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變故
他躺在床上,卻仍有種虛幻的下墜感。
眼前一片模糊,渾渾噩噩間,程透舉起手在眼前,只見那只手被仔仔細細地包了起來,只是為他包紮那人顯然從前并不擅長這種事,歪七扭八、略顯笨拙。
他試着活動一下,手并無異樣,除了被白布裹着有些腫脹感。
這一愰裏,程顯聽的臉出現在上方。
“醒了?”
程透想坐起來,頭卻裂開般發疼,他有些不解,沙啞着嗓子問道:“我怎麽了?”
程顯聽想了想,把他扶起來靠着床頭,自己坐在一旁抱起胳膊說:“我得想想從何說起。”
他低頭沉默須臾,目色沉下來,有些難言的陰郁,程透鮮少見他如此。少年長籲了口氣,打斷程顯聽,“要是不好的你先別告訴我,讓我緩緩。”
坐在床邊的青年一笑,親昵地回身拉起他纏得嚴嚴實實的那只手,嘴上道:“好,先不說。手我看看,真的不疼嗎?”他小心翼翼地掀開一點程透手上的白布,“你說疼我又不會笑話你。”
當布條一點點解開,露出下面慘不忍睹的燒傷時,程顯聽心疼得都要化了,那手被燙掉了一層皮,小片的焦黑色看得人頭皮發麻。程顯聽為他包紮時甚至不敢多用一分力氣,生怕扯到。
程透看出自己師父眼裏的自責,把手縮回來,用左手拽着布條重新包紮好,“真的沒有感覺,只是看着吓人點,估計是祖師爺保佑吧。”
他用那只完好無損的手戳戳程顯聽半垂着的頭,“你包的啊?”
程顯聽騰地抓住他戳人的那只手,沒好氣道:“不然呢?”
“我派掌門何時也學會這種下人活兒了,”程透嘴角一彎,終于露出點少年人的稚氣來,“辛苦師父。”
“就你會擠兌人。”程顯聽瞪他一眼,“好了好了,我摸你額頭還有點燒,再躺會兒,下午我過來。”
他讓小徒弟重新躺下,又去探他額頭,像是喃喃自語般低聲道:“有什麽事下午再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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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透恩了一聲乖乖躺好,剛要閉眼,見程顯聽從袖子裏摸出一根什麽東西,放在了他枕邊。好奇心讓程透側眼看過去,居然是那根能化形成寶劍的白發簪。
“這個還是你拿着吧。”程顯聽笑眯眯地說。
程透猶豫片刻,“我現在曉得這東西貴重,不敢要。”
“給你你就拿着,聽話。”程顯聽卻很随意,交待完這句邁開步子走出屋去,他大約是在窗紙上施過法術,才一離開,卧房裏整個暗下來,昏暗讓本就腦袋疼的少年打了個哈欠,放心地閉上眼。
半下午夕陽初上,程透徹底休息好了,他一向嚴于律己,每日都早早起床讀經練劍,鮮少有睡個懶覺的機會。這一長覺起來非但不覺神清氣爽,反而腰酸背疼,垂着肩膀溜達到教習樓樓下,意外的是,程顯聽居然抱着本書,右手掐指,似在學習。
程透目瞪口呆地站在樓梯上,“師父在修行?”
程顯聽擡頭看他一眼,揮揮書示意他過來,“沒呢,我在看賬本算賬。”
程透這下可以說是大驚失色了,“我們還有賬本這種東西?”
“想什麽呢你,”程顯聽氣笑,放下賬本叫程透坐到自己身旁來,說道,“發愁得很,從前我們花錢太不知節制,眼下錢滿打滿算剛剛好夠,幸好。”
立刻腹诽道不知節制的就你一個人,程透考慮一圈,覺得本派實在沒有什麽得有大開銷的地方,問說:“要做什麽?”
程顯聽把賬本合上,正襟危坐,“咱們要去一個地方,那兒的通行費不便宜,還按人頭收,錢是不夠把程漆帶上了。”說到這兒,程透分明聽到了一句極小聲的“幸好幸好”。
“本來我想等再過些年,等你境界至少到元神了再去的,現下看恐怕是來不及。”到此,程顯聽語氣異常嚴肅,盯着程透道,“你知道那片黑暗中的玄蛟是什麽嗎?”
