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少年
程透看書時專注的好像需要有個人來給他護法,程顯聽是這麽認為的。
那小孩兒還沒長大,踮起腳尖尖兒姑且都夠不着“”,一身柔軟的韌勁兒,看着和和氣氣,充其量稍顯冷淡,然而一觸手才發現,小崽子的牙到底還是狼牙,尚不鋒利,亦可紮手。
銳利在眉間鋒芒畢現,沒跌過跤的孩子就是這樣,永遠愛孤注一擲似的把全部都押注在臉上。
程顯聽也忍不住稱奇,“家徒四壁,能折騰出你這樣的兒子來,啧。”
他現在連裝模作樣地背經都省了,程透一開始自學成才,他就在旁邊玩自己的。石桌上冷,程顯聽便把真元注入進去,等觸手溫潤,散發暖流時才沒骨頭一樣趴上去,吃着點心看閑書,一時間讓人分不清誰是用功師父,誰才是不學無術的徒弟。
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程顯聽的這套“完全放養法”很快就使程透的天賦顯山露水起來。他讀過的書俱是過目不忘,提筆能默——雖然字慘不忍睹,但連筆畫都不帶錯的,實在難得。
程顯聽的字其實也沒好看到哪兒去,經書全是他手抄的,程透從頭到尾看的都是這爛字,連個能模仿的對象都沒有。
墨跡未幹的經文放到程顯聽面前時,他似乎想到了自己,語氣酸酸,“十歲以前摸過筆嗎?能背下來也罷,你怎麽把字全寫對的?”
對此,程透的解釋是,“我從腦子裏能看見。”
小小人兒皺起眉,端坐在石桌前,似乎在回憶着他看過的那一頁又一頁。
“我能看見這些書原封不動在我眼前,從第一頁翻到最後一頁。”
程顯聽當即不服,有意刁難,随便拿了本書翻一頁為難他說:“《道德經》第五章 第一句?”
程透想也不想回答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刍狗。”
“啥意思?”程顯聽挑了挑眉毛,欠揍地笑起來,“說說。”
果然,程透游刃有餘的臉色變了,盯着程顯聽半天,最終猶猶豫豫道:“你不講嗎?”
程顯聽把《道德經》放回去,低着頭揉揉眉心,“你也太高看我了,我懂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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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透默默等了會兒,眼見修士很是苦惱地低頭笑了,半天不說上第二句,他臉色大變,問道:“你認真的!?”
程顯聽捏着手指頭,猝不及防在他腦袋上彈了一下,嘴上道:“誰知道呢。”
自那以後,程顯聽連教習樓都不去了。他領着程透一路繞到了山後,指着一個黑咕隆咚的洞穴,兩扇石門緊閉,後山陽光不足,有點照耀不到,陰風飒飒,猛刮起來吹得程透一個踉跄。
“看看。”程顯聽背着手大爺似地立在洞窟旁,“這是咱們門派的藏經窟,書海無涯,你自個進裏面看吧。”
他打了個哈欠,把程透拽過來,托着他的手虛指一劃,指尖便浮現出碎金般光點來。他在程透掌心上畫了一個并不複雜的符咒,金色符文印在了掌心上。
“去吧。”程顯聽沖他揚揚下巴。
程透聯想一下程顯聽忒不靠譜的樣兒,又充滿懷疑地看了看掌心裏的符咒,将信将疑着走過去,伸手碰到了門。
石門在與掌心符文接觸後,門縫裏閃出一道金光,随着轟隆一聲,緩緩開啓。
門後是一條向下延伸的小道,大抵是鑿進山體裏去了。洞裏比外面冷,但并不潮濕,黑得可以說伸手不見五指。程透試探樣邁進去一步,忍不住回頭去看程顯聽。
掌門人站在門口,打了個哈欠,“去吧,我不下去,我要睡覺。”說着,他嫌棄地皺眉,“裏面太冷。”
料他嘴裏也吐不出什麽好話。程透這樣想着,擡腳剛要下去,又聽見程顯聽喊住他。
“不騙你,下面真的冷。”程顯聽邊走邊脫下外袍,順手披到了程透身上。
程顯聽比他高上不少,程透披着他的衣服,一大截拖到了地上,看着說不上是可愛,還是逗人發笑。
然後,他摸着下巴沉吟片刻,“要不你還還給我吧,這件我新裁的,挺喜歡。”
程透哼了一聲,把外袍裹緊,提着衣服角下去了。
石門自動關上,隧道裏徹底歸于黑暗幽靜。與此同時,石壁上跳起一團火光,原來兩側各有燈盞,随着進入者的腳步一盞一盞亮了起來。
隧道盡頭,豁然開朗。沒有書架,地上随意摞滿書籍,幾乎無處下腳。矮的不過到人腰際,高的卻一直堆放到了洞窟頂上。程透不知不覺放下了拎着的衣角,心裏帶着無言的敬畏在洞窟裏環顧,他邊走邊随手收拾着地上的書,摞整齊了放好。
在洞窟盡頭,他終于發現了藏經窟的開鑿者留給讀書人的一小寸地方。角落扔着一個小蒲團,看似陳舊,但沒有灰塵,程透從旁邊拿了卷書冊過去坐到蒲團上,這才想到洞窟內黑咕隆咚,雖然能看清楚書名,但真要在這兒攻讀,眼睛怕是得用瞎了。
他背後靠着平整光滑的石壁,正想着要不要回去帶一盞油燈進來,突然靈光一閃,福至心靈,轉過身來面對着石壁屈腿跪坐下。
石壁上頓時亮出一束柔和的光來,挺直後背雙手捧書時,正好落在頁上。
也不知到底取的,是鑿壁偷光還是面壁思過的意思。
程透定了定神,目光落在了七扭八歪的字跡上。
天快黑了,程透才揉着酸澀的眼從藏經窟出來了。
他在蜿蜒石階上忽然茫然起來,不明白自己如饑似渴地讀着看不懂的句子意義何在。他看了那些玄之又玄的經書,又選了點符咒畫法,劍譜一類的冊子看了會兒,覺得還是後者實用一些。
竹影林間,鶴姿掠影。程透沒去飯堂,回了自己的教習樓,結果走到樓下,程顯聽正坐在石桌前候着,兩眼睛盯着一個罐子,不知在看什麽。
他頭也不擡,痞裏痞氣地哊一聲,說道:“廢寝忘食呀。”
他朝桌上一指,程透這才發現自己常坐的那張石桌上放了托盤,裏面為自己留了飯菜,大抵施了法術,還是熱的。
飯菜香味一勾,饑餓便争先恐後地鑽了出來。程透過去坐下,剛要伸手,一旁的程顯聽卻眉毛一挑,問道:“手洗了嗎?”
