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怪談
眼瞅着乞巧節到跟前兒了,藥師向來處變不驚,程顯聽倒是甚奇怪花匠怎麽非但不高興,反而瞧着憂心忡忡。這邊還沒等他怎麽回事呢,她自個兒找上門來,進屋先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海碗的涼茶,然後才直入主題道:“唉,十年一輪,又來了。”
程顯聽一聽這話就頭大,入秋師徒倆來嶺上仙宮就滿三年了,事情一件接一件就沒消停過,要年年都這德性,能不能活到百年後怕都是個問題。程透好似要出門,把茶給花匠又續上點兒,打聲招呼就走了,反正小事不用瞞,大事瞞不了,回來再講也不遲。
“又怎麽回事啊?”程顯聽坐到她旁邊問。
花匠嘆氣,“十年一輪,七夕那天送八個人到萬字扭樓去待上一天一夜,最先離開的一組人有彩頭,上一回發了一千石牙呢。”
程大掌門騰地一下站起來,“這麽好的事在哪兒報名!”
“你能不能聽我說完!”花匠沒好氣道,“會死人的!”
想來也不會有此等好事,程顯聽蔫了,垂頭喪氣地坐回去道:“請講。”
花匠端着大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茶,講了起來,“你見過萬字扭樓嗎?估計你也沒,那地方平時不開……每隔十年七夕節那天會由仙宮出面從金榜前八十位裏抽出八人四組送進扭樓,這原本确實是個娛樂大衆的節目,最先出來的一組人能拿到豐厚的石牙回報。但是從一百一十年前那屆開始,經常死人,十一屆裏已經有八屆都死人了。”
程顯聽問說:“為什麽會死人,邢官不管嗎?”
“開始時邢官查的,但找不出來誰是真兇,一點線索都沒有。”花匠噘着嘴回答,“這事挺複雜的,沒法說清楚。”
“那你急什麽呢,八十個人裏選八個,指不定落誰頭上呢。”程顯聽失笑道。
花匠更加憂心了,“你不知道,這八十個是一到十選兩個,十到二十選兩個,以此類推。”
聽罷,程顯聽摸着下巴嘶一聲,慢悠悠地說:“那你們這個……這個嶺上仙宮的宮主,算術學得可是不太妙啊……”
花匠不置可否,“總得給金榜上其他人一點盼頭。”女人目色一沉,正色道,“咱們等于是從九個人裏抽兩個,七目村被針對了。”
按照這個抽法,排在整數位上的人被抽中的可能性等于翻倍了,左看右看好像還是他們被針對得更多些。程顯聽心念電轉,先意識到了一點,“這十個人裏去掉了藥師,所以剩下九個了是嗎?”
“沒錯,”花匠點頭,“雖然明面上不會透,但凡是可能危及姓名的事,藥師都會被除名掉的。”像是為了讓人集中精力,她拿手指頭敲了敲桌面,“你也知道,有勢力在暗中保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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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掌門眉心微擰,敏感地從中嗅出陰謀的味道來。只聽花匠繼續道:“适才說了,十一屆裏只有三屆沒死人,我們為何如此确定七目村被針對了,就是因為這三屆裏都恰巧沒有抽中,那三屆是沒村兒裏人參與的。”
實際上反過來想,解釋成死人的每一屆裏都恰好有七目村衆參與也是說得通,更何況七目村向來同穿一條褲子,在外人看來,他們幾個嫌疑更大才對。程顯聽思量片刻,點頭說:“我了解了。”
“你小心一點。”花匠低聲警告他,“藥師算了一卦,擺明着指向你,這次十有八九就是你進去。”她強調說,“藥師起卦沒得說,特靈。”
程顯聽苦笑,“我這個人倒黴慣,剛才就已經在做準備了。”他給自己也倒上茶,不緊不慢道,“老前輩,你給透露透露點消息呗?”
中午程透回來後聽過來龍去脈,疲倦地揉着額角道出自家師父的心聲,“怎麽破事又來了,就不能消停幾天嗎?”
程顯聽卻是一點都不急,反笑眯眯地說:“幸好你名兒不在金榜上。”他湊到徒弟身邊盤問起來,“你一上午跑哪兒去了?”
