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玄機
程透先是感到懸着的大石落地,才七竅生煙起來。
哪知,程顯聽大方承認道:“對!”承認完,他不依不饒接着說,“但頭痛還是因為你,怎麽賠我!”
青年分不清楚他頭疼到底真是因為自己觸碰了刺青還是師父喝多又在唬人,只是那眼裏的兇狠像要把自己撕碎了咽下肚去,程透有點心慌,程顯聽靠太近了。
程掌門眯縫着眼睛,似乎真的認識思考半晌,開口便語出驚人,“親我。”
青年瞠目結舌,又莫名生出點心事被戳穿的感覺來,他往後縮了縮,大聲道:“你又發瘋是吧?”
“快點。”程掌門無賴道。
程透目色一沉,心裏卻沒有纏綿。隐忍不發的青年真希望眼前的人不是在喝多了耍酒瘋,在他清醒的時候,他也想這麽做。
飛快在程顯聽眉心吻了一下,他不是第一次吻上那光潔白皙的皮膚,卻沒有一次是在他心愛之人清明的時候。
程顯聽滿意了,又趴下來,頭枕着程透的腿嘟囔說:“師父瞞着你好多好多事。”
像是為了強調自己的十惡不赦般,程顯聽又重複一遍,“好多好多事。”
程透低聲道:“我知道。”
“如何,你還要……跟着師父嗎?”意識混亂的人有一瞬間想刨白自己的心思,然而那禁語自然而然已成警鐘,即使在醉酒時,也像刀子般讓他不安分的心作疼着停了下來。
窗外的第一聲春雷終于乍響,陰暗的卧房裏,程透垂眸描摹着師父淺色的頭發,滾滾雷聲蓋過了他的回答,但貼上來的溫熱手腕讓程顯聽鴉睫幾顫,緩緩用額頭蹭了蹭。
他疲倦地長舒了口氣,像在給自己布下一個無法翻盤的魔咒。
“你跑不了了。”
小藥寮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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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關嚴後屋裏黑壓壓一片,島上唯一一名醫師的眼神兒不如修士,下雨天時得點起油燈。橙黃色的火光照亮屋內一隅,映出陵宏道人溫和的側臉。藥師似乎不太喜歡他的登門拜訪,臉和銀箔小面具一樣冷冰冰的,分藥用的小刀被擲在桌上,光滑的刀面上是半個側顏。
“你怎麽又來了,萬卷倉這麽清閑?”藥師坐在他對面開口說着,掩住嘴打了個哈欠。陵宏表情嚴肅,見他開口,不由自主又坐直些,解釋道:“今日挂了歇課牌來找你的。”
“有事快講,萬一忙起來了,不想讓人看到你在這裏。”藥師不留情面地打斷他還沒講出口的寒暄,陵宏也不覺尴尬,頓了頓直言說:“前幾天她的忌日,你為何不去?”
藥師愣住,似乎沒料到他會問這個,扭頭答說:“忙着給鄰居辦接風宴。她也不是死在這兒的,沒必要去祭那衣冠冢。”
半晌,他又問道:“她也沒去,是嗎?”
“她從不去的,見了要傷心。”陵宏沉聲說道,“我倒是去了,若她還活着,今年——”
“你來就是為了和我說這個?”像是惟恐聽見後面的話般,藥師急忙截住陵宏說到一半的話。燈下的道人也一怔,反應過來自己失言,張張口想賠不是,又覺得好似更不對味兒,只得趕緊繞過去,“那天她夜裏驚醒,抱着琵琶唱了一晚上歌,唱到吐血,樓裏的人急匆匆尋我過去勸,我又哪裏勸得住。整個樓的人都在傳她時日不多了,你、你好自為之吧。”
陵宏正色道:“至少在她死前,別讓她——”
“她不會死。”第三次打斷陵宏,藥師斬釘截鐵地說着,“我會送她離開。”
燈火搖晃,晦明變化。藥師緩緩取下了他臉上的那一小塊兒面具,露出下面的真相來。粉紅色的皮膚凹凸不平,醜陋且猙獰,昭示着曾經何其駭人的傷口,他重重嘆了口氣,指指臉上,“我第二次進仙宮前她打傷的,長不好,她看見了心裏更不是滋味。”
剛想說什麽,門板卻被噔噔扣響。兩人對視一眼,皆沒動作,只聽外面一個清清冽冽的嗓音喊道:“藥師,在家嗎?”
來人正是程透。陵宏詢問地望向藥師,後者抿下嘴唇,沖他點了點頭,走過去開了屋門。程透輕車熟路地走進去,一看屋裏還坐着個人,有點詫異,施禮問好道:“陵宏師長。”
從沒聽說過這兩號風雲人物還有能閉門長談的交情,但程透心裏鮮少不好奇與自己無關的事,安靜地站在旁邊,等藥師主動問說:“怎麽回事?”
