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霜松
迷幻的景象似是一萬年才過,程顯聽像從冰窟裏掙紮出來般,彎腰重重喘了兩口氣。他回過神來,只覺得若是幻術,施法者當真是位大師,剛才的一切太過真實,讓他現在還沒完全清醒過來。
疼痛,寒冷,酷暑,仿佛才真實地在他皮膚上刻下痕跡。程顯聽忍不住撩起袖子查看,上面果然只有陳年舊傷,手指觸過後,留下一絲隐秘的刺疼。
琵琶女呢?
他剛看向旁邊站着的女人,只感覺又一陣強烈白光,程顯聽情不自禁罵了句娘,再睜開眼時,他發現自己身處在一處小院子裏——又或者說他是融在環境裏的,視線像是俯瞰人間的神明,悄無聲息地窺探進別人生命的瞬間。
那是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前有庭後有院,小房子溫馨而別致。前庭紮了個高高的秋千,裝飾着美麗的花藤,女主人席地而坐在青青草甸上,櫻唇噙着一片柔嫩的樹葉,吹出簡單的音符。她烏黑的頭發披散着,即使是普通衣料裁制的裙子,在她穿來也自帶華貴氣質。
這容顏絕世的女人,正是琵琶女。
不遠處,有個十一二歲大的小女孩拍手和着音符又唱又跳,那小女孩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坯子,五官還沒張開,已有些許琵琶女的韻味。琵琶女吹着吹着就停了,目色溫柔地望着女孩,這麽一個溫情時刻,程顯聽也沒見她笑,但那張臉上沒有現在的淩厲和冷漠,她像是驕矜的公主,不将笑顏輕易示人。
這一定就是琵琶女的女兒了,程顯聽想着。他看着快樂的小臉兒,不知不覺間也露出微笑。這個年紀的小孩讓他平白想起了程透小時候,只是他的徒弟從不跟父母懷裏無憂無慮長大的小孩一般陽光可人兒。
琵琶女開口喚道:“,玩累了嗎?”
豎着小辮子的女孩腳步輕巧地轉了個圈,一下子離程顯聽近了不少。他發現她竟不是修士!若藥師就是昭情君焦甫然本人,那她的父母可都是修士中的佼佼者,得天獨厚的條件,這個小姑娘卻只是唱着歌跳着舞,并沒有修行。
嘴角旁有兩個甜甜的酒窩,她把手背在身後,笑吟吟地說:“娘親,你看外面誰回來啦!”
琵琶女手裏攥着樹葉,順着的目光擡頭看去,只見院子外面緩緩走來一個男人,束着發冠,鳳目薄唇,儀表堂堂。那人五官眉目生得有些嚴肅清冷,但此刻目光是暖的,見妻女望過來,他加快了腳步。
程顯聽站在旁邊,細細打量着男人。那是藥師沒錯,只不過現在的他臉上沒有銀箔面具,看着也比在仙宮時略年輕點兒。
琵琶女在接觸到藥師的目光後站起身子,常言道美人一笑傾國傾城,當真是如此。程顯聽看見琵琶女露出了笑容,她一笑好像天都亮了,雪也化了,讓這個小院溫暖到無聲無息旁觀的程顯聽有種罪惡感。
他不該随便參與別人的回憶的。
然而就在此時,他發現已經走進庭院的藥師突兀地看了過來,那目光直直越過他的小女兒,與幻境中的程顯聽直直對視着。藥師臉上沒有什麽變化,但程顯聽卻背後一涼,他确信他看到他了,這怎麽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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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令人驚吓的是下一刻變故又生,乖巧地站在原地的忽然閉上眼睛,挺着身子倒在了地上。
“——”
天地色變,雲霧交疊。一切景象扭曲,唯有原地的程顯聽不變,他想,對于藥師和琵琶女來說,噩夢大抵就是從這一天開始的吧。
病了。
程顯聽看着琵琶女來來往往,這明明就是幻境外那個冷靜的女人本人,可她全心全意地沉溺在環境中。程顯聽大抵也猜到了結局,他似乎有點理解這幻境為何對琵琶女來說如此痛苦,以至于寧願死也不要被困。可是,眼前這個女人,會不會曾有那麽一絲一毫是甘願淪陷在幻象中的呢?只是為了心如刀刎般見一見她的。
可憐天下父母心。
