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動身
直到程顯聽和程漆一起把伽彌山上比較值錢的物件家什通通運去城裏變賣換錢時,程透才意識到事情也許并不似他想象般不緊不慢。
眼看着伽彌山幾乎被一點點搬空,程顯聽屋子裏那些名貴木材做的矮幾、鎏金刻花的香爐、甚至玉石鎮紙都消失不見,程透看着程顯聽指揮道童忙前忙後,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
伽彌山還是風景怡人。他六年前上山時這裏是秋天,現在又到了。其實山界內四時如春,草木常青,除了下雨和下雪時會略冷。四季的變更無論對于修士還是伽彌山來說,并不明顯。
程透修習完,會坐在石階上看他們忙碌,這明明是為程透做的,卻又不許他自己插手。仙鶴偶爾會過來歪着頭蹭程透的手,少年摸摸它,煞有其事道:“還不快走,他打算連你一起賣呢。”
盡管程漆不同去,程顯聽仍是打算将伽彌山封山。他專程留了半天時間,把一些比較大型的仙劍和法器到附近的門派山頭上盡數換成方便攜帶的小件兒,聽說是因為嶺上仙宮裏幾乎用不到銀兩,修士們都在以物換物。
臨走前一天晚上,程顯聽先是交待他要奔波些時日,留在家的最後一晚上睡個好覺。而後沒過幾個時辰又賊兮兮地溜進教習樓,把半夢半醒間的徒弟晃醒,對他道:“起來,還有件事要辦。”
程透臉上寫滿戾氣,拍開程顯聽給他套衣服的手,“你別給我穿,全套錯了。”
彈指一揮将油燈點亮,程透問:“有什麽事你不能白天去做嗎?”
“我不想讓程漆知道。”程顯聽回答。
這對主仆确實關系怪異,程顯聽明裏暗裏防着程漆,程漆則試圖以小打小鬧的不尊敬來掩飾對程顯聽的敵意。他倆到底發生過什麽,從來沒人主動提及,但程透好奇心并不旺盛,也就不主動問起。
師徒二人提着油燈直奔後山,程透忍不住問:“去藏經窟幹嘛?”
“到了你不就知道了。”程顯聽走在略前一些的地方回答。
夜晚的後山除了星子與他們手裏的這盞油燈再沒有光亮。風過樹葉時沙沙作響,林間影影綽綽,雲緩慢地流過,終于現出冷月的模樣,月光沉默着灑在地上,染出三分本不存在的肅穆來。
他們到藏經窟的洞口,程顯聽立住腳步,把油燈熄滅随手放在地上,卻不回頭,“我記得你小時候其實是有些怕這兒的,因為不能帶油燈下去,是嗎?”
程透颔首回憶片刻,“是有些,我不明白底下為什麽是那副樣子,只是為了認真讀書修行?”
沒有人碰經窟的石門,門卻緩緩打開,露出更深一層的黑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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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做的。”程顯聽回答,“只是為了強迫我能專心。”
他不等程透說話,就自己先順着臺階下到了裏頭,程透來不及多想,也趕緊跟過去。他從沒晚上來過藏經窟,深夜的洞窟即使對于修士來說也伸手不見五指,但他能感覺到程顯聽走到了思過壁——就是能亮起光的那面石壁,程透在心裏為它起的名字。程顯聽在蒲團上跪下,那束光便慢慢亮起,照在青年修士的臉上,他本應在這金光閃閃裏充滿仙人的神性,程透卻分明從那兒看出不合時宜的沉凝與肅穆來。
“你知道的,這裏所有的書都是我手抄的。”程顯聽道。
拜此所賜,程透幾乎沒接觸過其他字體,直接導致他自己的字直到現在也寫得不算好看。這六年裏程透看完的書還不到窟內的半數,他甚至不太能估算出這浩瀚書海到底是程顯聽花費多久所完成的。
原想擠兌一句“原來師父也有這麽刻苦的時候”,但少年人想想就罷,沒有說出口。印象裏程顯聽其實并不在乎自己的修為,除了那些本就唾手可得的吃穿用度外他幾乎可以說無欲無求,到底是什麽值得他這樣努力呢?
程透終是沒有問出口。
程顯聽站了起來,走到程透身邊微微一笑,“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真的有師父,而且有很多。”
他仰頭望着高高堆到洞窟頂部的典籍,“這裏有多少本書,我就有多少師父。”
程透報以沉默,其實他沒太想通程顯聽的意思,程顯聽似乎也不想解釋,他滿含留戀地環顧一圈書海,扯着程透又出去了。
程顯聽把程透拉回外面,按着他的肩膀叫他對着被兩側遲遲才亮的燈盞映得通明的洞口跪下,程透不解,還是照做,直挺挺地跪到地上。
“謝謝你的師祖們吧。”程顯聽說着,一掀衣擺潇灑地也跪下來。
師徒兩人沖着藏經窟俯身叩首。
他分明聽到在俯身下去的那一刻,程顯聽用極輕的聲音說道。
“謝各位前輩教誨之恩。願英靈安息,亦祝我功成。”
做完這一切,他們站起來,程顯聽拍拍身上的土,程透原以為這個奇怪的儀式要結束了,卻發現程顯聽在洞口捏起手訣。兩側燈盞裏的火焰瞬間跳躍着蹿高,那火像有生命般游走到臺階上,湧進洞窟內,頃刻間便火光沖天!