程透虛指一下自己家小院,恨鐵不成鋼道:“喝多了,醒酒湯。”
走進藥房取來一小包東西,藥師抛給他囑咐道:“自己煎去,我忙着呢,記得放一小撮鹽。”
青年哦了聲轉身要走,又停下來回頭說:“還有一事,他說他頭疼,你得空了要不去看看?”
藥師點頭應下,又交待青年把門帶上。
出了藥寮,程透拐回自家,程顯聽剛醒過來,虛弱地趴在床邊揉腦袋。徒弟一見師父這扶不上牆的樣子就來氣,把他提溜起來訓道:“讓你喝!喝!頭疼還喝!喝死你算了!”
程掌門嘴硬道:“你不懂,喝多頭就不疼了。”
“是是是,我不懂。”青年小聲嘟囔兩句,把他腦袋擺正,打算确認一件要事。盡管程顯聽喝酒從來都是斷片,根本不記得之前到底搞出過什麽幺蛾子,但還是再确認一遍他不記得了為妙,程透張口道:“你喝多的時候——”
“停!”剛才還氣若游絲地程顯聽立刻一個打挺撲過去捂他的嘴,如臨大敵,“喝多時的事提他做什麽!不許給我講!”
師徒倆同時在心裏松了一口氣。程顯聽沒臉沒皮慣了,對于自己沖動之下幹出的事仍能坦然處之,就怕程透心裏過不去,好在看他徒弟這樣子也不像很在意,他又故意繞回來試探道:“特丢臉嗎?”
青年掰開他的手,面無表情地睨着他,“有點。”
程掌門立刻捂住臉,“別說了。”
各懷鬼胎的程氏師徒自欺欺人完,程透去給他煎醒酒湯,程顯聽披頭散發地跟過去,倚在門框上扯閑話,“苦不苦啊,苦我可不喝啊。”
程透敷衍道:“不苦,估計是鹹的,藥師讓我放鹽。”
程大掌門眯上眼睛想象了一下味道,擺手說:“那我不喝了,你別忙活了。”
青年惡狠狠道:“不喝灌你。”
“痛心疾首以下犯上”立刻上演一番,程透被煩得不行,趕忙轉移他注意力說:“我剛才在小藥寮看見陵宏師長和藥師在說話。”
“他倆還有交情啊?”程顯聽停下叨叨,摸了摸下巴,“我還沒見過陵宏長什麽樣呢。”
小爐一會兒就咕嚕咕嚕地滾開,程透把醒酒湯倒進碗裏,轉頭看見自家師父散着頭發、衣領恨不得開到腰上那不成體統的樣子。雖然是春天,但下雨時冷風也不是吹着玩的,他一件薄薄綢衣半滑半裹在身上,正揉着眼睛。青年把碗遞過去,皺眉問說:“你冷不冷?”
他就手在程顯聽腦門上探一下,“去穿衣服,你別總覺得自己不會生病發燒。”
程掌門光端着碗卻不喝,一顆好奇心上來打聽道:“他倆聊什麽呢?”
“不知道,跟我們有關系嗎?”程透把碗擡到他嘴邊,“趕緊喝。”
程顯聽想想也是,低頭一看這碗逃不過去,眉心緊擰着喝完了,發現味道其實也沒自己想象的那麽糟糕,卻還是苦着臉。剛要說話,程透指尖兒捏着顆糖球塞過來堵住他的嘴,程顯聽滿意地張嘴含住,把糖球頂到腮幫子鼓起來,得了便宜還賣乖,一臉“這麽難喝我都喝完了趕緊誇我”的表情。
程透懶得理他,眼瞅着外面,一天又這麽晃過去了。他從廚房裏出去,頭也不回道:“我走了,師父記得把碗洗了。”
“你又去哪兒?”程顯聽端着碗追出去,只見徒弟無奈地轉過身來,嘆氣道:“賺錢養家。”
程顯聽嚷嚷起來,“不是說好不去了!”
“沒有說好,是你單方面說不許我去了,我沒答應呢。”程透道。
程顯聽把碗撂在桌上黑着臉說:“不許你去,師命如山,你敢走一步試試。”
程透才不怕他,一臉風輕雲淡道:“我欠消息通四千多石牙呢。”
“我看你這輩子能不能還完!”程顯聽惡狠狠地訓一句,上前抓住他的手腕準備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明天起我回校場去,你不要再操心這些了,安心做你自己的事。看看書練練劍,和陵宏師長讨論讨論人生,找花匠學學怎麽釀酒,過幾年你這個年紀該過的日子吧!”
