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晚上六點的翠城酒店大堂只留了張圓桌,擺在正中央的位置,其餘桌椅全都收拾了起來,靠牆堆着。這張十人座的桌子眼下只坐了周游,費覺,莫正楠三人。三個人都抽煙,煙霧壓着光,盤踞在屋子上空,周游抽完了一支煙,看着莫正楠,問道:“倪秋人在哪裏?”
莫正楠往茶杯裏彈煙灰,說:“他沒事,出了點差錯,他現在很好,人就在樓下,我叫他上來吧。”說着,他夾了條酥炸小黃魚吃,黃魚表皮酥脆,吃起來飒飒地響,像是極輕細的風雨聲。
周游說:“那你叫啊。”
莫正楠笑了,做了個請的手勢:“吃啊,點了菜別浪費。”
周游靠近了桌子:“你想怎麽樣?”
費覺轉動轉盤,拿起份炒飯往碗裏刮,盛了滿滿一整碗,捧起碗惡鬼附身似的拼命往嘴裏扒飯。他一邊吃一邊掉飯粒,莫正楠看到了,把飯粒掃到了桌子下面,重申道:“确實是出了點差錯。”
周游又點了根煙,啪地丢開打火機,說:“我知道出了什麽差錯,你想殺我,去了我家,不止一次,第一次的時候去的是可樂,第二次去的時候,你的人綁走了倪秋。”
費覺使勁吞咽,嘴裏空了,他放下碗,用力擦嘴,嘴角都擦紅了,他抓起周游的打火機點煙。
周游面朝莫正楠,繼續道:“可樂沒動手,留下了他的護身符,算作給我的一個提醒,我感謝他,他當我是朋友。昨天我想了一整天,我慫,膽子小,我要命,不要錢,不要名,不要別人喊的一聲’游哥‘,你放了倪秋,我立馬走人。”
“就這麽走了?你手下那麽多弟兄,你打算怎麽安撫?告訴他們是我逼走你?說出去不好聽吧?”莫正楠雙手撐着下巴,指間夾香煙,他一說完,費覺就咳嗽了起來。他別過臉不停咳嗽。
周游看着費覺,說:“那你想怎麽樣?你是大佬,你說怎麽做,我就怎麽做,我聽你的。”
費覺擡起眼皮,狂灌茶水,他打了個飽嗝,一手摸着肚子一手伸長了癱坐在椅子上,他吸進一大口煙,許久才見到兩道青煙從他鼻子裏噴出來。
他誰也沒看,一言不發。
莫正楠問周游:“你之前是不是去見了方興瀾?”
周游糾正他:“我給可樂守夜,他來找我,勸我做污點證人。”他強調說:“我不會出賣社團,這一點你放心,這一點仁義道德我還是講的。”
講起“仁義道德”四個字,他加了重音,費覺轉頭看他,煙送到了嘴邊,費覺抽煙時,周游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睛,他的表情。周游遂道:“你來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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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正楠指着費覺:“你說他?”
“他不是死了嗎,來這裏幹什麽?”周游說。
費覺搖搖頭,周游笑了,冷冷道:“幹嗎?裝酷,裝啞巴?”
費覺直了直身,從腰後抽出把槍放在桌上,他按住那把槍,照舊不說一個字。
莫正楠的眼神從費覺那裏移開了,又盯住周游,不急不迫地道:“條子最近追得緊,陳太的事,還有紅蝦的事,都不好糊弄啊。”
周游很幹脆:“好,我頂。”
莫正楠也很幹脆,拿出了一把槍,兩只手機放在轉盤上。它們全都裝在塑料袋裏。東西轉到了周游面前,莫正楠什麽也沒說,周游正要收東西,費覺道:“這是什麽?”
莫正楠護着火苗點煙,周游道:“我殺紅蝦的槍,還有紅蝦的兩只手機。”
莫正楠打了個電話,不消片刻,倪秋就被人推進了大堂裏。周游收好了桌上的東西,站起身道:“我現在就去警局自首。”
莫正楠一笑,沖倪秋招手:“倪秋,過來啊,大家都在呢,等你吃飯。”
周游這時走到了費覺身邊,兩人對視了眼,費覺收起了槍,在煙灰缸裏擰滅香煙,也轉過身喊倪秋:“小泥鳅!這兒呢!”
