在了方向盤上,他開上了中關大道,等到前後都沒有別的車,路上也看不到一個人影時滑進了羅姆車行的修車棚裏。車行裏正播着聒噪的重金屬,周游下了車,和從二樓探出個身子的阿鼓打了個手勢,阿鼓會意地放下了修車棚和大門口的卷簾門。
周游這才下車,指了圈:“還有人嗎?”
阿鼓走進二樓的一間辦公室關掉了音樂,跑下來和周游說:“老大,你怎麽來了?這都十點半了,不都到您睡覺的時間了嗎?”阿鼓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就我一個人啊。”
“打了一天麻将,越打越精神,我換輛車。”周游說,一看周圍不是野馬就是超跑,周游皺起了眉,“你這裏就沒低調點的車?”
阿鼓幹笑了兩聲,指着輛墨綠色的野馬:“這臺最低調。”
“不吵吧?”
“吵……”
周游點了根煙:“你這裏有自行車嗎?”
阿鼓說一拍腦門,說:“我這兒有輛本田,差點忘了!我大姨的車,剎車片壞了,讓我換,今天才換好的!車停後面了,您等等,我給您找找鑰匙去。”
不一會兒,阿鼓就拿了串車鑰匙回來了,他試探地問:“又是條子盯梢啊?”
周游沒接話茬,阿鼓卷起衣袖,鼻孔裏出氣,不滿道:“操他媽的,你說這幫條子怎麽整天都這麽閑?就沒別的事情幹了?”
周游說:“我換車的事別和別人說。”他收起車鑰匙,特意加了句:“誰也別說,莫少問起也別說,知道了嗎?”
阿鼓賭咒發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連我大姨都他媽不知道。”
周游拍拍他,抽完一支煙,開了阿鼓大姨的本田就走了。他在車上打費覺的電話,電話倒是通了,就是沒人接,他又給倪秋打電話,倪秋關機,轉去了語音信箱。周游定了定神,留了條言,他說:“怎麽關機了?小泥鳅,你該不會是因為昨晚的事生氣了吧?阿鼓他們不是我找的,我也沒想到會遇到他,我知道你自己能……”
話到此處已經超過了留言的最長時長,周游耳裏一靜,悻悻放下手機,看了眼豎在街邊的路牌,開車駛向了香水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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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游把車停在了距離香水街兩條街外的一條小巷裏,用油布遮好了,一路掩人耳目地摸到了茂記後門。偏不巧,茂記今天鎖了後門,周游拍了幾下門都沒人來應,他只好從前門進去。茂記生意依舊火爆,門前大排長龍,周游徑直走去前臺,敲了敲桌子,珠珠站在櫃臺後面忙着算賬,頭也沒擡,問道:“幾位?”
周游道:“倪秋在嗎?你叫他出來一下。”
珠珠擡起頭,正要說話,周游示意她噤聲,珠珠眼珠一轉,寫了張號碼牌遞給周游,高聲道:“三位是吧?要等起碼一個小時,等不等啊?”接着她才壓低了聲音說,“倪秋今天沒來,茂記氣都氣死了,電話也打不通,還打發Alex去倪秋家找他,也沒找到人。”
周游沒接話茬,拿了號碼牌走去隊伍最末站了會兒,便離開了。他回到車上,靜靜坐了坐,查到香水街社區辦公室的電話,打了過去,三通電話打過去,一個巡邏的保安接了起來。
那保安道:“明天九點社工上班。”
周游飛快地說話:“您等等,您等等!我想問下您那裏是不是有上文化課?我想幫我媽報個名,我想請問一下課程一般是幾點到幾點啊?我媽老年癡呆,我得接送她。”
保安還算客氣,回說:“十點到十二點一堂,下午兩點到四點一堂,你明天過來報名吧。”
周游算了算時間,一個電話找到阿鼓,吩咐他道:“幫我找個人,就是昨晚在黑貓你看到的那個女的。””那個大嬸啊?找她幹什麽?“
周游捶了下車門,不快道:“別廢話!讓你去找就去找,我看她八成還在黑貓,找到了立刻聯系我!”
