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和光
趁着程透去內山采買,程顯聽準備把垮掉的那半邊屋子翻修一下。
開始他沒打算求助“七目村啥都會”花匠,只是站在門口看着橫七豎八的梁梁柱柱,大致計劃一下。一方面當初師徒倆睡到同一張床上去本就是因為屋子沒修繕,暫時湊合,眼下程掌門也醒來有段時日了,再不提分開睡的事總感覺有點不像話。
還有就是,同床共枕,聽着他淺淺的呼吸入眠實在太難割舍,當斷不斷,容易魔障。
天氣越來越熱,眼瞅着就要入夏。幾個月前程顯聽回歸校場,無驚無險連着穩勝好幾場,程透一連跟着去了幾天确認他說的那些話應該是真的,才勉強放下心來,由着去了。可見凡事到了神秘的程掌門那裏總有個例外,雖然空手畫符這個還是施展不出來,但“修為越高越受壓制”是看不太出了。
程透一時又有點生氣,早幹什麽去了。
再過個把月,到秋天時師徒倆也算來嶺上仙宮三年了,日子過得總算是略顯安定下來。
倆人每隔三天各自去一趟校場和萬卷倉,程大掌門又出名了,現在有人特意繞開他去校場的時間,盡管輸給他并不會傷得很重。不過,從前的辛苦也給師徒倆落下了毛病,到陰雨天時,總有一個人腰疼或胳膊疼,被藥師戲稱為半殘師徒。
手頭有餘錢的日子,程顯聽嚷嚷着要吃好的,趁着徒弟去內山,他到程透屋頭準備先把床挪出來。挨着牆放的床榻積攢了層灰塵,他嫌棄地吹掉些,手上墊着抹布用力一拉,最裏面傳來一聲輕響,似乎有什麽東西掉下來了。
程顯聽自言自語道:“壞了,不會把哪兒掰掉了吧?”
索性一口氣直接把床榻挪開,他貓着腰鑽進去,發現掉在地上的是一本手記,原本應該卡在沒完全倒的那半面牆和床間。塌陷下來的屋檐正好擋住了那片地方,讓這本手記奇跡般的沒有淋雨受潮,除了老舊而泛黃,甚至沒被蟲蛀過。
程顯聽把那手記撿起來,封面上書“不眠集”三個大字,筆法蒼勁有力,和自己那狗爬字體截然不同。他一樂,心道主人還挺有情趣,自己的手記本還像模像樣起個名字。
藏在這種地方,顯然是這房子的某任主人有意留下來給後輩瞧的,程掌門當即就選擇放棄修繕房屋,拿着不眠集信步走回自己屋裏,坐下翻開。
這本名叫不眠集的手記詳細地标注了日期時辰,日有記之,篇幅不長,但稱不上言簡意赅;中間夾雜了大量的信筆題詞和寥寥幾筆勾勒的山水畫。程顯聽看了幾頁詞畫,覺得手記的主人大抵最開始沒有想到要把它留給旁人去看,才會如此随性。
詞令幾乎沒有塗改,盡是一氣呵成,讀來主人也是個文采斐然的才子。他們師徒倆初來乍到時曾感慨過路分舵主将這屋子前任主人的痕跡清理得一幹二淨,當真是造化弄人,不想有天他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同曾在此屋檐下不眠的人見字如面。
程顯聽翻回到第一頁,興致勃勃地看了起來。
趕在天黑前,程透回來了。他把零零碎碎的東西先放回廚房,探頭去找程顯聽。自家師父極不雅觀地翹腿坐在椅子上,正津津有味地瞧着一本什麽書。程透調侃道:“書生和狐仙的故事就是看不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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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顯聽把手記舉起來,給他看封頁,眼睛都不離開上面的小字,“從你那屋頭床縫裏找到的。”
青年一看不是本書,皺眉說道:“人家的手記你看什麽呢?”
“塞在那兒就是藏起來等人找的嘛。”程顯聽辯道。
程透走過去從他手裏抽走不眠集,快速地過了一遍,眉心更擰幾分,問說:“在我那屋裏發現的?”
程顯聽點頭,剛要伸手拿,被青年一把拍開。程掌門委委屈屈,剛要張口,程透把手記舉到他眼前,不客氣地說道:“我那屋子塌掉兩年多了,就算有個屋頂半遮住也不可能半點潮都不受。你看看這紙頁,邊邊角角都是平展的,怎麽可能是藏在那兒有些年頭的東西。”
“再者,我那屋是偏房,花匠說過第七人獨來獨往,他住在這兒時偏房肯定是空的。床是路分舵主在我們來前準備的,難道這手記一開始是藏牆裏的嗎?”
