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諸事
摟摟抱抱一時爽,後果是第二天早上師徒倆都腰酸背疼,又因為心虛默契的誰也不提。
這天又發生了一件出乎衆人意料的事,溫道居然找出來無頭刺客是誰了!據說他摸排了仙宮幾個類似死巷那種聚集着為生活所迫的亡命徒之地,最後鎖定了一個事發後忽然手頭寬裕,而後不見蹤影的人。時間和動機都對得上,但也恰恰說明此事不單純,至于這位較真的邢官能不能抓出來那個背後搗鬼的人,只能拭目以待了。
比起遠在天邊的背後鬼,程氏師徒更好奇刑罰司明知周自雲殺了人,為何不作為。從前只能問在有關周自雲的事情上諱莫如深的藥師或花匠,現在可不一樣,程顯聽是刑罰司頂頭上司展光钰的“大哥”,也方便了兩人從不同的角度看問題。
按照展光钰話裏的意思,周自雲不是“一個人”,他代表的是明面下暗潮洶湧的一股勢力,沒有宮主親自開口,他們這些分舵主不好輕易下手。他說這話時字裏行間都有些不屑,開始程透以為那是對周自雲的,後來才發現不如說是——對仙宮的一種鄙夷。
就像是,他并不相信宮主真的會動手除掉這顆毒瘤一般。
展光钰倒不是天天都來點卯,但花匠自從不在海裏泡着又跑得勤了,偶爾倆人撞到一塊兒,展光钰便規矩不少,身上又隐隐現出點殺伐決斷的戾氣來。跟程顯聽聊的話題也都中規中矩,花匠跟他倆聊不到一塊兒去,躲到一旁找程透玩。
觀察之後,會發現展光钰同程顯聽聊天時話其實很少,大部分時候是程顯聽在說,有時候還罵他,從旁人來看顯得程顯聽好似腦袋不太靈光。程透很少參與,大多數時候都在默默聽着,試圖從內裏提煉點自家師父的過去來。
慢慢的,他發現了,展光钰和程顯聽說是“結義兄弟”,不如說是同僚更準确些。程顯聽平常其實想不太起來喝上幾口小酒,但展光钰是個杯中蟲,半斤倒也非要喝,往往等他喝多後,就是青年豎起耳朵認真聽的時候到了。
“幾天不見,你怎麽沾血了?”喝多上頭的人紅着臉半舉酒杯,“你不想回去了?”
程顯聽不動聲色地瞥一眼程透在做什麽,按住他還要往嘴裏倒酒的那只手,笑吟吟地說:“你又胡說八道什麽呢。”
“還不承認,有一絲絲我都聞得出來!”展光钰把酒杯一放,豎起根手指頭晃了晃,顫巍巍指着程顯聽,“我一聞就聞出來了!幾日不見你就吃人了,不簡單。”
程透朝這邊瞄一眼,面無表情地繼續看書。程顯聽尴尬地和他對視罷,訓道:“你當誰都跟你一個德性,吃人吃人就知道吃人!小點聲,吓到我家的孩子咋辦!”
展光钰大剌剌地回頭看程透,又扭回去用手攏住嘴,聲音卻一點沒見小,“我想也是,咱們這幾個裏面你是不一樣的。況且有香火有供奉,你也不至于拿這個作。”他指指程透,“哪兒撿來的,你養來吃嗎?”
眼見一言不發的徒弟臉黑,程顯聽幹笑着把展光钰的頭按下去,咬牙切齒道:“你給我閉嘴。”
展光钰不依不饒講起胡話來,“真有福氣!随便撿都能撿着小龍,我要能撿到吃一條,還用在——”
幸好程大掌門手疾眼快撲過去捂住他的嘴,惡狠狠地打斷道:“消停會兒吧你,兒子還想吃老子!”
Advertisement
角落裏的程透翻過一頁。
待展分舵主走後,程透合上書,高深莫測道:“你們倆聊天的話題還真是深奧。”
程顯聽憋住半晌,也有些啼笑皆非,笑罵說:“什麽玩意兒,天天就知道打你的主意,都跟程漆學呢?”
青年不同他廢話,直言道:“所以展分舵主也不是人?”
“當然不是。”程顯聽想也不想說,他走到徒弟跟前伸手想摸,胳膊擡到一半又覺不妥,生硬地放下來,嘴上道,“少跟他單獨接觸啊,那東西不老實得很,稍微看不住就要作大妖。他可生過不少混事。”
程透心道你妖作得也不少,恩了一聲問說:“那他到底是個什麽跟腳?”
程顯聽神秘道:“不可說不可說。”
這倒也好想明白,程透猜大抵因為展光钰的道體真身若是揭露,程顯聽的也跟着有被推斷出來的風險。他原也不過随口一問,程顯聽見他半晌不置一詞,小心翼翼地試探道:“明天該幹活兒了,睡覺吧?”
