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雲湧
最近在關于不眠集的研究上,程顯聽有了重大突破。
某日正午時分他興沖沖地跑進屋裏,抱起程透沖着他大喊道:“我知道那個‘焦’是誰了!”
青年一臉嫌棄地把他扒拉下來,附和着問說:“是誰啊?”
程顯聽從袖子裏摸出不眠集,駕輕就熟地翻至其中一頁,指着上面的一行字介紹道:“這上面說焦‘果然名不虛傳’,所以我換了個思路,在萬卷倉裏把所有關于有名且姓焦的修士的資料看了個遍,最後找到了這個人!”他說着,從袖內又摸出來一本書,程透一看上面竟然蓋了萬卷倉的紅印,一把搶過質問他說:“你怎麽把萬卷倉的書帶回來了!”
“哎呀你放心,”程顯聽抱着胳膊仰頭哼一聲,“我拿展光钰的名義借來的,分舵主這類級別的人都有特權,三日歸還就行了。”
青年“你你你”半天,在心裏感慨自家師父真是越來越不要臉了。程顯聽正說得意猶未盡,把書奪回來翻開,湊到程透眼前讓他看,“這兒,講了一個人,昭情君焦甫然。”
程透一目十行看完了,反問說:“你怎麽知道就是他的?”
“這簡單,”程顯聽得意起來,“自仙政分家以來焦姓有名的修士統共也就那麽十幾個人,我找出來全看了一遍,所有人都有始有終,不說是具體到活了多少歲,在哪兒駕鶴先去的基本都有寫!”
“就這個昭情君!”他用力戳了戳書頁,“關于他的,寫到他娶了個名滿天下的老婆後就斷了!筆者說是‘不知所終’,更有趣兒的是筆者提了一句,他老婆姓秦!”
見自家師父激動的樣子,程透想起來他曾說過不眠集裏也有個姓秦的人,雖然程顯聽這番推斷看似有理有據,但實際真論起來,還是有些欠推敲的。青年不好打擊程顯聽,又附和了他幾句,這才問說:“好了,吃飯吧?”
程顯聽記性雖然比不上徒弟,但看書的速度還是相當驚人的,這半個月來他幾乎補上了程透小半輩子關于修士界知識的儲備,某方面來講,也算好事一樁。
吃完飯後,程顯聽還在喋喋不休地給程透講着自己的推斷,“這個昭情君離我們不遠,關于他的消息是在二百多年前斷的,要是他真的來嶺上仙宮,現在活着都還有可能呢。往前數二百年他可也是個名人,問問藥師花匠他們那樣的老人兒,沒準兒有機會見上一面。”
程透一聽就頭大,“你少去煩他們!夏天傷口好得慢,藥師近來忙得很。”
“那我去問花匠。”程顯聽嘟囔道。
一旦進入到亢奮狀态裏,什麽正午的大太陽程大掌門都不怕了,從房門後尋出來傘撐開勉強遮陽,直接奔去了海灘。立夏後花匠連花都不種了,整日泡在海裏,整個人非但沒曬黑,反而都泡白了。遠遠看過去海面上浮着一具裹了“紅布”的白條,也挺吓人。
巧的是,他正好過去,花匠正好上岸。她把往下滴答水的頭發随手一盤,問道:“你咋跑這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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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顯聽順手把傘撐到姑娘頭上,與她一起邊走邊說:“有點事兒請教你呗。”
等倆人回到屋裏時,花匠身上的海水幹透凝出一身的鹽粒來,程透看的好笑,便拿巾帕幫她拍掉些,“怎麽舍得出來了?”
“別提了,”花匠抓着袖子抻到兩人跟前,心疼地說,“你瞅瞅我這裙子泡得都掉色了,頭發也是,枯得像草一樣。”
常在水裏泡着容易餓,程透給她端一盤點心放在面前,叫他倆邊吃邊聊,自己幹自己的事情去。程顯聽抱着胳膊趴在桌子上,也不跟她廢話,張口就問:“花匠姑娘見多識廣,你知不知道昭情君焦甫然。”
此話一出,正在嚼點心的女人差點噗一聲把點心渣滓噴了出來,估計是嗆到自己,她彎下腰咳嗽起來,手往桌上抓去,“水——水——”
程顯聽一看這有戲沒跑兒,忙給她端茶倒水,賠笑說:“慢點喝慢點喝,要多少有多少。”
好不容易緩過來,花匠裝模作樣地順順氣,偷偷睨着程顯聽問道:“你問這個做什麽?”