阿鼓趕緊是答應下來,挂了電話,周游琢磨了陣,還是從車上下來了,他快步走去興邦大廈。進了大廈,他直接去了倪秋家,撬開門鎖,溜了進去。倪秋不在家,那女人也不在,沒什麽家具的小公寓幹幹淨淨,又顯得空蕩蕩的。周游摸了下沙發和沙發下的塑料軟墊,那上面是冷的,沒有一點溫度。放在軟墊一頭的毯子也是冷的。周游從倪秋家走了出來,他走樓梯下去時,到了自住的那一層,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踱到了家門口。他先趴在門上聽了聽,屋裏沒聲音,非常安靜,門鎖也沒有被破壞過的跡象,接着,他小心地把鑰匙插進鎖盤,悄悄地開了門,悄悄地擠進門。
他家裏和倪秋家相比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一只鐵鍋倒扣在水槽上,青豆和大米滾得到處都是,飯鍋掉在地上,還有只盤子打碎了,白花花的碎片飛到了客廳的地板上。
周游靠在牆邊,他的手機此時震了下,他立即接了電話。
“倪秋??”
阿鼓怔怔地說:“游哥……是我,阿鼓……”
周游出了身汗,手心也濕了,他在褲腿上擦手,問道:“找到人了?”
“嗯,那女的在我邊上呢,就是剛打了針,昏昏沉沉的,媽的,這女的嘴上沒把,到處說自己認識興聯的老大……”
周游說:“你問她,見到倪秋了沒有?”
電話裏傳來了清脆的耳光聲,叫罵聲,好久之後,周游才聽到阿鼓的聲音,他說道:“她說昨晚之後就沒見過。”
“知道了,”周游點了根煙,撐在餐桌邊,說,“你把她帶去你那裏。”
“啊?我那裏?”
“看好了她,別讓她再出去亂說話了,回頭我聯系你。”周游另道,“你再幫我找一個人。”
“誰啊?”
“倪秋。”
“找他?”
“讓你去就去!”周游丢開手機,低下了頭。他攥着自己的頭發,悶頭抽煙,一根煙抽完,煙灰燙到了他的手,他一驚,慌亂地撥了方興瀾的號碼。方興瀾接起電話的時候心情不錯,喜滋滋地問周游:“怎麽樣,你做不下去了,受不了你們莫少疑神疑鬼了,想做污點證人了?他是不是連你也想幹掉了?明哲保身啦游哥。”
周游說:“方sir,我要報失蹤案。”
“失蹤?誰?陳玉婷?不會吧,她剛才從我這裏走啊,你說的人失蹤滿48小時了嗎?”方興瀾說,笑意明顯,“不過要是你考慮做證,我倒是可以幫你通融一下。”
周游沒再聽下去,他松開手,手機掉了,方行瀾還在喂喂喂地呼喊他。周游一拳打在了牆壁上。
莫正楠把爐上的火調小了,對着茶幾邊上的費覺說:“準備碗筷吧,別玩兒了,吃飯了,都幾點了!再晚就成宵夜了!””睡過頭的又不是我。“費覺不以為意,他正忙着應付積木高塔底層的一條積木,他瞄着那塊積木,快速一抽,誰知整個積木潰然倒塌,積木飛到地毯上,沙發上,他的腿上。
“早不喊晚不喊,偏偏這個時候喊!”費覺咕哝着走進廚房拿碗筷,莫正楠攔住他,夾了塊土鍋裏炖着的羊腩肉,吹了吹上頭的熱氣,喂給費覺吃,問他:“怎麽樣?夠味嗎?”
費覺嚼了兩下,攤了攤手走開了。
“到底好吃還是不好吃啊?”莫正楠高聲問。
“你又沒在鍋裏下毒,你自己試一下不就知道了!”費覺不太耐煩地說。
“我又不知道你的口味。”
“你覺得好吃不就行了。”費覺雙手疊在餐桌上,問莫正楠,“我們能不能進行些有意義的對話?春宵苦短,明天就回去了,”他又講,“還是不走了?”
莫正楠把飯菜端上了桌,說:“行啊,那我們說說等下你洗碗這件事吧。”
費覺嘆道:“好沒營養!”
