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扭樓
“曬暈我了……”
程大掌門一路過去都顯得有些恹恹,程透和花匠過去送他,陸廂也跟去了,走在三人後面笑着說:“咱們遲了,其他組的人估計得先進去。”
“還能這樣?”程顯聽一下來了精神,松開自己那條假意站不穩,實則想與徒弟勾肩搭背的手,“那趕緊去啊!”
程透心道還不是您老人家許久沒見的事精毛病發作,一路作妖不停才給耽擱。一行人裏就花匠這個女孩子光明正大地打着傘遮陽用,強光透過紅傘面,把她臉映照的紅撲撲。四個人裏一對師徒着白,陸廂穿藍,就她一個還穿的灼灼豔豔,看着就熱。
等他們終于殺到,萬字的白牆黛瓦前果然就剩琵琶女一個人了。程顯聽有點心虛,想賠不是,看着她那張冷臉又搭不上話。花匠甚至都不願意靠近,反而是陸廂遠遠地沖她點了一下頭,琵琶女也矜持地收收下巴,算回禮。
青年算是近距離接觸了回琵琶女,她旁若無人地坐在一把不知從哪兒拉來的椅子上拆琵琶的弦,把它們并排繞在手上。程顯聽心下好奇,偷偷瞄着,程透咳嗽一聲拽着他衣領叫人把頭正過來,低聲道:“非禮勿視,別盯着人家看。”
程顯聽任由他抓着,微微一笑說:“好。”
青年不鹹不淡地恩一聲,交待道:“速戰速決,早點回來。”他正大光明地看一眼立在飛檐角下陰影處的琵琶女,對方素色綢衣,發髻整齊,怎麽看怎麽像是深宅大院裏的高雅主母,那把被拆掉弦的螺钿琵琶橫放在椅子上,貝殼像她的眼睛一樣銳利而閃亮。
程透收回目光,踮腳附在程顯聽耳旁輕言說:“看在藥師的面子上,萬一出事,你把她也活着帶回來。”
程顯聽點頭,“我知道。”
四組人分別從卍字的四部分進去,經過重重未知,最終會合在一起。其餘三組都已先行一步,琵琶女倒是不急——想想看她是懷音樓的主人,怎麽會缺那點石牙——等師徒倆悄悄話說完了,程顯聽悠閑地溜達過來,琵琶女才略一颔首,說出了第一句話,“走吧。”
木門應聲緩緩打開,現出片深不見底的幽暗。裏面當真是黑漆漆一片,什麽都看不清楚,程顯聽剛想說句“這敢情夠黑啊”餘光瞥見琵琶女面無波瀾地直接踏了進去,程大掌門愣生生把到嘴邊的咽回去,快步跟上。
在兩人身後,大門伴着轟隆聲漸漸閉合。
走出去數十丈遠後,程大掌門一直都在擔心到拐彎處看不見碰斷了鼻梁。好在習慣甬道的黑暗後,也能大概看清楚點前面有牆沒牆。
半刻鐘後,程顯聽終于後知後覺地琢磨出不對味來,他們走過的路程絕對已經超過了從外面看來一條帶轉角廊道的全長,可是非但沒出現四組人相遇的情況,更是連拐彎都沒遇到。
答案當然也不難想,除非這條道根本不是平的,而是向下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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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坡道是得修得多緩,才能讓人感覺不出來?大張旗鼓修成這樣,只怕不會單是伸手不見五指這麽簡單。正待胡思亂想着,仿佛為了印證猜測一般,程顯聽忽然毫無征兆地感覺背後一涼,下一刻,琵琶女壓低着聲音說道:“來了!”
程顯聽下意識地向右側身,只感到一陣勁風堪擦着自己的鬓發而過,與此同時,伴随一聲金屬撞擊時的铮響,隧道裏陡然亮起一道火星四濺的光,瞬間照出了琵琶女的身影——她兩手上纏着琵琶弦,一道極細的羽箭從材質不明的弦上擦過,撞向一邊!