“你幹什麽!”程透大驚,邁開腿就要往窟內沖,被程顯聽一把扯住,他回過頭滿臉不可思議地盯着程顯聽,大聲道。
他的掌門師父沒有回答,只是微垂着眼睑看向一片火海的藏經窟。
半晌,程顯聽一揮手,石門自動關上。他背着手往前走,“往後這個門被封上,只有我從前畫在你手心裏的符咒能打開,以後有機會的話你還可以再打開門。”
他頭也不回,低聲道:“也不知道下次回來,是什麽時候了……”
湊巧月光大盛,使程透能看清程顯聽的背影,恍惚間他眯起眼睛。
程顯聽有很多秘密。
少年人最後回望了一眼藏經窟緊閉的石門,快步走向師父。
第二日上午,啓程的日子終是來了。這對師徒沒沖任何人再作別,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伽彌山界。界外停着程顯聽準備的馬車,行禮和盤纏都在上面,程透輕裝上陣,大包小包的東西,幾乎都是程顯聽的。
那是架又大又招搖的馬車,很有程顯聽的做派,兩匹馬拉,施了法術不用車夫,也省了很多麻煩。內裏鋪着又軟又暖和的狐裘,角落裏還有小香爐,整個車內被提前熏過,程透剛一掀開簾子,差點被嗆個跟頭。
兩人坐在馬車內,踏上未知的前路。
拜那狐裘所賜,山路也不顯得颠簸。嶺上仙宮修築在與世隔絕的海上,路途遙遠,駕車過去至少要半月餘,換禦劍倒是能縮短不少時間,可惜程顯聽仍不許程透禦劍,畢竟長路漫漫,他才剛至凝神,剛步入金丹修士,稍有不慎,輕則如君率賢般摔斷腿,重的,他們也不必去嶺上仙宮了。
車廂裏軟硬靠枕若幹,程透拿了個墊在腰後,坐在角落裏看一本關于符篆的書。程顯聽這師父無所事事,嘴裏含着顆糖托着腦袋趴在那兒看話本子。狐仙與書生的愛情凄美婉轉,直教人肝腸寸斷,他看了會兒便覺得好似連嘴裏的糖都不那麽甜了,滿心酸澀地合上書,轉頭盯着小徒弟的側臉看起來。
程透有張同他那渾身帶刺軟硬不吃的性格不太相符的臉。他沉默時眉目都是斯斯文文,冷冷清清的,每當他微垂眼睑時,便會給人一種隐含寂寞的疏離感,他很好看,甚至可以稱得上秀氣,只是是冰雕玉琢的秀氣,不溫不潤,如果說小時候的他尚有幾分不減鋒芒的兇狠,現在則是将那份兇狠凍進了冷肅裏,一摸上去,還是紮手。
這樣想着,程顯聽忍不住伸手戳他一下,果然,小徒弟立刻就紮了回來,冷冷地瞥他,問道:“幹嘛?”