他知道了藥師是從什麽時候變成“藥師”的。他們可愛活潑的女兒日漸消瘦,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病痛讓她在夢裏一次又一次驚呼着“爹爹”與“娘親”。這可憐的孩子又叫誰能不憐惜,程顯聽沉默着站在她的床頭,把一只手橫在她額頭上,低頭默念咒語。
他知道這都是假的,可什麽都不做,于心不忍。
但好似真的感受到了程顯聽的咒語,噩夢中她緊咬着的嘴唇稍稍舒張,抓着琵琶女腕子的手也放松了幾分。琵琶女是九州數一數二的修士,可在女兒的病容面前,她無能為力。
命運終會帶走不屬于她的人。
在一個陽光明媚,鳥語花香的普通午後,無聲地病倒,又無聲地死掉。藥師沒有趕到,琵琶女抱着小女孩的屍首漫無目的地走在曾經充滿歡聲笑語的院子裏。程顯聽覺得她瘋了,可她是如此冷靜地念着滿天神佛的名號,承諾給雲雲衆神願奉上自己的修為,陽壽,一切,只要不帶走她。
不要帶走她。
琵琶女像是在靠着這句話維持着自己的行動,骨瘦如柴,在她懷裏是如此弱小。
男人沉默着從妻子懷裏接過女兒的屍首,她終于哭了,不知是在撲向他,還是撲向他。
“焦甫然,她死了——”
就連程顯聽好像都沒聽到真相大白的名字,他看着藥師摟住妻女,眼角眼淚滑落,他忽然突兀地睜開雙眼,與不存在的程顯聽對視須臾。
程顯聽當然也直視過許多危險的眼睛,但沒有一雙像藥師一樣讓他記憶深刻。
他們沒有埋葬。琵琶女當然知道女兒死了,但她要讓女兒起死回生。她決定尋訪天下,而藥師卻打算到一個鮮少有人知曉的仙島上去,一個傳說能回答一切難題,解開一切執念的仙島。幻象斷在他們做出決定的這個晚上,兩人就此分道揚镳。
幻象又開始變化萬千。
等四周景象再穩定下來時,程顯聽被電閃雷鳴吓了一大跳,這是兩位至少元神境界的大能在鬥法才會産生的異象!他看見藥師和琵琶女對峙着,琵琶女悲憤交加,繞在手上的弦帶着紫電光擊在藥師額角上,立刻血肉模糊一片。藥師沒有躲也沒有還擊,他只是隔空又看到了程顯聽,夾雜着喟嘆的眼神,茫然而無奈。琵琶女的弦軟軟地垂下來,她淩空而立,顫抖着聲音道:“我與你死生不複相見。”
“可竽,你魔障了。”焦甫然那張被術法傷到的臉鮮血橫流,看起來比披頭散發的秦可竽更像魔道之人。可旁觀者程顯聽也感受的到,琵琶女是真的入魔了,她大抵,為了複活,不惜自甘堕落,修習魔道。
他們一個住在最西,一個住在最東。琵琶女愛他至深,也恨他救不了女兒。
果然修士不該有道侶,不該有牽絆。長生者無情,他們誰都是知曉的。
山河失色,天地風起雲湧,程顯聽原以為幻象要再次變化,卻陡然背後一寒。三人腳下湧起一團黑色濃霧,秦可竽好似終于意識到了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她求助似地望向他,程顯聽低頭,發現琵琶弦在自己的手上,他毫不猶豫地飛身過去,把琵琶弦勒在秦可竽的脖子上雙手用力——
幻象開始扭曲,秦可竽掙紮起來,白光似從光怪陸離後露出,程顯聽知道他快要真的殺掉秦可竽了,可腦中仿佛有人呓語蠱惑,他無法松手!
“程顯聽——!”
一聲凄厲呼喊後,程顯聽倒抽一口涼氣,驟然睜眼。
他發現自己一步未動地站在高臺的一級石階上,倒是旁邊的琵琶女捂着脖子大口喘息着,程顯聽立即心虛,幹巴巴地問道:“那個……秦、秦夫人……你沒事吧?”
琵琶弦垂在程顯聽手裏,照理說如果他真的勒住琵琶女的脖子,自己手上也該有勒痕才對,可他手上什麽都沒有,反而是琵琶女脖子上有着明顯的痕跡,她長舒一口氣,望着程顯聽由衷道:“多謝程掌門搭救之恩。”
程顯聽更尴尬了。謝什麽,謝他剛才差點勒死她嗎?
琵琶女又略一施禮,緩緩道:“煩請掌門回去後告知以輕,那件事确定了。”
“什麽?”程大掌門一頭霧水,“什麽确定了,以輕是誰?”
琵琶女一點兒也不驚訝他不知情,耐着性子解釋說:“你只要原句重複便可。至于柔以輕……”她把一縷垂下的頭發挂回耳後,這動作像極了藥師,“你們七目村,也只有那一位女人吧。”
程大掌門百感交集,花匠還真是公主!