火星正是從那材質不明的弦上迸出,如煙火般轉瞬即逝。泯滅剎那,程顯聽聽到琵琶女聲線穩如死水般提醒道:“程掌門留心了,還有。”
程顯聽一面抽劍一面想,這到後面還不知道到底是誰把誰活着帶出去呢。
嗖嗖又過幾箭後,琵琶女低聲說:“十道已過,結束了。”
程顯聽心道看來她也不是第一次進了,翻掌收劍。
前幾天花匠給做過功課,隧道裏最先遇到十根羽箭,不會傷人性命,但被打倒了也是夠疼的。程顯聽想想适才那箭頭撞上琵琶弦時的力道,十分懷疑真的不會死人嗎。
修行之人五感俱敏,這些實在算不了什麽。程顯聽進來時沒有解開背上符文刺青的壓制,現在的境界就相當于元神修士,琵琶女卻比他先一步發現了威脅來襲,盡管只是一剎那的事,但也足以說明她修為至少也到元神了。
兩人并排走在黑暗裏,按照花匠的交待,過了羽箭就可以點照明符,程顯聽剛有動作,琵琶女卻立刻出聲制止說:“程掌門且慢。”
程顯聽以詢問的眼神看向她,雖然自己也不确定琵琶女能不能看真切。
琵琶女沒有作答。
長時間的行走在黑暗裏可謂是件寂寞難熬的事,程顯聽試圖跟琵琶女搭話,又實在想不出能用什麽開口。嗒嗒腳步聲回響在幽靜的隧道中,他專心聽了半天,覺得琵琶女連呼吸聲都很小。
真無聊,好想我的程小蛇啊……程掌門在心底嘟囔道。
然而此時,琵琶女卻突兀地開口道:“那天在校場,程掌門為何喚我一聲秦可竽?”
程顯聽笑着反問道:“你不是嗎?”
琵琶女淡淡地說:“就算是,也是許久以前的事了。”
秦可竽這個芳名又一次指向了琵琶女,程顯聽斟酌須臾,再度開口,“你認識……七目村的第七人嗎?”
“不相熟。”琵琶女簡短回答說。
兩人沉默着又走過半晌,道路兩側終于現出照明符咒的光線。眼前豁然開朗,偌大房間內密密麻麻縱橫着無數細若發絲的金線,每條金線上拴了半個手掌大小的金鈴铛,一時間滿眼是金燦燦的光,令人心裏升騰出種奇妙的莊重肅穆感來。這間房屋數十丈高,金線均勻分布,顯然不會讓人能禦劍而過,花匠說每觸響一次鈴铛裁判司的人會為本組人員記數,這直接影響到賞金的多少,且若令三個金鈴同時響起,滿屋鈴铛全部會被震響,這局就算是白辛苦場了。
程顯聽目瞪口呆地看着密布金線将空間分割成塊兒,陰陽怪氣地說:“這是培養梁上君子呢?”
餘光瞥見琵琶女并沒有在看金線,程顯聽半側過身,見琵琶女對着光線細細地檢查着自己身上,似乎在觀察羽箭到底有沒有劃傷到。但別說皮膚,她連衣角都完好無損,實在是有些緊張過頭。
事出反常必有妖,程大掌門留心,也迅速地檢查了一下自己身上,指不定箭頭上還有什麽文章呢。
另一邊,琵琶女垂下胳膊,旋身面沖程顯聽,直言不諱道:“程掌門若無萬全之法,這一關還請退後,由我出手。”
懶懶撒撒的掌門當然樂得清閑自在,只是聽琵琶女的意思,貌似是想在一個金鈴铛都不觸響的情況下通關。
程顯聽眯着眼睛想,她不會其實也很缺錢吧?
這一關設計的确實有些刁鑽,從金線的分布情況來看,想靠敏捷身手不觸金線繞過去是不可能的,唯一可取之法,大抵只有逐個毀掉金鈴铛。但若以銳器飛劍擊之,必觸響鈴铛,只能拿真氣震碎,這鈴铛成百上千,結結實實是在拼真元。
夠損的。程大掌門識時務者為俊傑,背着手往後退了一步。
琵琶女不緊不慢地把纏在手上的弦一點一點解下來,古往今來拿琴弦或絲線一類為武器的不在少數,但大多會在弦尾再布置上一些器物,否則單有空弦,極難發力。她這弦當真是剛從琵琶上拆下來的,程顯聽一時也想不清楚她打算怎麽用,索性只等着一會兒看。
若是換他,說不定會禦劍起來,一手托着鈴铛,一手拿剪子慢慢把金錢全剪了,雖然費耐心又花時間了點。畢竟震碎鈴铛後想通過,金線一定不會造太牢固,萬字這活動最開始不過是場競技,該是點到為止的。
始料未及的是,琵琶女竟從儲物袋裏重新取出了她那把黑檀木的螺钿琵琶,不緊不慢地開始上弦。程顯聽詫異地想道:我看你一會兒怎麽站着彈琵琶。
結果,讓他更驚訝的事情發生了,琵琶女屈腿騰空而坐,抱緊了琵琶!她裙下的兩條腿交疊着,修長而舒展,像是端坐歌臺之上,翹起的那條腿,正露出鞋面上那一點點繡花來。*
扪心自問,程顯聽覺得他做不到這個姿勢。
琵琶女渾然不覺程大掌門望向她的眼神裏已隐隐帶出莫名敬佩,略一側頭說道:“煩請程掌門後退。”
程顯聽老實地後退一步。
琵琶女面無表情道:“退到我身後。”
确認了程顯聽退至自己身後,琵琶女蔥板樣的五指放在弦上輕輕撩撥兩下,然後,那雙無悲無喜的眼睛驟然淩厲起來!纖細五指雷霆般撥動四弦,铮铮之音若鐵馬冰河,疾風驟雨般朝着鈴铛沖撞而去!