程透沒反應過來,愣愣地回望着程顯聽,“不是玄蛟嗎……”
“是玄蛟沒錯。”這傻呵呵的回話讓程顯聽本來緊繃的臉瞬間又垮,他沒脾氣地看着小徒弟,眼神充滿着說不出的憐惜,“也是你自己。”
随着他話音剛落,湊巧一陣大風刮來,教習樓四周樹葉沙沙作響,兩人都不說話,靜靜等待着四周再度歸于死寂一般地沉默。
半晌,程透道:“師父可真擡舉我。”
“沒擡舉你。”程顯聽伸手彈了他額頭一下,“我早就知道,我當時把你從牙婆手裏買回來的時候就知道!”
這話落在程透耳朵裏聽來有些不是滋味,他心裏酸溜溜的,但沒說什麽,程顯聽也毫無察覺,繼續道:“那玄蛟可以說是分裂成了兩部分,一部分托生為你,一部分則化為夢裏那條惡蛟。你前十六年都平平安安地長大,我以為是你到底天命不凡,能就這麽相安無事,按捺不發。誰料該來的還是來了。”
他神情複雜地盯着程透,這些話對于一個少年人來說或許有些過于匪夷所思,過于沉重,然而那十六歲的徒弟只是冷靜地聽着,眼裏從頭到尾沒有一絲波瀾。
程顯聽接着道:“玄蛟不會殺你,但卻會折磨你,一直到你心志不堅,便在夢境中吞掉你,然後歸于整體,堕入黑暗……”他頓了頓,“又或者,你找到真龍骨,殺掉他,這樣能活多久下去,只看你的修為。”
指指程透頭頂的那根發簪,程顯聽眯起眼睛,“你頭上這個是本派流傳下來的寶物,雖名喚龍骨劍,但它并不是用真龍骨所制,而是一段蛟骨。你受箓那天我要你戴在身上,就是以防萬一。”
“咱們得出發去找真龍骨了。”他正色道。
少頃,程透睨着程顯聽,問道:“講完了嗎?”
程顯聽茫然地點頭。
“你說的這些我通通不信。”少年悠悠開口,一句話差點沒把程顯聽氣得吐血,剛要發作,程透豎起一根手指打斷道,“其一,我還不了解你,你哪裏來的本事一眼看出我是玄蛟托生。”
他見程顯聽要反駁,立刻又道:“其二,就算我是玄蛟托生,它早不來吞我晚不來吞我,何故偏偏挑在我已有一定修為時來。”
“其三,”程透神情古怪,“我還是沒覺得找真龍骨有什麽必要,聽你描述,我應該不是沒有真龍骨過幾年就會立刻暴斃。”
程顯聽沒料到他腦袋轉得這樣快,第三個倒還好說,但前兩個問題他也确實答不上來。正思量着如何應對,程透啧一聲,抱着胳膊幽幽笑了,“所以我覺得你就是在山上膩了,想出去玩,去花錢,又給我找些稀奇古怪的理由來。”
掌門師父大驚失色,痛心疾首,“在你心裏我就是這樣的人嗎!”
小徒弟颔首思索須臾,認真點頭。
“小兔崽子,我白養你這些年!”程顯聽大怒,撲過去狠狠要擰程透的臉,手剛一接觸,瞥見他臉上被勁風刮出的細小傷口,愣是心肝一顫沒敢使勁,胡亂掐了把洩憤,被程透掙開。
“你還不信!你想想這麽好的寶貝我為什麽不用把它給你,還不是因為我用不成!”程顯聽手極快地拔下程透發髻中插着的簪子,“這東西只有玄蛟化身或真龍天子才能用,它數千年前很可能就是你自己身上的一截骨頭!”
程透伸手去搶,嘴硬道:“你怎麽不說我是真龍天子呢!反正也沒個皇帝,說不定是在等我去一統天下呢!”
“呸!越說越沒譜!”程顯聽把簪子高高舉起,少年在身高上略遜一籌,兩個年輕人一時像孩童般争搶起簪子來,場面頗為混亂。
“那你又是怎麽知道只有玄蛟化身或真龍天子才能用!”程透氣急喊道。
他又把程顯聽給問懵了,程顯聽晃悠一下簪子,回答說:“我師父告訴我的呗!”
“呸!你胡說八道!”師徒二人氣急敗壞時的樣子也頗為相像,程透搶回發簪,反駁道:“你還騙我!什麽無名道人!這山上哪裏還有第四個人待過的痕跡!你就是下套騙我!”
程顯聽被他激得好似真火了,站住不動,不和程透鬧下去,眯眼問道:“那你覺得我是要害你嗎?”