倪秋看到費覺,眼睛都亮了,小跑着過來,喜不勝收:“費覺!你還好吧?!你你你你……你是不是瘦了??”
費覺伸手拍拍倪秋的腦袋,笑着看他:“你臉上怎麽了?”
倪秋掃了眼周游和莫正楠,慌忙擦臉:“我自己摔了跤,撞青了。”
費覺說:“我送你回家吧。”
莫正楠兩眼一眯,沒聲響,看着費覺和倪秋,倪秋更亂了,結巴道:“可是你,你你,不是不能在外面,你,他們……他們……”
費覺擺手道:“沒事。”他起來了,從頭到腳一比劃,“你看我不好好的嗎?莫阿公只手遮天啦哈哈。”
費覺說着,便攬住倪秋往外走,莫正楠也站了起來,他走到窗邊,支開些窗簾往外看,說道:“不用去警局了,方sir盯梢這麽努力,你直接去犒勞犒勞他吧。”
他對周游露出了微笑。
倪秋不解,問周游:“你去警局幹什麽?”
周游無聲地扮了個鬼臉,自己給自己倒茶。
倪秋便向費覺求助:“周游怎麽了?他要去哪裏?你知道他要去哪裏嗎?”
費覺說:“我們走吧。“
莫正楠亦道:“嗯,你們先出去吧。”他喊了聲費覺,“在家等我。”
周游悶下杯中茶,沖費覺敷衍地揮了揮手,當作是告別了。
費覺推着倪秋走出了大堂,門在他們身後關上了,倪秋卻不肯走,還想回進去,費覺一把扯過他,眉毛高聳,低喝道:“好不容易出來了,你回去幹什麽?跟我走!”
倪秋更不幹了,扒着門把手,越抓越用力,他龇牙咧嘴瞪費覺:“你告訴我周游到底要去哪裏!”
費覺一根根掰他的手指,道:“他不會有事!你跟我走!”
倪秋道:“要是他出事了怎麽辦!”
費覺一擡頭,對上倪秋的眼睛,氣息一促,捏着倪秋的肩膀,沉聲道:“你聽我說,倪秋,你們兩個,只要能過了今晚,誰都不會有事,他現在不留下來,你也活不下來,他留下來,他還有一線生機,你懂嗎?”
倪秋遲緩地搖頭,他不懂,一點都不懂,但他的手松開了,他抓住費覺的衣袖,問他:“你相信你自己說的話嗎?”
費覺笑了,倪秋要哭,緊咬嘴唇,憋着眼淚,又道:“答應我,你也不能有事,過了今晚,過了今晚……”
費覺接道:“過了今晚一切都會好的。”
他說話時心平氣和了。
費覺和倪秋走出了翠城酒店。費覺開車,倪秋坐在副駕駛座,車就停在翠城內設的停車場,停車場停了不少車,寬闊的停車場外才是馬路。
倪秋上了車便問費覺:“我們要去哪裏?”
費覺坐定了,他看着外面的車,搓了把臉,只露出兩只眼睛瞧着外面,說道:“我不知道……”
想了很久,他又說:“我不會讓你有事。”
費覺擡起頭望了眼翠城唯一亮着燈火的二樓,把車開出了停車場,他朝路上匆匆一瞥,馬路對面,正對着翠城的便利店門口停着輛黑色的小車,方興瀾正站在引擎蓋前吃魚丸,他也注意到費覺了,笑着和他打動了動手指。
費覺的車駛過了方興瀾的黑車。
阿良從車裏探出個頭,問方興瀾:“方sir,那人誰啊?”
方興瀾說:“一個失蹤人口。”
阿良道:“周游和莫正楠那麽久了還不出來,該不會是從後門溜了吧?你真的覺得今晚會有大事?”
“周游昨晚全城找人,莫正楠連夜回來,今天會面,連個失蹤人口都出現了,你說沒有大事?”方興瀾吃幹淨了魚丸,連咖喱湯都一并灌下肚,他餍足地一嘆,望着翠城門口,大笑了出來,“我就說有大戲看吧!你看!”