他和莫正楠面對着面吃飯,他腳上穿了雙厚襪子,踩住了莫正楠的腳,莫正楠被他踩了會兒,抽出了腳,反踩到了費覺的腳背上,兩人你來我往,面不改色,誰也不肯被人踩在腳底,玩了會兒,費覺認輸了,腳鑽進了莫正楠睡褲的褲腿裏,讨饒似地蹭他。莫正楠給費覺夾了一大塊羊腩肉。
費覺笑說:“再來點酒就完美了。”
莫正腩聞言,立馬吹胡子瞪眼,重重掐了費覺的手背一下。費覺咬着筷子笑,一看桌上的手機,問莫正楠:“你開了靜音?誰一直給你打電話啊?提示燈一直亮。”
“我不像你,失蹤人口,沒人關心。”莫正楠說,把手機放進了口袋裏。
“誰說的,我是開了靜音,不接電話,周游剛才還找過我,我沒接。”
莫正楠道:“周游找你幹什麽?”
“誰知道啊,可能喝多了又找我回憶往昔吧。”
“你們經常回憶往昔?”莫正楠擡起了眼睛,“過去有什麽好回憶的?”
費覺說:“有啊,他的黃金時代。”他咽下飯菜,接道,“他打拳的黃金時代。”
莫正楠笑了笑,給費覺盛湯。費覺說:“我們幹脆就留在這裏算了,興聯就丢給周游吧。”
莫正楠放下了筷子,點了根煙,問費覺:“你覺得他行?”
“他不行?”費覺搶走了他的煙,“吃飯的時候別抽了,”他自己倒來了一口,掰着手指說,“經驗比你足啊,臉皮還比你厚,槍都比你開得快。”
莫正楠不予評論,和費覺分着抽那支煙。兩人都放下了筷子,坐得比先前近了,費覺問莫正楠:“你不喜歡這裏嗎?”他說完就笑了,“我知道了,你不喜歡兩人世界,還是喜歡外面的花花世界,對吧?”
莫正楠反駁說:“我喜歡,只是說走就走,太不負責任了,既然你也覺得周游不錯,起碼讓我和他交接一些事情吧。”
費覺看他:“你真的願意不當你呼風喚雨的黑社會大哥,窩在山裏?”他斜着眼珠看過來,“被別人叫大哥很爽吧?特別是被比你歲數大的人,看他們奉承你,獻殷勤,拍你馬屁,爽翻了吧?”
費覺又道:“我告訴你,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啊,新時代了,誰還和你講義氣,要講也不和你講,也和開天辟地那一代講。”
莫正楠道:“都說了去環游世界。”他比了個飛行的動作,手落在費覺的臉上,親了親他。他們靠得很近了,費覺一轉頭,兩人鼻尖撞着鼻尖,費覺似乎是在笑,因為太近了,反而看不太清,他稍偏過腦袋,從莫正楠唇間咬走了所剩不多的香煙,吸了一口,吐出煙霧。那煙霧環繞在他臉周,他像是雲層裏,大霧後的山,他像海市蜃樓。
莫正楠抓住了費覺的手。
費覺拍了下他,站了起來,他草草扒完碗裏的剩飯,換上雪靴雪褲,戴上手套圍巾就跑了出去玩雪。
山裏下雪了,鵝毛一樣從天上直往下掉。
莫正楠洗碗,從窗戶裏看費覺。費覺在雪地裏跑着跑着就摔了一跤,但是很快他就爬了起來,回過頭興高采烈地和莫正楠揮舞手臂,莫正楠也和他揮了揮手,費覺又飛撲進了雪裏,在地上打滾。莫正楠看着他,接了個電話,他問對方:“怎麽樣了?”
“他在麻将館待了一天,想追上去的時候被他甩了,不過……”
莫正楠捏了捏眉心:“不過什麽?”
費覺堆起了雪人,蹲在地上拍拍打打。
電話裏的人說:“埋伏在他家的弟兄抓了個人。”
“誰?”
“倪秋。”
莫正楠扶住額頭:“交待你們的事情沒一件辦好的。”
“老大……”
“行了行了……”莫正楠一擡眼睛,恰迎上費覺看進來的兩道視線,他的雪人小有所成了,滾圓的肚子,乒乓球那麽小個的腦袋,費覺對着雪人又指又戳,還跑過來敲窗玻璃,問莫正楠:“和誰打電話呢?”
