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同塵
立夏前一天晚上出了件大事。
在從內山回來的路上,藥師被人襲擊了,肩膀中箭,卡進肩胛骨裏。花匠看半夜了他人都沒回來,不放心找出去時,他人都快涼透了。
全島上唯一的醫師受重傷,七目村所有人都懵了。花匠眼淚都要掉下來,背起人要去朗上坊求救——盡管朗上坊從沒醫治過除弟子以外的人——程透和陸廂把她穩住,陸廂略懂些緊急處理的辦法,這邊手不停,程透禦起劍,風一般飛去萬卷倉找程顯聽。
最近終日泡在萬卷倉的人反過來,程顯聽沉迷研究不眠集,從早到晚見不到人,用得上他才能到萬卷倉裏去把他挖出來。青年用一句話說明事态,師徒倆火急火燎地趕回去,把閑雜人等統統攆出,程顯聽忙不疊沖程透說句“按住他”,上前就直接把箭拔了出來。
一刻鐘後,等花匠和陸廂再進去,藥師臉色慘白、氣若游絲地躺在床上,肩膀包紮得嚴嚴實實,但人已經清醒過來了。同本人再三确認過死不了後,花匠拍着程顯聽的肩膀由衷道:“想不到你還藏着一手,多虧你了!”
程氏師徒打着哈哈開溜,只有他們和藥師知道那肩膀上光滑平展,別說傷口,連傷疤都快沒有了。盡管不解,但看在救命之恩的份兒上,藥師還答應了幫師徒倆隐瞞具體情況。
當晚,程透想了一夜有懸壺濟世之力的“妖魔鬼怪”們,也沒把一個能和自家師父對上號來,畢竟程顯聽雖然不讓問,但是不幹涉他自己猜的。
小藥寮挂牌停診三天,全島震怒,是哪個不長眼的敢傷害嶺上仙宮唯一一個醫師,一時間人人義憤填膺,恨不得把那個見不得光的刺客揪出來生刮。程顯聽在這時候想起件事來,從前林有餘也在肩膀上受過傷,怎麽傷到的不清楚,總之這兄妹倆不可能是校場出來的。
林有餘傷口的位置和藥師一模一樣,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事發十日後,這天早上程顯聽是從睡夢中驚醒的,他那狗鼻子敏感地聞出血腥氣來,晃醒程透,不等青年反應過來就拔劍出到外頭去。那場面讓人眼前發黑,程顯聽喉頭一緊,只感到胃裏翻江倒海。他聽見徒弟追出,下意識便回身呵道:“你不要出來!在屋裏等着!”
原來小藥寮的門口挂着一具勉強還能看出人形的屍首,頭被整齊地切去不知所蹤,兩肩被二指寬的鐵器釘穿挂在門上,內關與腳腕處全部用利刃切開,顯然是活着時遭到了放血。鋪滿晾曬中藥材的小院,土地都被血染得凝出绛紫色來。那人大抵是血都留空,整個人白生生的,挂在門上,乍一看像半扇豬肉。
不明所以地停下腳步,程透也聞到了外面的鐵鏽味,他看見程顯聽面色凝重地邊收劍回鞘邊進來,蹙眉問道:“怎麽回事?”
“外面出了點情況,我不想讓你看。”程顯聽直截了當,“你先在屋裏待着,我等會兒再叫你。”
聞訊趕來的花匠和陸廂大抵也沒見過這種陣仗,三個人圍在藥寮門口,面面相觑,沒人知道該如何是好。恰巧此時藥師也被外面的嘈雜折騰醒,三人異口同聲的“別開門別開門!”已來不及,他打着哈欠拉開門,那具屍首應聲而落,差點砸在他臉上。
須臾沉寂後,藥師破口大罵一句髒話,程顯聽怒道:“都說了叫你先別開門!”
“這他娘的是怎麽回事!”藥師連連後退,臉上血色褪盡,白同銀箔面具有得一拼。“這哪兒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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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人又是一陣騷亂,外面一地藥材算是都廢了,藥師幹脆把那些随意堆到旁邊,拿鋪藥材用的布先蓋住屍首。程顯聽這才去叫來程透,七目村衆圍住地上那具人形,藥師不停地在揉眉心,顯然已經不能用頭大來形容他此時此刻的心情。
“你們覺得這是怎麽一回事啊?”花匠手捧心口有氣無力地問道。
程顯聽、程透和陸廂同時搖頭表示不解,隔過半晌,藥師沉聲道:“我知道是誰。”
三人齊刷刷地扭頭看他,藥師伸手點了點自己受傷的肩頭,又指指地上,“是他。”
花匠盯着地上頭部凹陷下去的位置,醍醐灌頂,惡狠狠地磨牙道:“原來如此,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程氏師徒倆同時偷瞄一眼陸廂,發現他跟他們一樣不明所以,沒理解花匠的那個“都”字是什麽意思。但誰都沒有發問,程顯聽打圓場道:“既然你清楚是怎麽回事,我們也放心了,不是沖你來的就好。”
他下巴沖屍首一揚,“至于這個……怎麽處理啊?”