三言兩語就把自家師父說得眯起眼來,程顯聽思量片刻,覺得徒弟分析得甚有道理。這不眠集是近日才塞進來的可能更大些——畢竟,他家那副四面漏風的樣子,找個倆人都不在的時候,直接跨過籬笆從廢墟的縫隙往裏塞就行了啊。
不過,這些都不妨礙程顯聽的興致,他把不眠集搶回來翻至剛才看到的那一頁,頭也不擡道:“管他呢,塞進來不就是為了讓別人看到的,夠我打發些時間了。”
青年想想也是,一本手記還能成精害人不成,遂便由着師父去,自己到鄰居家招呼人來幫忙了。七目村向來有福同享,程掌門除了心疼他徒弟自己,但凡有其餘人幫忙,他老人家金貴的腿是不會邁入廚房一步的。
這一頓飯帶上了陸廂,以無名派為紐帶,結義姐弟情義緩和不少,就連花匠私下裏都開始懷疑自己前段時間是不是真的疑神疑鬼過頭。不過她還是沒和陸廂講太多,大抵是抹不開面子。
關于師徒倆突然發達,七目村衆沒人多問一句怎麽回事,盡管他們對于程顯聽不是人這點并不知情,但皆能隐隐感覺他不是個等閑人物。
嗨,小小七目村兒裏,又有哪個是等閑之輩?就連目前唯一一個身份有點端倪的花匠都是飛花逐浪門的弟子呢,能安然混到此位,幾百年前這些人都是幹啥的,說出來興許各個讓人目瞪口呆。
幾個人美滋滋開完葷,幫着收拾殘局。程掌門雖然不是人,但是個“人精兒”沒錯,有旁人時他才不拿不眠集,幹坐在旁邊看。有時候他讓人感覺像是深閨裏的千金大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無比心安理得地看別人忙活。
程顯聽看這本手記是如饑似渴、廢寝忘食,連對着燈火看書費眼睛都不嫌棄了,大半夜地一面揉眼一面翻頁。程透走到他跟前睨着手托下巴的師父,悠閑問道:“還不睡覺?”
“我準備今天晚上把它看完。”所謂燈下觀人添顏色,他家師父本就生了一張沒得挑毛病的臉,暖色下垂眸的樣子,使他陷進陰影裏的半面并沒有溫和起來,反倒有些薄情之相,說不上來的違和。程透不聲不響,擡手暗滅了燈,幽幽道:“您慢慢看。”
只聽一陣窸窸窣窣,青年自顧自地上床睡覺。程顯聽坐在黑暗裏懵了須臾,意識到自己現在的模樣,大抵同沉迷俠客逸聞的熱血少年差不離。他莫名覺得有點丢臉,摸黑洗漱罷在床榻上平躺着考量半晌,翻了個身摟住程透。
青年吓一跳,朗聲道:“你又幹什麽!”
其實程透這一嗓子才讓想事情出神的程掌門如夢初醒,反應過來自己一翻身就不由伸手了。他面兒上穩如泰山,實則故作鎮定道:“寫不眠集的人提到過一次陵宏,但他在島上太久了,沒法根據這個判斷手記是何時所作。”
青年沒被他繞進去,锲而不舍道:“那你這是幹嘛。”
“我……我冷。”程顯聽幹巴巴地說着,繼續轉移話題,“開始記錄的盡是瑣事和一些校場記錄,裏面大量提及了一個被他稱為‘焦’的人,還有另一個,比焦出現的頻率低點,被稱為‘柔’。”他貼着他的耳朵,氣息很輕,“聽着感覺像是女子單名是吧。”
程透皺眉說:“你研究這個做什麽?”
程掌門理直氣壯,“既然是近日才放進來,當然要反推一下那個人的目的啊!”
青年顯然對這事興趣不大,推開他橫在自己身上的胳膊半坐起來,拿手背貼了貼師父的額頭,嫌棄道:“快立夏了你還冷,別又是要生病。”
程顯聽趕忙拉下他的手睜眼說瞎話,“剛才一陣竄堂風。”
青年瞪他一眼,又躺下來,小聲道:“胡扯八道。”
早晨練劍回來,剛走到後院門口,便見程顯聽舉着不眠集興沖沖地跑出來,指着一行字給程透看,“看這段!’‘姓焦的大抵是根竹竿托生,處處與我擡杠。’”翻過一頁,程顯聽繼續讀說,“‘可每至末,又不得不承認他所言極是,名不虛傳。’聽見沒,這個焦是姓。”
程掌門又極快地翻到另一頁,手指頭點着上面的一個字,“這個‘秦’是姓無疑,從內容看,不眠集主人同那個‘柔’也并沒啥異常親密的感覺,照此推斷,這個‘柔’肯定也是姓了!”
“所以呢?”程透面無表情道。
程顯聽異常興奮地合上手記,“小傻瓜,柔這個姓多稀少啊,要查是誰不一下輕易多了!”