“多事。”程透撇着嘴小跑着去洗手了。
而伽彌山的掌門人好像心情不錯,沒碎嘴唠叨幾句程透出言不遜,注意力又回到了桌上的罐子。
等程透回來了,師徒二人沉默着各忙各的,程透吃完了,把筷子碗規整好,正要端起來送回飯堂,程顯聽卻道:“等等,你過來。”
程透跪坐在原地,轉了一下,面朝程顯聽,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下午看了什麽?”
程透報了些名字,頓了頓,又忍不住說:“那些書是你抄的。”
程顯聽得意極了,翹着尾巴點點頭,“藏經窟裏所有書都是我手抄的。”
他說的時候是帶着炫耀和一臉“我很厲害吧”的嘚瑟表情的,但程透卻意外的沒有擡杠,他想到初見藏經窟內浩瀚藏書時的震撼,覺得不要說是一本一本抄錄下這些書了,單是看完,也是一件令人肅然起敬的事。
程透感慨道:“師父,你不該這樣的。”
程顯聽最先沒反應過來什麽意思,回味半天才明白原來這小崽子是在變着法子罵自己看了數量驚人的典籍卻還是無知,氣得額角直跳,忙告誡自己還有正事在身,強壓下了火。
他指指桌上的陶罐,對程透說:“你知道我剛才做什麽嗎?”
程透搖頭,站起來走到程顯聽身邊,探頭朝罐內看去——只見罐底鋪了層搗平的土,兩只個大頭圓身的黑蟋蟀正厮殺在一起,誓要拼個你死我活。
程顯聽手裏拿着日菣草繞在手指頭上玩,眼睛卻專注地盯着陶罐內。
程透才想嘲兩句他這掌門師父又在玩物喪志,目光剛落到他身上,微微一怔。
程顯聽既沒有看戲似的戲谑笑意,也沒有什麽興奮勁,他不溫不火地樣子,甚至有些冷眼旁觀。程透驀地就把要脫口而出的話咽回肚子裏,也垂眼看了過去。
蟋蟀振翅長鳴,趾高氣昂,兩只撲殺在一起,撕咬着對方,程透一個小孩看了一會兒都生出幾分無趣來,程顯聽反而動也不動,安靜地注視着。
須臾,其中一只漸落下風。躲閃着想要跳出陶罐,卻被戰勝的那只奮起追上,尖齒毫不客氣地咬掉了它的腿,眼見已分出勝負,鬥蟋蟀鮮少“以命相搏”,程透到底半大,心氣兒再高骨頭再硬,該心軟的時候立刻心軟,他挽下袖口,準備伸手把戰敗的那只蟋蟀解救出來。
然而程顯聽按住了他伸出去的那只手,輕聲說:“別動。”
程透吸了口氣,收回手來。
他開始試圖揣測程顯聽的意思,小腦袋裏影影綽綽,思來想去半天還是沒有眉目。只見戰敗的蟋蟀被逼到了陶罐角落,戰勝的那只鳴叫起來,好似邀功。
程透不恥上問,“能不能給個提示。”
程顯聽把目光收回來,望向站在自己身前的關門大弟子,彎彎的眼梢翹着。
他揮舞着手裏的日菣草,似笑非笑道:“‘命’呗。”
程透腦袋裏好像炸了一下,張了張嘴,說:“天地不仁。”
說罷,他眼睛裏一瞬間寫滿了茫然,緩緩又道:“不是天地不仁。你錯了,是你不仁。”
程顯聽低頭笑了,正巧這時,戰敗的那只蟋蟀跳出了陶罐,缺肢少腿的铩羽而歸,跳了兩下鑽進草叢不見了,留下陶罐裏那只還摩擦着翅膀,響亮鳴叫。
“你這樣比方不對……”程透直言道。
程顯聽站起來,随手扔掉了日菣草,反問說:“有何不對?”
這修士走到程透身邊,滿面溫柔地摸了一下程透的腦袋,背着手轉身晃悠出了教習樓。
他走得很慢,但程透看出這不是在等自己追問,他看了眼程顯聽的背影,又看了眼陶罐,這些天看的書一句句浮現眼前,它不知道用那句話來解,也不知道這些一筆一劃為何浮現。
程透在石桌前坐了下來。
天地以潤澤萬物,滋養蒼生。天地又不仁,順其自然,冷眼旁觀。明滅掩映,萬物消弭,草木枯榮,天地默然伫立,亘古綿長。直至葳蕤茂盛,此消彼長,等萬物再生榮華,天地仍自巋然不動,再春風化雨,延綿無聲。
天地不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