陸廂回答說:“上報路分舵主吧,私鬥致死。仙宮也不是不法之地,校場外的地方死人了,只要上報,他會差人查的。”
程氏師徒都沒有接話,看樣子,藥師和花匠顯然對來龍去脈是大致知情的,他倆人的态度,未必是想要人知道誰是兇手。
沒成想,倆人一致同意了陸廂的提議,四人當即又分起工,花匠負責去與分舵主聯系,走前,程透聽見她小聲嘀咕說:“這下好了,七目村衆再次聚首。”
分舵主手下的人其實就是嶺上仙宮的教衆,雖然島上死人是家常便飯的事,但私鬥致死還是挺受重視的,除了會派教衆來收屍,還會有專職邢官來查案,邢官說白了就是捕快,到不一定就是嶺上仙宮的教衆。
門派住客,散修住客與教衆,大抵便是明面上盤踞在內外山的三股力量。
到那具屍首被擡走,程透到底也沒能一睹真容,不過從程顯聽三言兩語的描述和小藥寮院子裏那些紫土地來看,那人想必是經受了難以想象的痛苦才含恨而死吧。
派遣過來查案的邢官到時,師徒倆可算明白了什麽叫七目村衆再聚首。邢官一身銀灰色袍,風輕雲淡手持拂塵,輕盈身段好似白鶴一般,正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溫道!
下了校場,邢官是宮內唯一有權執掌生殺之人,溫道好一個淡漠出塵的氣質,如何把他同滿身戾氣的刑罰司聯系到一塊兒。只見他同在場一行人略作點頭問好,單刀直入道:“屍首我去看過才來的,先放血折磨,根本沒給個痛快。整個島上能做出這檔子事的人我閉上眼都知道就那麽幾個,你們有什麽頭緒?”
青年還是頭一回聽見溫道說這麽多字,程顯聽更是毫不掩飾好奇的眼光盯着人家看個沒完沒了。溫道無視這師徒倆,注視着都沉默不語的花匠與藥師,見兩人都避而不談,他轉而去掀陸廂的話匣子,“阿日斯蘭,你怎麽看?”
陸廂眼觀鼻鼻觀心,“阿姐你怎麽看?”
花匠驀地被點名,“啊?”一聲就要拖完全不明就裏的程氏師徒下水,“你倆怎麽想的?”
程顯聽無辜道:“我們師徒初來乍到,不懂島上的關節啊。”
“別推了,”半天一言不發的藥師突然開口,“溫道你也猜出是誰做的了,不用從他們嘴裏問,他們都不清楚。”
溫道環顧一圈衆人,說道:“周自雲。”
程氏師徒對視一眼,程透上前一步剛要說什麽,被程顯聽不動聲色地牽住袖子拽回來,他側目看一眼師父,後者隔着衣袖捏了一下他的手腕,自己上前說:“我聽溫道先生的說辭,周自雲手上的命案應該不是一兩條了,既然如此,為何不由仙宮出面控制住他?”
溫道立刻答:“我雖是邢官,但并不代表仙宮執法,我只查案,其餘的事,還是分舵主在負責。”
溫道此言明顯有推卸之意,程顯聽意味深長地笑笑,低聲道:“看來諸位确實是拿周自雲無可奈何呀。”
此話一出,餘下幾人神情立刻又風雲莫測起來,程透終于找回了從前想沖上去扇自家師父的沖動,眼看氣氛古怪起來,溫道冷笑着說:“他知道的倒挺多。”
最擅長打圓場和稀泥的大概正是陸廂,他立刻上前穩住溫道,柔聲說:“我們七目村除卻周自雲那雜種一向是榮辱與共團結友善的,他們無名一門初入仙宮,這些都是保命的事,不會瞞着的。”
花匠也忙道:“溫道,趁今天把話說開,我們七目村還是一家人。”
話音未落,師徒倆與一直作壁上觀的藥師差點要窒息,花匠簡直是在口不擇言火上澆油,藥師一把把她拽回來,沖溫道說:“別理她,她腦子缺根弦不是一兩天了,你該查案查案,照着周自雲身上查,其餘的事我會出面幫你聯系展分舵主的。殺人的是周自雲,被殺的那個十天前拿箭射傷了我。”然後,藥師恨鐵不成鋼地拍一把花匠訓說,“你給我閉嘴!”