阿良循着方興瀾的視線找過去,翠城停車場裏不知何時聚了不少黑衣馬仔,各個膀大腰圓,手裏不見槍,也不見棍。阿良拿起望遠鏡仔細一研究,連連咂舌,和方興瀾說:“操,蝴蝶刀耍得夠厲害的,方sir管不管?”
方興瀾道:“按兵不動。”
他上了車,盤着手指道:“今晚一定會有個結果。”他從阿良手裏接過了望遠鏡,樂得高興,“莫正楠,周游,費覺……這些人一定會有個結果,就算今晚沒有,這些古惑仔,早晚都會有個結果。”
費覺在車上放歌聽,他的呼吸低緩,人也很平靜,還不時跟着歌手哼上兩句,倪秋卻還很緊張,一路抓着安全帶不肯放,還越抓越緊,車子開進一片沒有路燈庇佑的森林時,他小聲問費覺:“我們要去哪裏?”
費覺笑笑:“去我家。”
大概十分鐘後,費覺把倪秋領進了家門,他從廚房拿了點幹糧,一瓶水,帶着倪秋到了間地下室的門口,他打開門,讓倪秋進去,把幹糧和水都給了他。
倪秋站在往下的樓梯上,費覺說:“你進去吧,我等下會把燈關了,門也鎖起來。”
他笑着拍倪秋的肩膀:“別擔心,這裏雖然也是莫正楠的家,不過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
他轉過身往上去,突然想起了什麽,側着身子看着倪秋,叮囑道:“你在這裏躲好了,無論外面有什麽聲音都不要出來,不許出來。”
倪秋害怕地問:“會有什麽聲音?”
費覺溫和地揉他的頭發:“沒事的,反正你不出來就行了。”
他強調着:“不會有事的,我不會讓你有事。”
倪秋一打量地下室,裏面都是些紙箱和舊家具,他問費覺:“你要哪裏?費覺,你是不是要去別的地方?”
費覺敲他額頭:“這裏是我家!我躲起來幹什麽啊?我就待在這裏啊。”
他的手摸到了電燈開關,他的聲音忽而不穩定了:“我關了燈之後,你不要怕,倪秋……別怕,很快就會好的。”
他鄭重其事地和倪秋說:“周游會過來的,我把這裏的地址告訴他了,他會找到你,他會帶你出去。倪秋,你放心,他一定會來找你。”
倪秋張了張嘴,一把握住了費覺的手,餅幹和水從他懷裏掉在了樓梯上。
“怎麽這麽不小心?”費覺彎腰替他一一撿起來,一瓶水滾得有些遠了,他走進地下室撿起了那只水瓶,放在只紙箱上,說,“都放在這裏了,你餓了渴了就吃吧。”
他想了會兒,又輕聲地說:“要是東西都吃完了,水都喝完了,周游還是沒有來,你就撞開門自己出去。”
他走上去,問倪秋:“你能做到吧?”
倪秋仰起臉看費覺,點了點頭,可腳一軟,人卻趴在了樓梯上,等他再擡起頭時,眼前已經是一片漆黑,費覺把地下室的門鎖上了,他的腳步聲也漸漸遠了。
倪秋摸黑找到了那只紙箱,靠着它坐下,他忽然非常累,也非常地疲倦,他嗓子裏堵了很多話,在黑暗中,他一句一句把它們都說了出來。那不過是兩個人的名字,重複交替着出現。
費覺,周游,費覺,周游,費覺,周游。
倪秋默默念誦,雙手合十,不要有事,不要有事,不要有事,求求你們了,不要有事。
他身邊一點光都沒有。
倪秋閉緊了眼睛。
周游走下翠城酒店門口的最後一級臺階,他一只手插在口袋裏,活動脖子,掃了眼跟前那群馬仔:黑衣服,黑褲子,黑頭發,頭發短得像刺,近一些的人還能看出些五官上的差別,離他的遠的,就全都大同小異,分不出有什麽不同了。
黑壓壓的人群堵住了停車場唯一的出入口。
有人的手藏在身後,有人的手伸在燈光下,那手上閃過道銀色的光芒。
周游一笑,把手從口袋裏拿了出來,有兩個馬仔明顯往前傾了傾,但沒跳出來,周游點了根煙,低聲說:“操,還是費覺有品味,五顏六色,不單調。”
他抽煙,往人堆裏走,經過了五六個馬仔,他們盯着他,從他身後包圍住了他,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包圍的圈子越來越緊湊,周游鼻子一皺,擡起一邊眉毛,抱怨了句:“又不是香噴噴的大美女。”
他的右手擡到了嘴邊,捏住半截還在燒的煙,手腕一揚,将煙掐進了離他最近的一個馬仔的右眼裏,雙手并用,抱緊那個馬仔的腦袋就來了記頭槌。
“離我遠點!”周游大喝一聲。
那吃了他頭槌的馬仔立時往前撲去,周游敏捷地搶下馬仔手裏的蝴蝶刀一刀割開了他的手腕,再一刀揮起來,割開了旁邊另一個馬仔的脖子。
四下無聲,唯有血在空氣中嘶嘶飛噴的聲音,兩個馬仔幾乎同時倒在了地上,二十來個馬仔一擁而上撲向了周游。
“殺啊!!”
