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難關
隧道的漫長似乎毫無意義。
反常就一定有原因。在沉默裏,程顯聽開始試圖找出如此設計的原因。基于仙宮的海島情況,總體給地宮留下的空間還是相當有限的,肯定有什麽要因才能這樣,最有可能的還是細水長流,譬如一開始讓人無法感覺出隧道在下降。
但僅僅如此,未免有些小題大做。程顯聽開始回憶從進門到現在的種種,思來想去,他忽然憶起濺落一地的金鈴碎片裏似乎密密麻麻刻滿了符文,當時琵琶女馬不停蹄地往前趕,他只匆匆瞟了一眼,後來一聊天也忘記提及。從她一個金鈴都不願觸響的态度上來看,很可能是知道內情的,不如問問。
琵琶女沒有猶豫,直接開口回答說:“同後面的關卡有關系,鈴铛觸響後致幻,在之後的關卡裏,聽沒聽過鈴铛響的人會看到完全不同的東西。”
原來如此。
可是,如果沒記錯的話,花匠說在四組人彙合前,無論如何都是要在地宮裏待夠一天一夜的,這一天一夜之後拼的才是誰先出去。琵琶女這樣做,之後那個關卡他們是要坐在地上談天說地嗎?
看她這個樣子——可不像話多的人啊?
“你為什麽要一個金鈴都不觸響?”程顯聽問道。接觸到琵琶女飽含“這還用問嗎”的眼神後,他尴尬地補充說,“我的意思是,這到底是個娛樂節目,太認真的話不會很無聊嗎?”
琵琶女眉眼不動,“因為我不想看到接下的幻象。”
她停下腳步,面對着程顯聽一字一頓道:“相信我,在看過那些幻象後,你不會把這些稱為娛樂的。”
話題到此為止,閑來無事,程大掌門又開始思考琵琶女到底排在金榜哪個位置,他一般閱榜只讀前二十位,二十位之後都沒什麽印象。必須承認的是,程掌門并不像徒弟一樣擅長估計一個人的實力,只是隐隐約約覺得以琵琶女剛才那一手,她的排名應該不會很靠後。
師徒倆到底是直接被安排在第七位上的,別說榜前各家各派,就連朝夕相處的花匠,真實實力都不好說。
程顯聽又問說:“你和陵宏認識嗎?”
琵琶女面不改色回答說:“是好友。”
“這回不是從前了?”他試探着道。
想不到,琵琶女說:“從前是,現在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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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也并不太忌憚回憶往事,主動講了起來,“曾經我們約定互相給對方的兒子起名,我認認真真為他兒子取名叫林邗,他們夫妻倆倒好。”琵琶女話鋒一頓,抿了抿下唇,“給我兒子起名叫憐花。”
程顯聽差點沒憋住笑出來,連上焦甫然的姓,焦憐花,是認真的嗎?
她好似也松了口氣,“幸好我後來生的是女兒。”
大抵沒有父母是會不願談起自己兒女的,程顯聽順着說:“那令愛芳名作何?”
不知有意無意,琵琶女沒有加上姓氏,“霜松。”*
倒也是氣質脫俗的名字。比起琵琶女有個女兒,反倒是陵宏原來有個兒子這件事更讓人吃驚。只是……想想他到仙宮來的日子,怕是現在,那孩子早已不在人世了吧。那琵琶女的霜松呢?無論是她和藥師都不像帶着孩子的樣子,那姑娘是否也在塵世中香消玉殒,肌膚已壞呢?