天實在太熱,屋裏沒別人時,程顯聽只穿一件單衣。大片大片雪白從領口敞出來,想來想去也只有拿敷雪皓玉才能形容。他逆着光線一手撐頭,滑落而下的袖子,柔軟手腕有着淡淡的青色脈絡。那胳膊上傷痕不少,被窗棂殘餘的金色一一吻過,像某種隐秘的圖騰,美好往往倚禍而來,奪魂攝魄的容顏本身亦常與危險相伴。
青年被迷得暈頭轉向,視線朦胧地想,一肌消得半日暑,還真是。
直到師父捏着手指輕輕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程透才回魂,他莫名其妙地有點臉紅,別開臉回答說:“買涼糕,去晚了沒買成。”
孝順徒弟嘛,把師父高興得同真吃到了差不多。程顯聽傻樂完,眯着眼睛道:“不用買,端回來也都成溫的了。”
這天晚上,程透夢見了玄蛟。
他有好久不曾對上這兇獸,手上略顯生疏,上來先教風刃在臉頰脖子上割出幾道口子。明面上的傷口睜眼就能發現,師父瞧着可是要心疼的。青年面露愠怒,提劍迎戰。他在你來我往間常兇悍得好似忘記太虛裏死掉人是真的會死,玄蛟大抵本身也是青年另一部分,殺掉青年固然能從太虛裏逃竄出來,可想到“他”原也是“它”的一部分,玄蛟下手便多些狀況不明的顧慮。
但青年可不是這樣想的,他自始至終從沒把鱗如墨色的蛟龍當成自己,只要能力足夠,他當然不吝于殺它。
沒人察覺出玄蛟忽然入夢的真相,哪怕征兆如此明顯。
只要見到睡過一夜後的徒弟精疲力盡地從床上爬起來,師父就知道這是又勇鬥惡蛟了。好在衣服上沒滲血,應該沒啥大傷,只是英俊臉龐上兩道血口子,雖然疼,倒是把不近人情的寒霜帶走些許,引出點兒桀骜不馴來。
不過,程顯聽是沒功夫顧及這勞什子的,他扳着徒弟下巴翻來覆去看了半晌,心疼不已,嘴上罵道:“混賬東西,怎麽偏生照臉上打!這要留疤了怎麽辦?”
糊塗師父絲毫沒意識到罵玄蛟的時候等于連帶着把寶貝徒弟一起罵過, 處理好其餘傷口,程顯聽側着身子坐在床沿上柔聲道:“今天沒什麽事做,再睡一會兒好不好?”
剛要站起來,程透一把抓住他手,“等等,師父!”他回過頭來看見青年半阖着眼,現出點令人懷念的少年氣質來。程顯聽心湖一漾,無比自得地想,這是在撒嬌。
想他這小東西上次撒嬌都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了,耍賴撒嬌一向是師父在做,徒弟偶爾來一次,殺傷力就格外大。程顯聽腦袋一熱,騰地又回到床上,靠着牆讓青年半枕在自己腿上,“師父哪兒都不去。”
其實“有程顯聽在身邊時不會夢見玄蛟”這一茬算在今天破了,但只要有他時就總覺得沒什麽在怕的。青年閉上眼睛,慢悠悠地說:“記不記得我們來仙宮的路上?有天早上我醒來時,也是這麽躺在師父腿上的。”
程顯聽卻好似不太記得,回憶半天最後也沒啥印象,只好回個“是嗎?”
青年複又睜開好看的眼睛,微笑着道:“那天我睜開眼時你在看書,看書生與狐仙。和煦光輝從小窗口漏進來,你有一小縷淺色的頭發掃在我的脖頸上。你說你不喜歡這個故事,眼裏卻偏偏寫着動容。”
“還有這等事……”程顯聽挑着眉,手自然而然地摸上徒弟的臉頰,“小混球,什麽事都記得這樣清楚。”
青年微不可聞地恩一聲,閉上眼睛輕輕道:“你說你讨厭得不償失的故事。”
可明明在為他們動容。
一直到不速之客擅闖別人家大門之前,程透都睡得很安詳。幾日不見的展光钰大剌剌地自己推門進來,到屋裏便大聲嚷嚷道:“大哥!”
環顧一圈沒見人影,展光钰立刻沖進卧房又喊道:“大哥你——”
話到一半,他突兀地收聲閉嚴實了嘴巴,腳卻沒來得及收勢邁過進來。程顯聽一臉想殺人的表情靠牆坐在床上,他家那小美人兒徒弟枕在師父腿上,被吵到似的皺起眉頭,倒沒睜眼。
程大掌門用口型道:“滾出去,別讓我扒了你的皮!”