“殺!!”
費覺從沙發上驚起,他往電視的方向看去,電影臺正在播武打片,喊打喊殺聲四起,刀光劍影,血雨腥風,他喝了口酒,關了電視,走去了書房。費覺在書桌上找到了一本便簽本,提筆就寫了個“給”字。下一秒,他卻又把這個字塗掉了,筆從他的手裏滑開了,費覺打了下自己的右手,他的右手哆哆嗦嗦地,他試着舉酒杯,卻連酒杯都抓不住,費覺用雙手握起了筆,又在紙上寫。
給、倪、秋。
他寫得又慢又費勁,寫出來地字蚯蚓一樣。
費覺塗掉了這三個字。
他寫,給、莫、正、楠。
他劃掉了莫正楠的名字,從“莫”字到“楠”字,劃了許多許多道黑線,尤其是那個“莫”字,完全看不出來了,他把紙劃穿了。
費覺撕下便條,揉成一團,重新寫。
給、周、游。
他還是沒能寫下去。他放棄了,低着頭走到了更衣室。他把燈全部打開了,打開衣櫥,在明亮的光線裏挑選襯衣,領帶,褲子,外套,皮鞋。一一穿戴好後,他把槍重新插回褲腰裏,穿過花園,沿着戶外的一道樓梯走到了二樓的露臺。
他找了個實底的花盆,把水池裏的那兩條錦鯉撈進了花盆裏,抱着花盆去了湖邊。湖邊的路不好走,一腳下去都是泥巴,費覺後來幾乎是趟進了水裏,他把那兩條鯉魚放走了。
鯉魚沒有游遠,它們繞着費覺搖動尾鳍,月光柔淡,它們一身紅鱗片,绡紗一樣在水中自在翻卷,紅得好像血。
周游的手臂被人劃了一刀,衣服破了,血湧了出來,他顧不上這麽多了,抓了個人肉盾牌推了出去,撞開三個馬仔,沖向停車場的出口,可兩邊立即湧上來五六個馬仔擋住他的去路,周游一手擋在身前,一手握刀,那幾個馬仔互相看看,又瞥了眼地上東倒西歪的十多個人。他們不是翻着白眼就是在嗷嗷喊疼,身上臉上都是血口子。
周游說:“你們老大讓我走,你們為什麽要擋我的路?”
衆馬仔不敢輕舉妄動,周游又道:“他今天能對我出爾反爾,明天也能對你們言而無信!”
“操你媽!!”只聽身後一聲大罵,周游沒有回頭,寒風蕭瑟,他臉上和手上的血已經由熱轉涼,凝固在了他的皮膚上,他依舊和面前的人對峙着。那叫罵聲和舞刀聲離他已經非常之近了,已經貼着他的耳朵過來了!
周游紋絲不動,右手手腕向後一轉,蝴蝶刀刀刃變了方向,他一刀戳進了舉刀向他砍來的人的脖子裏,那人手上的砍刀還停在空中,刀刃離周游的脖子差了不過半寸。
前面擋路的馬仔們神情一變,有兩個往後退了半步,周游拔出蝴蝶刀,吐了口口水,轉身一腳踢翻了那個想從背後偷砍他的馬仔,這時不知是誰喊了句:“三百萬!老大說!砍死他有三百萬!!”