花匠不敢吭聲了,瞪着眼睛看剩下幾個。
罪魁禍首程顯聽拉着自己徒弟往後撤出去半步,退出戰局,同剛開始作壁上觀的人調了個個。
溫道冷笑更甚,慢條斯理道:“我看我現在倒也不太像七目村的人了。”
剩下幾個人登時又鬧将開來,程顯聽附在程透耳旁輕聲道:“我怎麽感覺這個溫道有點熊啊。”
“回家我再治你。”青年彎着眼睛小聲回說。
幾個人鬧到最後也沒再能提煉出來什麽東西,溫道拂袖而去。陸廂苦笑着看看程顯聽,也先打道回府。餘下藥師和花匠站在原地,花匠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暈乎乎地問說:“是誰先把話題帶跑偏的?”
藥師陰森森的眼睛看向程氏師徒,徒弟則盯着自己師父,而師父本人呢,盯着自己的腳面。
程顯聽申辯道:“我又不是故意的!誰知道怎麽回事啊!”
藥師也摸不清楚真真假假,幾個人幹脆先行分開,反正案件從裏到外脈絡清晰,查案嘛,叫溫道自己折騰去吧!
一回到家裏關起門,程透就逼問程顯聽道:“師父這是又作的什麽妖啊?”
“這你就不懂了,”程顯聽翹着二郎腿給自己倒茶,淺啜一口,“三言兩語情況就明了,溫道知道的情況不一定有我們多,他在七目村跟他們混了多少年了,知道的情況才跟我們差不多,他心裏不舒坦,當然就惱了嘛。”
“你還知道他在七目村裏待多少年了!”程透一拍桌子,“這些事跟我們有什麽關系,你要過去摻一腳!”
程顯聽放下茶盞,拿腔作調,“他們瞞着溫道無非就兩點理由,要不不相信他的能力,要不不信任他的為人。”他吊兒郎當地半支着頭趴在桌上,眼睛從下往上挑着看程透,“藥師和花匠都有事瞞着我們,而且絕對是大事。說句誅心的,我們到底才和他們認識兩年,不是那莫名其妙的住所安排,可能永遠都不會有交集。”
“那又如何?”青年聲音陡然冷下來,他舔了舔下嘴唇,緊盯着程顯聽,“他們有自己的過往,影響真心與我們為友嗎?”
程顯聽啧一聲,剛要說什麽,卻在聽見程透的話後頓住。
青年低聲道:“你有什麽資格說這些,你瞞着我的事情,還算少嗎?”
大片的沉默填滿了小屋,師徒二人各自扭開視線,不看對方。程顯聽揉着眉心,修長的手指擱在桌面上輕輕扣響,他似乎想解釋什麽,但青年低低的嗓音像割破咽喉的刃,讓他不得翻身。
“到秋天時,你跟他們朝夕相處也有三年了。”程顯聽扶着額頭沉聲道,“我……我這兩年多都不在,在我的印象裏,和他們相處的時間才幾個月——”
“我知道,對師父來說,你很難去真的把誰放在心上珍重。”
忽然被打斷,程顯聽下意識地擡眼望向程透,見青年一雙靜如止水的眼睛微微垂着。“我知道師父是什麽樣子的,面兒上對誰都笑眯眯的,心裏頭卻不一定真能對得上關系。我、我知道你是什麽樣子的。”
青年的聲音頓住,他緩緩蹙眉,像是在逼自己開口一般,“你和別人不一樣,”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了摸程顯聽的側臉,“你心裏像雪一樣冷。”
他看見他眼梢裏藏着的笑意瞬間沉了,那雙眼開始真的像雪一般寒涼起來,這是他自小時起就看過的東西。他一向嬉皮笑臉又溫和的師父無意間流露出的冷意,像萬物蓊藹以下藏着的垲垲枯枝,宛若永不消融的冰雪,是死一般的沉寂。
他小時候其實是有些怕他的。
“你心裏不在乎那些……”青年停下來,似乎在斟酌着用詞,可是思考半晌,仍是沒能尋覓出那個準确的字眼來,“你根本不在乎這些那些,你心裏其實只在乎一件事,但我不知道是什麽。”
薄灰色的頭發觸手時是涼的,程透笑起來,手慢慢移開,“我負責把你不在乎的那些放在心上,師父的話,只負責護好我,如何?”
程顯聽按住他的手把頭歪過去,異常親昵地拿嘴唇貼了貼他的手腕。“就依你。”
他擡眼看着程透,帶翹的眼角又鮮活明豔起來,“是你。”
青年明知而故問,“什麽?”
“我心裏只在乎一件事,是你。”程顯聽眯着眼道。
程透鄭重地點了點頭,“好。”
他們像是達成了某種約定般緩緩分開,程透丢下句交待便匆匆去了花匠那兒。半道上見阡陌蜿蜒,葳蕤茂盛,青年放慢腳步,低頭無可奈何地笑了,“假話。”
屋裏,程顯聽還坐在椅子上,他臉上沒有半分笑意,眉目卻不顯凜冽。興許因為人說眼梢帶翹乃歡喜相,不過殺人乃是無情刃,大抵也是……帶彎兒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