原本也火冒三丈的程透瞬間怔住,他意識到程顯聽是真開始有點惱火,動作一滞,仰起頭望着師父,有點慌張,“師父,我……”
而程顯聽也反應過來自己過激,态度趕忙放軟,柔聲道:“師父不是怪你的意思……”
他見少年低垂着頭,握緊的拳頭不知是在懊悔還是委屈。程顯聽再度感到自己心有點受不住,自亂陣腳上前一步,“不是,小蛇,師父不是那個意思……乖乖……”他整個人都慌張幾分,輕聲說:“師父錯了。”
“那你就把話趕緊給我說清楚。”程透面無表情地擡頭,眼裏寒芒四起。
程顯聽原地懵了,他看看眼神犀利的徒弟,又看看地面,登時七竅生煙,“你過來,你說說我們到底是誰在給誰下套!”
這番折騰罷,師徒二人重新面對面坐到石桌前,打算再從頭理一遍。
程顯聽再三強調他說的那些沒有半句假話,甚至指天發誓若有不實天打雷劈——除了無名道人那段可能有些疑慮——但其他,絕對屬實。
石桌寒冷,程透撐着頭望向程顯聽,将信将疑。對于修士來說指天發誓決不是開玩笑的,萬一有假,輕則影響修為,重則真招來天譴,程顯聽做到這份上,應該真不是又在找理由想演出戲溜出去玩。
這忒不靠譜的師父見發燒剛好的徒弟半趴在桌上,怕他又受涼,注入真元讓石桌升溫至觸手溫潤,這才道:“總之真不是說笑,你別不當回事,幸好時間還勉強趕得及今年開門,我們收拾收拾後天就出發。”
“這麽急?”程透還是興致寥寥,好像事不關己。
“你真是急死我了!”程顯聽氣不打一處來,“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你困在夢境裏出不來,自己又進不去的時候有多着急!”
“我吓得都要暈過去了!你要是出點事,我可怎麽辦……”
程透沉默片刻,坐直起來,悶聲問說:“我們去哪兒?”
程顯聽答非所問,“沒有真龍骨,就算玄蛟不把人逼瘋,我想你至多也只能再活個幾十年。你現在是個修士,不過百年這樣的壽命,對你來說太短。”
那少年到底才入仙門六年,對于修士以百年計算的壽命并沒有太強的執念,他有點不理解,又有點明白,說道:“我死了,你就再收一個徒弟嘛。”
對面的青年修士笑了,眼睛亮晶晶的,有股說不出的柔情,“入門時第一天我就說了,你乃我派關門弟子,我程顯聽只有,也只會有你一個徒弟。”
程透悶悶地恩一聲,對于程顯聽這番發自肺腑的刨白既沒顯出特別歡喜,反而是陷入沉思來,見他半天不答,程顯聽繼續道:“後日我們出發去嶺上仙宮,那裏山門百年一開,宮主也每隔百年出關一次,從仙宮內住客裏選個人出來回答問題,有問必答,無所不知。”
“我們為何不親自去找?這豈不是要等夠個百年,更何況機緣不定能落到誰頭上。我們大可以在伽彌山待到時候差不多再動身出發啊。”程透追問說。
程顯聽搖頭,“你有所不知,仙宮百年整才開一次山門,進出都只在那一日,當日入你算哪門子的仙宮住客?況且……自帶你上山開始我便已遣紙人找尋真龍骨六年有餘,杳無音信。真龍骨着實太過難尋,我時常想或許真的只有他能知曉所在何方。”
他話語一頓,少年垂眼聽着,總覺得到處都怪怪的,卻也挑不出什麽毛病。正想着,程顯聽又道:“仙宮位處靈脈,雖确實執念難平為答疑解惑而去的人更多,但也有不少是去借靈脈助長修為的,在那兒你的時間滿打滿算剛好,我們還不若耐心到嶺上仙宮去等。至于機緣,這你大可放心,它那宮主欠我個大人情,我若去,他可明白只是我來讨人情了。”
他為程透一一解答,許是看出少年對要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住上百年有些不安,程顯聽安慰道:“嶺上仙宮自成一派,內裏俨然已宛如小國,借住在仙宮裏的都是有頭有臉的名門正派,各個光明磊落。”
“別怕,有師父在。”程顯聽隔着桌子揉下程透的腦袋,笑道。
少年嘟囔起來,“沒在怕……”
嶺上仙宮。他在心裏默念一遍這個聞所未聞的名字,卻并不覺得好奇,程顯聽說的至多百年對十六歲的少年來說還是久遠的未來,他沒太覺得這個仙宮非去不可,不過聽着那兒倒也不算個壞地方。
當然,一定是沒有伽彌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