“好奇呗。”程顯聽也裝作漫不經心地回道。
花匠這才想起來程顯聽最近天天往萬卷倉跑,不知在研究什麽,她摸着下巴恩一聲,眼神深沉不少。半晌,花匠擡起頭,鄭重道:“我可以告訴你,他的道侶名叫秦可竽。”
聽到這兒,程顯聽便明白花匠一定還知道些什麽,但這次她嘴嚴實得很,程顯聽套話半天愣是什麽也沒撬出來,更是連說漏嘴都沒有,嚴謹得不像花匠。
最後這女人終于坐不住了,逃也似地站起來沖程顯聽道:“秦可竽,你就記住秦可竽。”她的手無意識地敲敲桌面,像是在強調這個名字一般,“你記住了,就從這三個字上,能挖出來很多東西了。”
走前,花匠難得正經地拍了拍程顯聽的肩膀,以示鼓勵。程透恰好過來,剛想張口問問新得到什麽消息,見自家師父倚着門框看着花匠遠去,意味深長地笑起來,“真是越來越有趣兒了。”
“怎麽?”青年走過去問說。
“秦可竽,秦可竽。”程顯聽低聲念叨兩句,“原來這位公主是嫁給了昭情君啊,那倒是郎才女貌,佳偶成雙。”
順藤摸瓜找出了新線索,程顯聽再次紮進萬卷倉的書架裏擡不起頭來。他甚至搶了徒弟去死巷還賬的活兒,試圖從消息通嘴裏找點便宜消息來。一個才貌兼備的女人,無論在凡間還是仙家永遠都能留下更多故事,在一個又一個墨跡小字間,程顯聽東拼西湊出了她故事的冰山一角。
秦可竽這一生大致可以劈成三段。第一段是她還為政門娘子時,乃為秦公主。第二段則是她辭別氏族拜入仙門,從此成為可竽仙子。第三段是她嫁給昭情君焦甫然後——這一段是程顯聽猜的,原因嘛,偌大一個萬卷倉,竟沒有一星半點關于此的記載,秦可竽這個名字甚至未曾與焦甫然連着出現過。
倒是關于“可竽仙子”的記載有不少,說她性格剛毅,自幼善音律,一把鐵琵琶铮铮似有千軍萬馬。單是聽着,便覺不是俗人。
老流氓可不像自家徒弟一樣老實,他纏着消息通談天說地,聊至盡興時再打他個措手不及,消息通大抵也是被他搞煩了,揮着手轟他,口吻卻充滿回憶,“當年昭情君與秦可竽成婚,可是傳遍九州的一件美談呢……”
程顯聽套話道:“胡扯,我把萬卷倉的書都翻爛了,愣是找不出一句!他倆說不定根本沒那回事,是後面以訛傳訛呢。”
消息通這老油條才不吃他這套,露出滿口大黃牙嘿嘿一笑,“程掌門,你要是個妞兒,同相好反目後還會任旁的把你倆從前的佳話到處傳嗎?”
程掌門醍醐灌頂,恍然大悟,謝過消息通後他從內山回家,按理說他該順着常走的那條路回去,這次卻不知為何換了條,然後果不其然地迷路了。
離太陽落山還早,倒也不急着回家,程顯聽在內山裏溜溜達達,街邊有賣果子盒的,程大掌門現下手裏寬裕,停下來要了一份。擺攤的算是個大娘,看着就像城裏的會補衣服,會繡鞋墊的大娘,一點也不似修士。她手腳麻利地把什麽桂圓栗子蜜棗拌在一起,程顯聽正等着,旁邊不知哪裏冒出個腦袋湊上前嚷嚷道:“大娘,給我拌一份不要花生多放蜜棗的!”
程顯聽瞥一眼旁邊,見那是個目測面貌上同他差不多大的年輕修士,火急火燎地過來加隊。他也不急,反正大娘會教他做人。
果然,大娘瞪他一眼,“猴急個什麽勁兒!又去懷音樓啊?”
修士點點頭,“可不,盧姑娘今天有場,唱曲兒呢!”
大娘一邊把拌好那份兒遞給程顯聽,一面訓他說:“就你在校場上拿命拼來那些錢還不夠一天上我這兒吃雜拌兒呢,懷音樓倒是跑得勤!”
修士是是是敷衍完,抱着果子盒便跑沒影兒。一直默不作聲的程顯聽咽下去最後一口,出聲道:“大娘,懷音樓在哪兒啊?”
“你咋還沒走呢?”大娘皺着眉問。
“嘿,再來一份包好。”程顯聽眯起眼睛一笑。
大娘這才滿意,邊拌邊說:“這也不是剛開山門的時候了,你咋還沒去過懷音樓啊?趕早不趕巧,今日去正好!盧姑娘也好一陣子沒出來唱了。”她拿麻線把油紙系好,閉上眼睛露出一個微笑來,“不過呀,最好的還是懷音樓的主母琵琶女,她可有些年頭沒開場喽!”