一時念想轉得快,倒忘記香消玉殒暗含早逝的意思,程顯聽連忙揮散這個想法。他其實更好奇關于陵宏的往事,不過至少以後關于他和程透的飛醋是不用吃了,人家有家有老婆的。
這些至少從前家庭美滿的人,是有多大的執念與疑問,才能抛下深愛的人們跑來這嶺上仙宮,過起荒誕無邊的生活。
他無意窺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值與不值,輪不到他人評判。
又半刻鐘後,可以看見前方出現了房間。琵琶女在門口站定,指着裏面說:“走上去拿下來那個令箭,這一關就算了結。”
屋裏是一座數十丈高的四面階梯臺,臺上放着的所謂令箭從底下是看不到的。石砌而成的臺階其貌不揚,無甚特別,程顯聽正待觀望,琵琶女直接走進屋裏,站在臺階前回頭道:“上面有兩支,我只能拿一支。”
說罷,她先人一步,拾級而上。
程顯聽還是沒動,然而在琵琶女邁上第一級臺階後,她處變不驚的臉忽然一變,睜大的眼睛寫滿不可思議。
“不可能……”她喃喃自語,舉起雙手查看。與此同時,那雙修長白皙的手,從指尖開始化為纖細白骨,頃刻吞噬整個手掌,聚在半空中的赫然成為一雙骨爪。她回過頭來,那張絕美的臉龐迅速衰老,布滿皺紋,她卻不顧及旁人窺見,回過頭沖還站在原地沒有動作的程顯聽大聲提醒道:“程掌門謹記!老去與死亡不是最難掙脫的,因為我們沒有人真的死過,之後的那些才是真正擊潰人心的!若是——若是我出不去了!”
琵琶女迅速解下纏在骨手上的琵琶弦,向着程顯聽奮力一擲,“就殺了我罷——”
話音剛落,石臺最上方亮起一束煞白之光,刺得人兩目生疼。程顯聽彎腰撿起琵琶弦随手拎着,目色深沉的人似乎并沒有對未知的恐懼,他邁上石階,等待幻象降臨。
可惜,什麽都沒有發生。
白光像是流動的,把四周鋪滿成了一個封閉的純白的房間,就連高臺也成了白色,琵琶女挺着腰背站在第一階上。她的頭微微垂着,面色平和,雙目緊閉。程顯聽知道她現在經歷着所有修士所畏懼的老去與消亡,與自己的心拼命厮殺搏鬥。
有那最後一句交待,他并不擔心她會無法掙脫。
程掌門當然也知道他為什麽沒有看見自己的衰老與消亡,因為他,他的真身——是不會老去,因而也沒有衰老而亡的。若非外界傷害,他幾乎是等于不死的。
即使明知在他無盡的年歲裏,自己所深愛的人終會死去,程顯聽也從未有過放棄永生的想法。就像他無法理解這僅僅只是一個幻象,就算深陷其中,琵琶女又何必覓死呢?
與此同時,琵琶女仍然保持着閉眼,卻邁開腿輕輕往上邁過一級。她大抵是在環境中有所突破了,聽她最後的意思,似乎并不想兩人同時進行登階,趁這一小段時間裏,程顯聽開始整理思緒。
現在看來,琵琶女應該是認為在一個鈴铛都不觸響的情況下,是不會中咒陷入幻象的,所以當踏上第一級時她才那麽驚訝。那白光看着倒好像也是幻覺的一部分,程顯聽估摸着自己十有八九也中招了。第一道羽箭時琵琶女仔細地檢查了有沒有傷口,大抵也是為了保險箭頭上有沒有塗東西。
稍作聯想,答案就很簡單了,是漫長的隧道。
程顯聽自言自語,“難怪。”細水長流的把戲是正确的,無論是藥或奇怪的咒言,哪怕他這個狗鼻子都沒能發覺。
另一邊,琵琶女再次擡腳邁過一級。程顯聽跟着也往上邁,站到了第三階。
下一刻,琵琶女猛抽了口氣,睜開眼睛醒來。她看向程顯聽,似乎有些驚訝這位年輕的掌門比自己更先擺脫老死的恐懼,但瞬間又釋然,恢複面無表情道:“接下來是同時進行的,我們誰比較強,在自己的幻境結束後就會看見對方的。”
程顯聽失笑,揚起手上的琵琶弦,“夫人就這麽确信是我看到你嗎?”