青年這兩年雖然收斂不少,但在自己師父面前從來還是年少時那副暴脾氣,也來勁兒旋身過去,聲音提高一個度,“那你呢?天天帶一身傷回來,”他反握住程顯聽的手腕舉到兩人眼前甩了甩,“哪天我沒看見,再斷一條胳膊回來嗎!”
猛地甩開師父的手,青年垂下眼簾,鴉羽般的睫毛在沒有點燈的屋裏瞧着有一絲半縷的陰郁,“師父知道我的怪毛病,我不會遺忘,你受傷那天連鮮血飛濺到的每個位置……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站在原地的程顯聽瞬間怔住,只感到心被人狠狠揪住,他凝視着身前的青年,許久以來為自己定下的規則好似頃刻就垮了,他恍惚間想到,人真是能為了另一個人颠覆從前的。
剛才還氣勢洶洶的掌門此刻如同铩羽而歸的将軍,強硬的模樣一下軟了,他靠近些,低聲道:“我的小祖宗,你是真覺得師父打不過他們嗎?”
程透不置一詞,也不擡頭看自家師父。
程顯聽好整以暇,站直拽了拽衣領,讓自己看起來稍微不那麽吊兒郎當一點。本想等着徒弟追問,誰料這小祖宗竟半天沒有開口的意思,程掌門莫名有點火大,心道小兔崽子不會真心覺得我這麽弱吧。
他轉過身去,把剛穿整齊的衣服又解開,露出一整個傷痕累累的光裸後背來,他們初來時那背光潔的像一塊兒羊脂美玉,如今卻布滿猙獰的傷疤,這對師徒不知怎麽搞的,總是傷在背上,脫了衣服一個比一個慘不忍睹。
透明般蒼白的皮膚,正中間一個小環狀的妖冶刺青,那刀劍好似都生出眼睛,繞開了刺青,使之更加詭異起來。
程顯聽氣哼哼地說:“你不是想知道師父背上這個是什麽?我現在告訴你,這是個鎮壓用的咒文,刻在我背上好——”他打了個磕兒,裝作什麽也沒發生樣含糊過去,“有它在我背上時我的能力跟元神期的修士差不多,但我知道怎麽解開。”
他迅速穿上衣服,轉過來看一臉迷茫的小徒弟,不知不覺有些得意,“陳年舊事,你不要問我是怎麽解開的,你只要知道解開後我揍這個小破地方真正在回答問題的出馬仙都跟玩一樣就對了。”
程透眨巴兩下眼睛,一時沒太分清楚到底是自家師父又在忽悠還是都是真的,思量半天,他先挑了個最關心的問,“那你為什麽不直接解開?”
程顯聽啧一聲,“解開,跟去掉,這倆不太一樣。我能解開,但是沒法把它從我背上去掉,只要去不掉,兩個時辰後它會在再奏效。”
“哦,”青年半信半疑地點頭,又問說,“那你和神行知狐到底是什麽關系?”
話都這份兒上,程大掌門也做好了再透露點消息給他的準備,推敲須臾措辭,他啧一聲回答說:“我們……算半個同僚吧。”
青年更懵了,睜大眼睛道:“我記得神行知狐……是有仙籍的吧?”這三言兩語透露出來的信息太多,他捋半天沒捋順,索性直接問開,“師父,你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程顯聽嗆了一下,“怎麽說話呢你小兔崽子!”
程透少頃回憶,把師父和沈長那場惡戰從頭到尾過了一遍,發現程顯聽最後确實悄悄畫過一面陌生的六角符文,然後戰局直接擰轉,他險些削了沈長半條腿來。
這些年,程顯聽其實也摸清楚他家徒弟的脾氣,幹脆直言不諱道:“至于我到底是什麽,我不想說。”
他不想說的,程透決不會再緊逼不放。
青年恩一聲,摸着下巴說:“我早知道你不是好東西了。”
“小混球,我看你是欠敲打了!”程掌門氣急,撲過去要教育他,被青年靈巧地躲開了,這一番磨蹭,今天如意坊是無論如何也去不成了。事實上程透也的的确确是識大體的人,若果真如自家師父所言,他不藏着掖着打校場是跟玩兒一樣的事,那他确實沒有去到如意坊的必要。
關于程顯聽身上的謎團好似掀開了點,青年心驚膽戰地探頭去看,卻發現原來藏在下面的是更不可見底的一層深淵。他從不害怕師父并不是什麽善人,只害怕自己不配站在他身邊。
想來是這輩子的氣數都拿去用來被師父撿到了,剩下的這點不夠用來保那是個清晏磊落的人。不過大抵只要是師父沒錯,往後遇見什麽,他都不會後悔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