青年瞥他一眼,擡手滅掉油燈。
昨天買的果子盒忘了拿給人家,程顯聽早上起來才發現。青年吃了兩口嫌膩,把蜜餞一顆一顆挑出來喂給師父吃。程顯聽一貫是個不怕齁得慌的,吃完後随便喝兩口水壓壓,看得程透啧啧稱奇。
倆人在主道上分開,一個拐去校場,一個去萬卷倉。程大掌門威名近來叫那些個校場混混們聞風喪膽,可巧今日去時卻沒攪動出什麽渾水,幾個常在校場開局下注的莊家大抵又是賺翻,臉個個樂成一朵花。程顯聽一看就知道是哪位風雲人物來校場了,往常這類人上擂臺時他們都不開輸贏局,改為壓幾招之內分勝負。
正好奇着是誰來了,只見圍在一起的人群自動分成兩道,刀切樣的縫隙裏飄飄然走出來個穿藕荷色裙的女人來,懷裏抱着一把黑檀木螺钿花鳥紋琵琶,華貴非凡,不似衣着般素雅。那女人滿頭銀白發梳着簡單的螺髻,拆一根蓮花墨玉簪,整個人身上透着股拒人千裏的冷淡,衰老的跡象在她身上其實十分明顯,眼下深深凹陷又讓她看着更高傲不少。
琵琶女,程顯聽在心裏念叨一聲。他當然沒見過這位懷音樓的主母,但想必整個仙宮裏能擔得起國色天香之美人寥寥無幾,她能算一。
她年輕時當時何等漂亮,昭情君真是好福氣。
程顯聽負手而立在原地,琵琶女懷抱她那把琵琶目不斜視地與之擦肩。在美人眼裏區區凡人都乃蝼蟻,程顯聽回過頭去看她,腦袋一抽,忽然張口喊道:“秦可竽。”
話一出口,程顯聽自己也呆了,他轉過身去直覺窘迫無比,琵琶女腳步頓了頓,旋身看了過來。
剎那間程顯聽想象出了她也許會說一句“道友認錯人了”又或面色驟變道句“你從哪兒聽來的這個名字”。可是她沒有,她用同看萬物沒什麽區別的眼睛掃了眼程顯聽,風情萬種,置若罔聞。
程顯聽原地揉揉自己的眉心,“想魔怔了我。”
他抿一下嘴,沖着擂臺去了。
晚上回家時程透發現程顯聽和花匠坐在院子裏喝酒,花匠估計是嫌熱,把抹額摘了丢在桌上,蜈蚣似的鮮紅傷口着實駭人,她拿手把碎發一下一下往頭頂上撩着,期期艾艾說:“你、你你你看我頭上這大口、口子!我、我以後怎麽嫁人啊我!”
說着,她兩手捂臉嗷嗷着就要假哭,程透眉角一揚,問程顯聽說:“喝高了?”
“我可沒怎麽喝!”程顯聽先撇清關系,才無奈道,“自己一個人喝了一缸,估計過會兒得扛回去。”
哭哭啼啼的女人一看師徒倆居然無視自己,高聲又嚎一嗓子。程顯聽嫌棄道:“好了好了別哭了!碗大口子不影響你漂亮!這鬼地方你還想嫁給誰啊?”
這女人卻沒再理他,自己疊掌放在身側,斜着眼有一搭沒一搭地唱上了,民間酸曲兒小調叫她唱出來亂七八糟,蚊子哼哼似嗡嗡個不停。程透沖師父使眼色意思是他先不奉陪了,花匠倒眼觀六路,一把扯住他袖子不讓走,青年嘆氣,索性在程顯聽身邊也坐下來,看花匠發癫,只當是個餘興節目。
最後許是唱累,她高嚎了一句,“如意郎君驸馬爺,瓊林宴上來相見——”
師徒倆同時一縮脖子。
“娘喂,幸虧村兒裏沒外人,要不你現在怕是也死過了。”程顯聽評價道。
花匠謙虛地說:“我去你的。”
要不說喝酒誤事,明天這姑娘酒醒過來指不定得後悔成什麽樣呢。她煩夠了別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要走,程透上去扶,被一把推開,花匠一邊反複強調着“我沒醉”一邊頂着月色回家。青年覺得這個場景有點似曾相識,他不太放心,站在門口目送她走遠。只見那抹紅色裙裾東倒西歪,仰天長笑罷,呵道:“逐浪飛花,逐浪飛花。”
花匠沖着空無一人的前方猛一掄藕臂,罵道:“我去你他娘的容家!”