展光钰先是無比豔羨地又看一眼程透,而後才準備說話。剛要張口,他猛然想起來,拿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比一個噤聲的動作,意思是讨饒。
程顯聽這才作罷,低頭确認了眼青年還在睡着,擡頭壓低聲線問,“何事?”
結果沒成想,他剛一開腔程透便醒了,立刻坐起來揉着眼睛道:“怎麽了?”
他瞥見尴尬地站在屋裏的展光钰,眼裏那點懵懂倦意一下清明,正襟危坐起來。
展光钰愣頭愣腦地說:“這可不怪我啊。”
程顯聽只管微笑。
“出什麽事了?”程透又問說。
“咳,正經事。”展光钰似乎打算維護一下自己最初那滿眼戾氣的模樣,好整以暇,站直身子,“這屆進萬字扭樓的人抽出來了,大哥你中彩了。”
程顯聽一點兒都不意外,擺手說:“就這點事?”
“當然不是!”展光钰也擺手,“你一向運氣差咱們都是知道,沒什麽好新鮮的——”
程大掌門臉色一黑,程透半回過頭瞥他一眼。
“問題是,往常都是同一批被抽的人成組的,今年不知為何打亂了。”一面說着,展光钰從袖口摸出一張紙來展開,反過來給師徒倆看,“你跟琵琶女被分成一組了!”
事态發展一下又超乎預料,面對這些,展光钰還挺羨慕,酸溜溜道:“你倒也挺有本事,總能美人在側。”
“滾。”程顯聽言簡意赅。
程透轉過身問,“師父接觸過琵琶女?”
“見是見過一次,”程顯聽點頭,“上次她不知為啥上校場,走的時候我沖她喊了一句‘秦可竽’,她沒反應。”
一旁的展光钰神色驟變,“你怎麽知道秦可竽的!”
他咋咋呼呼,師徒倆當然覺出不對勁兒來,程顯聽不動聲色道:“怎麽,這還成秘密了?”
“你既然知道,為何——”話到一半戛然而止,展光钰惡狠狠地生吞回去,改口說,“罷了,我們未必說的是同一件事。”他把紙揉成團打個響指,紙團便自己燃着成灰,展光钰扔下句“等你活着回來我們再說”甩手離去。
程顯聽啧啧有聲,“老樣子,憋不住事,我看他和花匠挺般配。可惜這混賬喜歡美人兒,不知道能不能接受她頭上那大口子。”
“你少說兩句會死!”程透終于又找回了抽他一個大巴掌的沖動。
程掌門見好就收,正色道:“這是不是等于變相承認了琵琶女就是秦可竽。你見過她嗎?”
程透道:“見過一面。花神祭上她彈過琵琶,确是不同凡響。”
“那可有意思了。”程顯聽抱着胳膊說,“豈不是全對上號了。秦是琵琶女秦可竽,柔是柔二娘子花匠,焦是昭情君焦可然,對着藥師。你猜不眠集主人是誰?”
程透想也不想道:“無名無姓的第七人。”他頓了頓,“但不眠集不可能是他留在牆縫裏的。”
程顯聽卻不以為然,“是不是他留下的不要緊。我倒覺得,萬事全繞在這個‘不可說’上,有點意思。”
他們來嶺上仙宮後有意思的事可是多了去,沒什麽好稀奇,大抵天道無形的大手非要在命數裏攪上這師徒倆一把,歲月靜好?倒是也有一兩秒。
“你見過萬字扭樓嗎?”程顯聽問徒弟說。
程透先是點頭,思量片刻又搖頭,“見過,但只有座基,本樓沒見過。”
萬字扭樓建在一個圓形座基上,卍字本樓用時可升至地面,閑置時收入地底,這個折角亦可在座基內移動重組,十分神奇。但話說回來這兒顧名思義乃為仙宮,仙宮裏怎麽修上佛家心印,誰也說不上來為何。
整整一千石牙,決不是一筆小數目,程透倒是毫不擔心程顯聽會遭遇不測。開玩笑,他別讓旁人遭受不測就萬事大吉了。只是不知琵琶女底細,這倆人一組……
程透正色道:“你可對那位夫人放尊重點,她要真是秦可竽,人家可是成過婚的。”
程顯聽大驚失色道:“我又不是展光钰,你在擔心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