饒是她先彈了兩聲給人以心理準備,程顯聽還是被肉眼可見的音浪震得險些後退一步。只見三聲過後,金鈴铛碎得遍地都是,屋內上千個金鈴,竟無一漏過,盡數擊碎!
望着眼前只剩下金線的屋內,程顯聽由衷鼓掌,“精彩絕倫。”
“言重。”琵琶女站起來,不溫不火地回句,又開始卸弦。
程顯聽其實沒太弄懂她把弦卸來卸去的意義何在,但萬一人家就是享受這一過程呢?他沒插嘴,幾道真元之劍斬斷完金線,再回過頭一看,琵琶女也重新把弦纏回自己手上了。他颔首,也客客氣氣道:“請吧。”
後面這段路一直保持着明亮的光線,亮光都從兩側照過來,使得琵琶女陷在陰影的那半邊臉上顯出些許老态來。程顯聽當然見過不少年紀雖大,卻鶴發童顏、神采奕奕的修士。但她和他們不太一樣,那不是閱歷的跡痕,而是歲月真真親吻而過毫不留情刻下的蒼老。只不過她年輕時傾國傾城,老來才能同樣美貌罷。
在這樣一個時刻,程顯聽無征兆地想到了程透。
他年輕的小徒弟,年輕的男人,像是新累着碎雪的青松。和自己漫長無比的生命相比,即使是修士的他,一生也太過短暫。他們終有一天會分離,像天下所有散場的宴席。那時他能看到他眼裏的光芒暗淡而去,像一顆星星的隕落。
如何不叫人肝腸寸斷,痛心疾首?
在靜谧的隧道裏,程顯聽不由地嘆了口氣。
這一聲出來,琵琶女和他自己好像都有點被吓到,處變不驚的女人立刻停下腳步,扭頭問說:“程掌門,出什麽事了?”
“不是,沒有!”程顯聽幹笑着連連擺手,“沒事沒事,我想事情出神了。”
琵琶女放心下來,兩人繼續前進。這長長的隧道不知究竟意義何在,程顯聽腦袋一抽,搭話道:“昭情君是個怎麽樣的人?”
琵琶女若當真就是秦可竽,這話問的,可就有點欠揍了。程顯聽暗罵自己慌不擇言,只聽琵琶女回答道:“好人。”
程顯聽一愣,索性放開了滿足好奇心,“你就是秦可竽。”
“我沒說我不是。”琵琶女彎彎繞繞着答道。
實際上,他很想知道秦可竽當年是如何與昭情君焦可然翻臉的,可惜真說出來有點打聽家長裏短的意思,況且秦可竽一把火燒幹淨,顯然是不想別人知道他們從前,真問出她未必會說,更何況,在沒親口承認前,程顯聽仍不會全然将她當成是秦可竽本人。
萬一她是在這兒逗樂呢?
思量半晌,程大掌門繼續道:“你認識藥師嗎?”
“島上沒人不認識。”琵琶女淡淡說。
程顯聽彎着眼睛一笑,“我卻發現一件有趣的事,你的懷音樓和藥師的藥寮,一個在仙宮最西,一個在最東。”
琵琶女眉眼不動,“巧合罷了。”
程顯聽不置可否,接着道:“你和花匠呢?”
“曾是好友。”她惜字如金,但每句話能提煉出來的信息也不少,程顯聽心道一句果然,說道:“現如今?”
“分道揚镳。”琵琶女道。
倒不奇怪,花匠現在還是跟七目村人混在一塊兒,同藥師是摯友,斷是不會夾在兩人中間,只能挑一面兒。指不定還做過什麽對不住琵琶女的事,要不今天進前,她怎麽壓根不靠近琵琶女呢。
這個發展讓程顯聽一下子聯想到了話本裏的某些情節,他趕緊眼觀鼻鼻觀心驅散龌龊思想。眼下不眠集主要人物都有了答案,現在只有一個問題尚不明确。
陵宏究竟在裏面扮演了怎樣的角色?他的名字大多是同秦聯系在一起的,但程透提過,他和藥師似乎也關系非凡。
這一趟收獲不少。程顯聽暗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