“你們不是……分道揚镳了嗎?”他一臉懵地追問說。
琵琶女只是快步走上高臺,取下一支令箭,朝着程顯聽輕輕搖了搖,示意他快撤。既然人家不想說,程顯聽也不指望能撬出來什麽,畢竟可不是誰都跟花匠一樣大嘴巴。他也三步并兩步踏上高臺,拔下令箭。
兩人再度踏上隧道。
不知為何,經歷了幻境,琵琶女在他眼裏的形象柔和了不少。許是他幾次偷瞄,琵琶女感受到了那目光,淡淡說道:“程掌門不必介懷。”
程顯聽嗆了一下,琵琶女态度是真的奇怪,她那麽痛苦,可離開後又是一臉釋懷。但若是真的釋懷,為何她至今不見藥師,住在這島上離他最遠的地方。
原本是為岔開話題拼命思考,程顯聽忽然想起來,皺着眉頭道:“有一事想請教夫人,我在幻象中看到的并不是……”他啧一聲,“總之不是過去,我從未到過那樣的地方,經歷過那樣的事情。”
此話一出,琵琶女頓住腳步,她眼裏有一閃而過的微訝,轉身面對程顯聽問說:“是一些痛苦的事嗎?”
程顯聽思量片刻,覺得挺難描述,于是答道:“難說。”
兩人沉默起來,無聲地對視着。程顯聽吸了口氣,他其實不想再挑起關于剛才的話茬,可是有件事不能不提。
“你和藥師都在幻境中看到了我。”
隧道中似乎傳來了水浪聲,程顯聽忍不住朝前看去,與此同時,身後不遠處布置着高臺的房間應聲降下石門,他那眉心還沒等皺完,鋪天蓋地地水柱席卷而來,立刻将兩人撞了個暈頭轉向!隧道裏頃刻間被水灌滿,程顯聽往上游着,趁着最上面還尚有一絲空間,兩人蹬腿上去呼吸一口,琵琶女按住他肩膀,貼着程顯聽以極低的聲音道:“不,我在過去見過你——”
水浪毫不留情地将兩人分開。
程顯聽在心裏破口大罵,這水灌進來的時機太湊巧,就像是為了阻止琵琶女同他說的最後一句似的!一定還有隐情,這幫人說話都像對暗號,有什麽關節就是不肯一句話交待清,非得繞來繞去叫他自己猜。
修士當然也不至于像凡人一樣閉氣不足而溺水,但時間長了還是有些撐不住的。那水卷動着,把程大掌門撞得暈頭轉向,不一會兒就煩躁起來,他在心裏大喊一聲好想回家,決定反客為主。
艱難地解開壓制修為的符文,程顯聽指尖剛一運起畫符,靈臺卻好似遭受重擊!
他眼前一黑,失去意識。
渾身上下酸疼不已,程顯聽渾渾噩噩地睜開眼睛,立刻就對上了關切的眼神。他腦中一片空白,半天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家裏,他想坐起來,馬上又被青年按回去,嗓子又幹又啞,程顯聽握住程透的一只手,低聲問道:“我怎麽在這兒?”
青年一手端着小碗,一手拿勺子沾了水點在他嘴上,心疼不已,“裁判司的人通知我們去領你,昏迷一天一夜了。”
他放開抓着徒弟的那只手,朝自己臉上摸去,發現自己鼻子上竟然包着,瞪大眼睛問:“我鼻子磕斷了?”
“你盼點自己好的行不行?”程透哭笑不得,拿勺子喂他喝了點水,解釋說,“沒有,但撞爛了一個小口子,藥師給你包上了。”
程顯聽掙紮着坐起來,感到頭大無比,“到底怎麽回事?”
“裁判司的人來村子裏通知我們去領人,你自己躺在一張草席上,渾身像剛從河裏撈上來的。”面色凝重,青年放下水碗,看着師父說,“你和琵琶女一人發了一千石牙,是優勝組,其他組的人昨天夜裏才出來。”
順着徒弟的目光望向桌上,上面放着一個織錦包,真是來之不易的一千石牙。程顯聽冷笑起來,“呵,這是息事寧人呢?”他揉着太陽穴又問,“什麽叫我自己躺在一張草席上,秦可竽呢?”
程透似乎也沒太奇怪琵琶女就是秦可竽,他目色更沉,低聲道:“她失蹤了。藥師和花匠為你處理完傷口,也已經一天一夜未歸了。”
程顯聽低聲罵一句髒話,感覺頭更疼了。他哼哼唧唧地蹭過去抱住程透,趴在他耳邊小聲說:“我告訴你,藥師是焦甫然,琵琶女是秦可竽,他們還有個女兒叫。花匠是柔以輕,我們在萬字扭樓裏看到的可能不是幻境,而是過去與未來,更甚者那個高臺就是一個通向過去或未來的入口。”
程透關切地把他扒拉下來,摸摸師父的頭低聲道:“撞傻了?”
程顯聽望着眼前的程透,他們其實才分開不到三日,但卻好像過了萬年。幻象裏他日以繼夜祈求相見的人就在眼前,程顯聽微微眯眼,忽然低頭吻上了青年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