“不,”琵琶女輕輕搖頭,目光飄向高臺之上。“是因為我擺脫幻境的時間一定比你要長。”
她不等程顯聽反應,直接踏上石階。
先是鋪天蓋地的白光填滿眼前,程顯聽猝不及防,擡起袖子擋住,隔過很久,周圍仍是一片白茫茫的。直到,凜冽如刀的寒風呼嘯而過,饒是程大掌門都打了個哆嗦,他這才緩緩放下袖子,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下雪了。
真是好大的雪呀。厚到沒過腳面,他茫然無措地在雪地裏前行着,不一會兒鞋襪便濕透。程顯聽試着施術弄幹,可惜在這空曠無涯的雪原裏,他發現不止是術法無效,自己似乎也變回了凡人。*
盛大的雪原似乎沒有盡頭,只是遠遠與灰白天色相接,他一呼一吸間盡是紮人的冰屑。每一口氣都作白煙,有聲有色地消耗着生命。被雪濡濕的鞋很快又再度結起了冰,他從冷開始感覺到疼,刺骨疼痛,宛若千刀萬剮的酷刑。
混雜着鵝毛大雪的刀子風吹得人無法睜眼,程顯聽漫無目的地向前走着,身後一排腳印很快被雪重新覆蓋,抹殺了他剛剛存在過的證明。他不知道這雪原有沒有盡頭,只感到自己眼睫上成霜,連阖眼剎那都是嚴寒。
他緩慢地走着,被溫柔的雪無聲淩遲。直到天際開始泛出淡金色,刺眼的陽光仿佛踏着曠野未幹涸的血跡而來,他一腳就邁入了鳥語花香,和煦春風吹拂着臉頰,很快撫平寒冷的疼,他松了口氣,回頭看看,雪原卻還在身後,與此毫不相幹。
他明白了。入冬,經春,過夏,到秋。
早春透暖出寒,程顯聽繼續向前走着,他要馬不停蹄地趕往四季,有個人在等着,交待他早點回來。那花争妍鬥豔,個個妖冶美麗。大朵大朵的雪白花蕊,他試着伸手觸碰片刻,指尖立即劃出一道傷口,蕊瓣吮吸着鮮血變紅,像初升的太陽。
綿密如針的春雨淋濕大地,濕漉漉的衣服緊貼在身上,變得奇重無比。他邁開的每一步都竭盡全力,才能不被針雨拉着拖入土地,春天向來擁擠,鳥鳴令人頭暈目眩,程顯聽咬牙加快腳步,試圖擺脫。很快,負重使膝蓋難以承受,他甚至能聽到自己骨節咯吱作響的聲音,可是只要再走快點,再快一點,就入夏了。
夏毫無疑問是熱的。在青青草地與森林裏,熱浪卻是肉眼可見的。頂頭的陽光曬得頭發脆弱而幹枯,就連男人薄灰色的發梢都像一把枯草。可是柔軟的草地嫩綠常青,婆娑樹影舞姿多情。小溪流歡快地躍動着,山間瀑布,水霧傾瀉而下,泉眼咕嘟咕嘟地冒着清澈。
炙烤只是程顯聽一個人的,他開始感到口幹舌燥,身體裏的血液都在沸騰上湧。就連終年涼絲絲的皮膚都逐漸升溫,燥熱令人閉上眼睛時都燙而疼痛。疼痛,疼痛,這美麗的地方,永恒的主題确是疼痛。
終于到秋,蕭索而熱情的世界。金燦燦的曠野,麥浪一望無際。耀眼奪目的陽光,一塊兒石碑安靜屹立在前方。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穿着雪白衣衫的人虔誠地跪拜在它身旁。稻茅比刀刃還要鋒利,他就跪在其上,每走一步都是不見血的萬剮千刀,寒風的酷刑與之相比微不足道。
淡淡的灰色頭發在眼角的餘光裏劃出一段柔和的弧,炫目的金色在眼瞳上留下圓形的光斑。他面對石碑撲通一聲跪下去時,藏在稻草中的小石子深深硌到了膝蓋。
但曠野是真的很漂亮,他無法想象這原來是一個類似無窮地獄的地方。
金色的麥田随風而動,靜谧而安詳,紅霞閃閃爍爍。
他虔誠地跪拜石碑,只求能回到愛人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