莫正楠笑了笑:“是言太,問我保齡球館的事情,雪人要我幫忙嗎?”
“那你繼續吧!”費覺笑着,他的眉毛上,睫毛上都是雪,臉有些僵了,做不出別的表情了。他風一樣地從窗前跑開,繼續去經營他的雪人,不停往它身上拍雪球,夯實它的基座,他忙得熱火朝天的時候,褲袋裏的手機貼着他的大腿不停震動,費覺回頭看了看,莫正楠已經不在看他了,他在水槽和爐竈前走來走去。費覺咬掉了手套,接了電話。
“你總算接電話了!!”對面傳來的是周游的聲音,火急火燎的。
費覺一哽,說不上來話,只好聽周游講,他道:“我不是找你,我找莫正楠,你讓他聽電話。”
周游的聲音繃得十分緊,但他第一聲時聽上去要鎮靜。
費覺抓着手套,問道:“你找他什麽事?”
“你……”周游似是有些意外,停頓了片刻才道,“你讓莫正楠聽電話。”
他握手機的手被風雪吹打得有些僵硬了,他靠着他的雪人,仍然是問:“你找他什麽事?”
“好,你幫我轉告他,他要是敢動倪秋一下,我絕對不會放過他。”
一陣風刮在費覺身上,他的手摳着雪人的身體,追問道:“你說什麽?周游,你說什麽?我聽不清楚,周游!”
周游還在,只是電話裏沙沙地,他道:“有人看到他的人把倪秋從興業帶走了。”
“關倪秋什麽事……”費覺的手指深深陷進了雪人裏。
“費覺,他不正常,我不知道他到底怎麽了,但是他不正常,我告訴你,他很瘋,莫正楠,他很瘋。”周游吸了口氣,“大概是他太年輕了,我不知道……”
費覺說:“你不要着急。”
“你別袒護他!”
“你聽我說!”費覺語氣一重,“明天晚上六點,翠城。他是不是瘋了,還有倪秋的事,不管什麽事,一次性解決。”
費覺轉過身,正看到莫正楠走到了屋外,朝他揮手。
費覺還道:“倪秋要是有事,我也不會放過他。”
莫正楠在對他笑,笑裏有怨氣,口吻是責備的,他說:“進來吧,別玩了!雪太大了,別凍着!”
費覺往回走,周游說:“最好是這樣。”
費覺再沒聽到周游的聲音了,回去的路,他走得很艱難,雪已經積得比他出來時厚了許多,費盡力氣走到了屋檐下,莫正楠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來回揉搓:“怎麽不戴手套?”他道:“糖水煮好了,吃一點暖暖身吧。”
費覺進了屋,他在門口脫褲子,脫鞋子,把手套遞給莫正楠,他一雙寒冷的手碰到莫正楠溫暖的指尖,費覺的動作忽然一僵,說:“我想起來了。”
“嗯?”莫正楠在拍靴子上的雪。
“那個算命的說過我什麽。”費覺說,看着莫正楠,莫正楠很感興趣的樣子,拂去了費覺肩上的雪花,問道:“他說了什麽?”
費覺磕磕絆絆地回憶着:“五更……五更疏欲斷,一樹什麽無情,哦,好像是碧無情,好像是這麽兩句吧……我記性很差,我也不懂是什麽意思,你懂嗎?”
莫正楠搖了搖頭,問他:“你剛才和誰說電話呢?”
費覺走到桌邊,拿起碗喝了口陳皮紅豆沙,他一聲不響地喝完,說:“你知道我們之間最大的問題是什麽嗎?”
莫正楠苦笑:“我不懂古詩?”
費覺凝望着他:“我們之間最大的問題是,你從前對我太過坦白,所以你現在一旦和我說謊,我一清二楚。”
他把手機扔到桌上:“你打個電話給周游吧,告訴他,倪秋不會有事,讓他不要着急,我約了他明晚六點在翠城碰頭,還有,告訴你的人,不要碰倪秋。”
他去了廚房洗碗,洗勺子,窗外雪片飛揚,撲簌簌地落下來,發出唰唰的聲音,這聲音比人的呼吸,人的心跳都要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