程透眉角一挑,“你給自己找點事做挺好的,要查東西記得去萬卷倉。”
幾日以來,程掌門把厚厚一本不眠集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閑着沒事就扯着青年非要給他講,如數家珍。
他發現不眠集刨去日常瑣事,剩下的幾乎全都在和在一個姓焦的、一個姓柔的人計劃做件什麽事情。有趣的是,所有日常瑣事裏都沒有焦和柔的參與,只提及過一次陵宏與一個秦姓人士。至于這件事具體是什麽,做成了沒有,不眠集主人并沒有明說,程顯聽覺得不一定是他有意隐瞞,裏面有些篇幅較長的,兩頁間內容的銜接上有點兒問題,像是中間那頁後來被撕去了。
他對不眠集有了新看法,也許主人根本就沒有打算把手記留給別人看,是陰差陽錯下被人拿走篩選過了,才塞進牆縫的。
真是越來越有趣。
程掌門摩拳擦掌,他家徒弟也樂得他瞎忙活,至少比無所事事要強。雖然青年本人對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都興致寥寥,但還是仗着幼年時“見多識廣”給他指點江山,“給你個方向,我知道凡間有戶政門就姓柔,雖然比不上容氏,但我們平頭老百姓嘛,對政門關注總是多一點。”
他陪着師父去了趟萬卷倉,程顯聽是第一次來,他按着高架上的小木牌尋覓半天,也沒發現一本兒跟政門有關的書。倒也不奇怪,仙家與政門雖并不對立,但眼下世道裏,都是有些嫌棄對方的。這些當然不會放到臺面上講,但明裏暗裏總能流露出不少。
程顯聽非常失望,剛想叫徒弟撤退,扭身看見青年遠遠立在門口,和身旁一個面目溫和的高大男人相談甚歡。青年面帶微笑,很輕松地倚着朱紅門框,時不時點頭,認真聽着男人在說什麽。
登時滿屋墨香成了醋酸,程顯聽彎起嘴角三步并兩步過去,不動聲色就把徒弟擋在了自己身後。
陵宏卻是能猜出這東西是哪路人物,立刻施禮道:“程掌門,久聞大名了。”
程顯聽當然也不傻,有模有樣地回了,皮笑肉不笑說:“久仰座師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程透還不了解自家師父毛病,瞬間就聞出了火藥味,偷偷把他往後拽去,搶先說道:“近來對政門之事有些挂心,我們本想到萬卷倉來找找有關聯的書,可惜沒有。”
陵宏哦一聲,往裏走了幾步。靠窗的位置光線充足,那裏擺着一張小桌,地下有蒲團,上面一套茶具,旁邊堆滿了書,他沖師徒倆笑笑,回說:“萬卷倉裏确實沒有,但關于政門的,我倒是有些。”
那些單獨堆着的書數量其實也不少,但陵宏看都不多看,駕輕就熟便從裏面抽出兩本書來,走回去直接遞給程顯聽,嘴上說:“拿回去慢慢看吧。”
程顯聽心道你還挺了解程透,知道他對這個其實根本沒興趣。
“多謝。”程掌門接過書。
程透在一旁問道:“書籍不是不能帶走嗎?”
“這些是我自己的書。”陵宏微笑着解釋道,“後面都沒加蓋萬卷倉的紅印。”
此間事了,師徒倆告別陵宏道人,溜溜達達地回七目村。當天晚上程顯聽又看書看到半夜,程透把燈給熄滅,他隔了半晌又掩耳盜鈴,毫無意義地蹑手蹑腳點回去。如此反複幾番,程透氣急,索性不管他自己躺下了,程顯聽怕燈晃他的眼睛,一手捧書一手拿燈,坐在外面看開。
等青年睡完一覺又醒過來時,程顯聽竟然還在外面看書!掐指一算都三更天了,程透惱了,大聲喊道:“程顯聽!”
正巧在喝早已涼透的茶水,程顯聽被這一嗓子吼得措手不及,手一抖全灑書上了。他手忙腳亂地趕緊把書提起來甩甩,萬幸的是,字似乎都是拿千年墨寫的,遇水不散。
程顯聽抻着脖子穩住屋裏那位,手上一頁一頁翻過,檢查着都弄濕了多少頁,“馬上!我馬上就睡!”
如今徒弟直呼師父大名愈加肆無忌憚,程顯聽回回理虧,不好發作。他把書頁湊近到燈下往後翻着,茶水浸透的最後一頁只濕了一小團,勻在一個小巧的名字上。
這名字不知為何令程顯聽有些在意,他不知不覺又坐回椅子上,舉着書看了起來。
筆者行文辛辣有趣,對待仙政兩門的态度卻是棱模兩可。只是在這一頁裏,他寫到那年有兩位名門娘子選擇了邁向仙門,一個與人結為道侶,另一個,做了關門大弟子。
他說這對當年的政門來說是件極丢面子的事,差不多相當于兩位公主出家當了尼姑。因此兩人在政門家譜中的名字都被剔除出去,更莫提今後如何沉浮。只是前一位公主曾名滿人間,他個人很是欣賞,因此存下私心,決定為她芳名書下一筆。
水漬不偏不倚,正暈開在“秦可竽”這三個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