程顯聽翻個身平躺着,打了個哈欠,“無事可做呗,我睡一會兒。”
他随手拽來一個軟枕放在腦後,閉上眼睛。程透看他一眼,轉回來繼續看書,他本來盤腿坐着,不知不覺也放松下來,把兩腿伸開,微微屈着坐好,用功學習。
少頃,程顯聽睜開眼睛把軟墊丢出去,抱怨道:“準備的時候忘記枕枕試試,太低了頭蒙。”
程透不理他,專心致志翻下一頁,餘光瞥到程顯聽湊近,然後他腿跟上一沉,程顯聽舒服地恩一聲,眯上眼。
“又幹嘛?”程透把書舉起來點兒,低頭看一臉惬意地枕在自己腿上的堂堂掌門。後者理直氣壯回答說:“困了,我睡,你看你的。”
程透不理他,把書拿回眼前擋住他的臉,自己也往下縮了縮調整成一個更舒坦的姿勢。他左手放到程顯聽頭頂,順手取下來那根發簪放在一旁。
車轱辘的颠簸襯得整個車廂內靜谧難言,不一會兒,傳來程顯聽平穩又均勻地呼吸聲。小山風把兩側的卷簾吹開點兒,漏進一縷燦爛輝光來,溫柔地吻在師徒二人臉上。
程透翻過一頁書,擡頭看看外面青山綠水,碧空如洗,又低頭看看枕在自己身上睡熟的程顯聽,勾起嘴角。
一路颠簸到下午,程顯聽才醒。
睡眼惺忪地從小徒弟腿上爬起來,車廂內略顯昏暗,卷簾只垂下一層,透出殷紅如火的黃昏。程顯聽發現程透也睡着了,他把頭斜倚在馬車的車壁上,阖眼時的樣子有些稚氣。盡管吵醒睡夢中的人叫程顯聽于心不忍,他還是輕輕拍拍他打斷了安寧,畢竟程透還沒辟谷,十六歲可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兩人把馬車停下來吃了些預備的口糧,程顯聽當然已經辟谷,不過飯是沒見他落下一頓——除了睡過頭去掉早上的。
等再上路時,天黑透了,程顯聽邊點燈邊說道:“明天晚上能走到封城,咱們找個客棧好好休息,今晚先湊合着。”
程透當然沒有異議,他本就在衣食住行上沒什麽講究,更沒覺得馬車和客棧裏的床能有什麽區別。
燈盞的光線拿來看書有些費眼睛,程顯聽不許程透再看,師徒二人面對着燈火而坐,程顯聽思來想去,決定拿出師父的威嚴,好好教教徒弟畫符。
程透天賦異禀,但在符篆箓文上确實不怎麽靈光。咒文是什麽樣,怎麽畫,他都胸有成竹,只是拿起筆來規規矩矩地做好,十次裏也難有一次頂用。
見程顯聽終于想起自己乃是一派掌門,為人之師,程透來了勁兒,要從儲物箱裏取紙筆來,程顯聽卻攔住他,好氣又好笑,“都說了費眼睛你還去拿紙筆。”
少年難得茫然起來。
程顯聽微微一笑,手伸出來虛空畫出一個亮閃閃的符文,那符文金光大盛後化作一陣清風,在車廂內打了個轉,從垂簾處自行吹出去歸向山林。
“今天我們學這個。”
程透啧一聲,“在紙上畫我還尚且畫不好。”
“那不學了?”程顯聽立刻做出要躺下的樣子。
程透正襟危坐,“當然要學。”
程顯聽朝他那邊挪近些,少見地仔仔細細講解起來。他要他調息,凝神,将全身真元都調至指尖,他握住他的手在空中緩緩一劃——
然後什麽也沒發生。
程透蹙眉,又啧了聲。
程顯聽卻笑,松開他的手說道:“哪有這麽容易,你能在劍術上一點即通已該滿足了。”
這些程透當然明白,他心氣兒上不算傲,才一次的失敗并不會對心性造成什麽影響,不等程顯聽再指教,他就又繼續練上了。
程顯聽很耐心地在一旁看着,小聲說:“心急吃不成熱豆腐,你就先試試能畫出道橫杠來吧。”
少年面無波瀾地點頭。
程顯聽就不再管他,自己到一旁鼓搗起那些小件兒的仙器,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偶爾還弄出點聲響叫人分心。只可惜程透置若罔聞,伸着修長手指不停地在空中劃橫道,看着有點神叨叨。
亥時過半,程顯聽估摸着該到點睡覺,盡管他睡了小半天,還是打着哈欠伸懶腰,把快擺了一地的東西一股腦丢回儲物箱,回身看程透。
少年屏息凝視,眼神專注,他一根修長手指停在半空中。程顯聽大氣都不敢出,開始後悔是不是直接就教這個有些早、別平白打擊到小崽子的自尊心時,程透的指尖突然浮現出一小團淡色的光暈來,少年并不意外,平穩地拉動手指,向右劃去,然後那光只在空中轉瞬即逝,只留下道幻影來。
程顯聽身為師父反而挺驚喜,“不錯,不錯。”
長舒口氣,程透只感到渾身發冷,強撐着脫力感才沒彎腰趴下去。調動真元集中至指尖并不簡單,他僅僅只是點了那麽一小點兒就幾乎花去全部體力,也不知得練習多久,才能做到像程顯聽一樣手到擒來。
燈盞熄滅,一片昏暗。山林間唯有馬車車輪的颠簸聲空空蕩蕩地回響。師徒兩人和衣而眠,程透枕着軟枕平躺下來,盯着天花板不知在思索什麽。倒是程顯聽又發揮起他的事精兒體質,軟枕嫌低,硬枕又覺得窩脖子,翻來覆去,折騰個來回,最後發脾氣幹脆把枕頭抽走,側躺着睡着了。
程透睨着他,暗道真是個人才,沾地立馬就能睡着,看來有沒有枕頭其實影響也不大嘛。
睡夢裏的程顯聽仿佛聽見小徒弟的心裏的擠兌,不舒服地哼唧一聲,翻身背對程透。
程透也翻身,面對着程顯聽的後背,他嫌棄地看了會兒,略無奈地嘆口氣,然後半撐起身子,一手輕輕扶起他師父老人家的頭,把自己的胳膊墊到了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