“在島上最西邊,現在過去估計還來得及。”大娘最後交待道。
拎着果子盒往回走,程顯聽越想越不對味兒。嶺上仙宮不通外界,秦可竽要想清幹淨她和昭情君的那些往事,外界還好說,最多是費時傷財,可仙宮裏是怎麽做到的呢?
七目村恰巧在島上最東,程大掌門走累,出了內山索性禦劍回去。剛邁進家門,他“啊”一聲,覺得自己似乎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聯系。
秦可竽同昭情君焦甫然結為道侶,昭情君來了嶺上仙宮,那有沒有可能……秦可竽也來了呢?這位仙子極擅琵琶,那些往事才過了二百餘年,嶺上仙宮內擅琵琶的女人,眼前不就有一位嗎?
程顯聽站在家門口,背着手眺望南邊。
秦可竽和琵琶女,會不會是一個人呢?如果秦可竽還活着的話,焦甫然活着幾乎也是板上釘釘的事,那麽直接找到他本人,問問不眠集,甚至,不眠集可能就是他親手送到這間塌掉的屋裏的。
晚上程顯聽給徒弟講了下今日收獲,程透聽得啞然,有點懷疑自家師父是不是走火入魔了。他想不通這本不眠集到底對他無所事事的師父有多大吸引力,而且,青年在心底隐隐覺得深挖一些過去不會有好結果。
他看着師父茶飯不思又在燈下翻着手記,心道差不多該沒收了。
又是半夜才爬上床,這師徒倆還湊合着睡在一張床榻上。夏天難免更熱些,程透出了一身薄汗,迷迷糊糊地坐起來想尋口水喝,眯着眼看見程顯聽面對着他側躺着,一雙眼睛出神,不知看向哪裏。只是,那雙眼在皎潔月光下正流轉出金色流光來,似琥珀一般剔透明亮!
青年一下子清醒過來,揉着眉心低聲道:“師父,你眼正在發光呢。”
聽見話音,程顯聽這才回神,他也坐起來,再眨眼時金瞳消失不見,變回了往常墨玉似的眼來。他本人毫無所覺,打了個哈欠,拽住胸口的領子扇起風,“忘開窗戶了,我說怎麽這麽熱呢。”
看着睡眼惺忪的青年,程顯聽把手伸過去貼在他額頭上,“我來嶺上仙宮後都不老覺得自己是修士了,懼酷暑,畏饑寒,啧。”
其實夜裏頭比白天降溫不少,不至難耐。程顯聽的手冷得像鬼一樣,乍貼過來,冰得程透一激靈。他瞬間又清醒了,啞着嗓子問道:“渴不渴,我去倒水。”
程顯聽也不吭聲,青年默默下床去倒碗涼白水過來,夏天就數這點最讨厭,水都發溫。他抿上幾口後遞給師父,程顯聽接過就着喝完了,擦擦嘴說:“你覺不覺得有點鹹味?”
“潮。”程透簡短地回答了他。
程掌門眼見自己徒弟困得眼都半阖着,還乖乖站在床邊等他喝完送碗。心裏登時不覺得那水鹹,反倒回起甘來。青年頭重腳輕地爬回床榻上,剛要躺下,程顯聽忽然湊過來一把摟住了他。
程透困得眼都睜不開了,意思意思推推他,“別抱我,熱。”
“胡扯。”程顯聽小聲說。
半夢半醒間,青年的臉貼在了師父衣領大敞開露出來的一小截肩膀上,細膩的肌膚涼絲絲的,貼上去像玉枕頭。程透閉着眼喃喃道:“你不熱嗎?”
“我當然熱。”程顯聽哭笑不得,“你靠過來的時候我更熱,但我身上一直都是這個溫度不會變的。”
快要栽進夢裏去的青年還不忘和他頂嘴,“胡說,天冷的時候你手明明是溫的。”
程顯聽不理他,程透在他頸間斷斷續續地要求起來,“你先熱一會兒……等我睡着了,再把我放回去。”
須臾,均勻的呼吸聲傳入耳畔,程顯聽剛松開半條胳膊,想給青年換個更舒服點的姿勢窩在自己懷裏。誰料程透張開雙臂摟住他的腰,爬在他身上沉沉睡過去。程顯聽連帶着看那堂而皇之窺探滿庭的月光都顯溫柔不少,原來抱着一個人睡覺即為幸事,想來就這麽看着他,也能看上一萬年吧。
連夜都不顯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