程透心裏跟着念一句“容家”,轉回頭看見自家師父一面收拾着殘局,一面頭也不擡地問說:“她嚷嚷什麽?”
原封不動地學過一遍,程顯聽恩一聲,揉了把青年的腦袋,“別說渾話。”
花匠這張嘴向來關不嚴實,酒後胡言的內容有些令程顯聽在意。他把從陵宏那裏借來的書都抄了一遍,方便日後查閱,在“抄書”這件事上,懶懶散散的掌門手腳麻利得很,好似還挺樂意做的。這會兒,他随手翻着一本聚到燈下細細讀着,程透瞥他一眼道:“睡覺了。”
“好,”程顯聽嘴上應和着,身子卻紋絲不動。他面色凝重地連着翻了幾本書後,終于輕輕嘶了一聲,叫已經躺下不想理他的青年道:“寶貝兒你來,我好像發現什麽不得了的事情了……”
青年言簡意赅地拒絕道:“不去。”
程顯聽拿着書湊過去,雖然費眼睛,但其實以師徒倆的修為都足以在黑暗中視物。程顯聽坐在床邊低聲念道:“容氏長子曾與柔二娘子定下婚約,後因二娘子執意悔婚作罷。柔二娘子悔婚後即刻拜入仙門,據傳以身奉道。此事一出,容氏乃為天下政門笑柄,容柔兩家就此由聯姻轉為敵對,柔二娘子被除名家譜。”
程透默默聽完了,略顯詫異道:“你想的也太多了……”
程顯聽合上書沒有說話,程透坐起來舔舔嘴唇,看着自家師父道:“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二百三十年前,時間全對得上。”程顯聽簡短地回答了他,“你知道花匠的真名是什麽嗎?”
“就算是,你看看她蹲在家門口吸溜面條的樣子。”程透蹙眉說,“政門娘子生來就是為了成為公主的,言傳身教,有些品行改不了。”他說着說着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程顯聽。這個吊兒郎當的師父坐沒坐相,站也沒個正行,偶爾卻能流露出一些“家教良好”的端倪來。程顯聽當然也聽得出來徒弟意有所指,他笑笑不吭聲,繼續道:“如果她真是公主,你猜那個焦可然是誰?”
程透想也不想,“藥師呗。”
程顯聽把書擱在床頭,側身躺下,意味不明道:“真有意思,小小七目村,藏龍卧虎呀。”
青年沒躺下,他垂下眼看見師父長長的灰發,在月色下像真正的銀霜。他伸手把一小縷繞在手指上,慢悠悠地說:“是了。國英未曾見過,周自雲乃魍魉血脈,藥師有可能是二百多年前名滿天下的仙君,溫道是個會輕功的邢官,陸廂頭頂上有只眼睛,花匠嘛,不止是飛花逐浪門的關門大弟子,還有可能是位公主。”
他陡然問道:“你呢,師父?”
程顯聽翻了個身面沖他,壓低的聲音聽起來很是漫不經心,“你又來勁兒了是吧?”
這次換青年只笑不說話,程顯聽抓住他玩自己頭發的那只手捏緊些,眯着眼睛道:“睡覺了,好奇心這麽強呢你。”
僵持須臾,青年抽手躺下。程顯聽剛松一口氣閉上眼睛,卻感到一雙手從背後摟住了他,青年把額頭抵在他背上,聲音微不可聞,“你什麽都不告訴我,要是以後你出事了,我可怎麽找到你呢。”
程顯聽先是一怔,随即又笑,他沒有動,溫暖的風穿堂而走,反給依偎的兩人帶來一陣起于皮膚的寒意。程顯聽握住青年的手,安撫似地捏了捏他的指尖,“你不用找我,我會找到你的。”
“只要你喊我的名字,我就會找到你。”
“假話。”青年胸口一抽,低低吐出了心裏話。他太了解他說謊時的模樣,然而人對心上人的謊言往往趨之若鹜,明知是假的,仍願意飲鸩止渴,用甘美如蜜糖般的謊言壓下不安,只顧眼前。
“不是假的。”可這次程顯聽興許是認真的,他仍沒有回身,即使青年對他虛假的姿勢了如指掌,也無法凝視着他的眼睛判斷真僞。“無論你在哪兒,我都能找到你。”
不等程透反應,程顯聽翻過身彈了一下他的額頭,訓道:“盼點好的,別天天總咒我出事。”
他抓着他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低聲道:“要是假的,我甘願招來天譴。”
沒想到青年卻一下急了,驀地縮手回來高聲道:“瞎說什麽呢你!”
對修士來說,毒誓可不是鬧着玩的,程透眼神複雜地瞪他半晌,氣沖沖地翻身背對師父。程顯聽自始至終勾着嘴角,換他從背後摟住青年,在他耳畔輕念道:“可以睡覺了吧小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