那擋道的幾個馬仔頓時來了勁,所有還站得起來的,還打得動的馬仔也都像打了雞血似的沖向了周游,周游暗道不妙,手上砍了兩個馬仔,正要找個掩護,一個馬仔舉了條屍體撞到了他的刀上,直接把他的武器卸了,又一個馬仔攔腰抱住他,緊接着,第二個,第三個馬仔緊緊抱住了周游,疊羅漢似的把周游壓在地上。周游喘不過氣來,他的兩只手都被人壓住了,臉貼着地,他感覺有人在抓他的脖子,他低喝着掙紮,但身上的人越壓越多,他就要窒息了。周游擠着眼睛往外看,莫正楠這時從翠城走了出來,在兩個馬仔的護送下上了車。他朝周游這裏看了眼,打了個手勢,驅車離開了。
“莫正楠!!”周游高喊,奮力反抗,他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有人撿起了地上一把帶血的蝴蝶刀,往他這裏過來了。
那刀尖還在往下滴血。
“三百萬!三百萬只會給那個殺了我的人!你們壓在我身上,你們一分都拿不到!”周游大吼,周圍靜了一瞬,他身上忽然輕了許多,周游趕緊抽身,不等他爬起來,眼前閃過數道寒光,他脖子一縮,兩眼一閉,就在這時,一聲槍響劃過,周游捂住脖子看出去,翠城門口開進來一輛野馬,阿鼓跳下車砰砰放了兩槍,指着車說:“游哥!!快走!!”
阿鼓雙手拿槍,車後還跟着群馬仔,各個都拿着槍,火藥味蓋過了血腥味,周游跳上了車,一把方向盤倒車出去,逃出生天。
“莫正楠!媽的!瘋子!瘋子!!”周游開得飛快,他身後警笛尖鳴,他聽到方興瀾在高喊:“把槍放下!放下!!”
莫正楠在門口換了拖鞋,屋裏燈火通明,他張望着,喊了聲:“費覺?”
沒人答應,莫正楠往裏面走了走,看到費覺坐在長桌邊,他笑了出來:“怎麽叫你也不答應?”
“周游呢?”費覺問道。他手邊放着一把槍。
“去自首了吧。”
費覺說:“你非得要趕盡殺絕嗎?我不瞎,停車場裏那些車上都坐了人。”
莫正楠倒了杯水,站在廚房裏看費覺:“倪秋呢?你把他送回家了?”
費覺說:“他已經答應你頂罪,你為什麽還要這樣?”
“人都愛惜生命,愛自由,萬一他受不了警察的誘惑,轉作證人就麻煩了。”
“那你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對付他!是你把他逼上了這條路!”費覺捶了下桌子,聲音不大。
莫正楠走了出來,坐在費覺斜對面,碰到了費覺的手,輕輕握住了,和他道:“興聯現在很好,你等我把公司股權全都轉讓出去就可以了。”
“可以什麽?你就可以金盆洗手,退出江湖?”費覺看着莫正楠,看得很緊,很牢,“不,你不會。”
莫正楠點上煙,又問他:“倪秋現在在哪裏?”
費覺失聲笑了:“你看看你。”他道,“他很安全,也很好,你不用惦記他了。”
“我關心一下也不行?你吃醋?”莫正楠站了起來。
“我說了他很安全,他在家。”費覺舉起了槍,指着莫正楠,“坐下。”
莫正楠眨眨眼睛,坐下了,他苦惱地說:“我們沒必要這樣吧費覺?”
費覺說:“周游是我的朋友。”
莫正楠說:“我也不知道事情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或許他就不應該回來。”
他半垂下眼睛,話裏犯着苦味,甚至還有些委屈的哭腔。他偷偷瞄費覺。
費覺沒有動,連眼神都沒有變,鷹爪一樣扣在他身上,費覺道:“或許,我就不應該去找他。我應該自己去找康博士,殺了他,或者被他殺了。我的下場就應該是這樣。”
“沒有人的下場應該是這樣!”莫正楠擡起了頭,“你不能死!想都不要想!”他上下嘴唇發顫,碰在一起,困難地吐出了兩個字。
“費覺……”
莫正楠去抓費覺的手,輕撫他的手背,攏住他的手指,他的聲音是軟而溫柔的,“費覺……你別說這樣的話可以嗎?我們能不管周游,不管倪秋,不管別人嗎?你能不能想想你自己,想想我?我們前兩天不是還好好的嗎?”
費覺說:“你總是想很多,考慮很多,莫正楠,你說說看,是哪裏出了錯,到底哪裏不對?還是……從頭到尾都是錯的?從頭到尾,不應該有我,也不應該有你……”
莫正楠意欲起身,費覺再次舉起了槍。
槍響了。
費覺倒下了。他的心上中了一槍,血汩汩奔湧,像是條最富生命力的溪流,從他的胸膛蜿蜒而過。
莫正楠丢開了手槍,爬到了費覺身邊,他抱起費覺,捂住他的傷口:“不是……我以為……我以為……”
他講不出話了,只好摁着費覺的胸口看他,往他眼睛的深處看。
莫正楠緊咬住嘴唇。
費覺的眼裏沒有他,他癡癡地望着天花板,目光渙散:“你以為我要殺你?哈哈……我這把槍從來都沒有子彈,你不知道嗎?”
“我對不起周游,我輸給你了。”費覺說,“我沒辦法……”
“我不殺周游,不殺倪秋,我誰都不殺了,我保證,費覺,我保證……”莫正楠滿地亂摸,“噓,噓!你別說話,我叫救護車,現在就叫救護車!”
他一手還抱着費覺,從褲兜裏摸出了手機,抓也抓不穩,掉在了地上。
費覺這時說:“別說話,下雪了。”
下雪了,雪花紛紛灑灑,已經在他腳邊積了薄薄的一層,晶瑩閃亮。
費覺閉上了眼睛,張開了手。
莫正楠看着費覺的手,拍了拍他的臉,費覺不動了,呼吸也停止了。莫正楠放下了他,撿起先前扔掉的槍,連開數十槍,打空了所有子彈。他冷靜了下來,去廚房找了把水果刀,把費覺翻了過來,卷起他的上衣,割下了他後背上那條蛇。
他雙手沾滿了鮮血,費覺也渾身是血,莫正楠把他抱上汽車後座,駛離了別墅。
狹窄的山道上,将将能容下一輛汽車,就在莫正楠即将開出樹林時,迎面駛來一輛車,對方打了高燈,莫正楠避開了它,再回頭時,他看到車上的司機恰好也在看他。
是周游。
莫正楠點了根煙,放下車窗,把車開遠了。
周游到了別墅門口,開了車門就跳下了車,別墅裏還亮着燈,屋裏沒有人,沒有一個人,只有滿地玻璃碎渣,只有漂白水的氣味,火藥味,只有客廳裏的一灘血。
周游沖到了地下室門口,那門是鎖着的。周游一腳踹開門,跑下去便喊:“倪秋??”
黑暗中撲過來一個人,抱住他就問:“費覺呢?費覺人呢?我聽到槍聲,好多好多下!費覺呢??周游!費覺呢!!”
周游如釋重負,坐在樓梯上看倪秋:“你沒事吧?”
倪秋發現了周游手臂上的傷,撕下襯衣就給他包紮,還在問:“費覺在哪裏?你進來的時候見到他了嗎?還有莫正楠,他呢?”
周游扶着牆站起來,一指上面:“走吧。”
倪秋打了個嗝,周游轉身拉起他的手:“走吧,天要亮了,現在出去還能看得到日出。”
他笑着說。
倪秋抓着領口,兩行眼淚從他眼裏無聲地滑下來,周游牽着他穿過了花園,經過了客廳,他們路過那灘血跡的時候,倪秋抽出了手,靠近了過去,他整個人篩糠似的抖着。
倪秋跪在了血泊前,他的雙手泡在了鮮血裏。
周游從後面抱住他。
“倪秋……”周游喚着他的名字,吻了吻他的頭發,“走吧……”
倪秋坐在地上,他緩緩地轉過頭看周游,他在哭,但他又笑了,認真,努力地笑着,他給自己擦眼淚,擦了一臉血。他說:“沒關系,現在他可以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了。”
“他自由了。”
周游收緊手,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撒進來,他往外看了眼,一只青鳥飛出了花園。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