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出世
當一個人真正懂得的時候,人們總愛念叨說,他開悟了。
僅僅為了追求開悟短短二字,便困了無數人一生。
然而也許有時候,開悟并不一定是真的懂得了,而是開始去思考,并隐約琢磨、給出自己答案的那一刻。
即使這個答案并非正确。
正如是,當程透從書海裏擡起頭來,當他望向程顯聽的眼裏茫然漸消。當他發問出“天地不仁嗎”的那一瞬間。
也許悟道便開始了。
隔得老遠,程顯聽想起什麽似的“哦”了一聲,轉回頭沖程透囑咐道:“明天早點起啊!到山頂上受箓去。”
回到自己的二樓時,程透懵懵懂懂地想着,覺得自己也許是得到認可了。
他心裏說不上來是該高興還是別的什麽,畢竟,一旦在這個“認可”前加上“無良師父的”四個字,就總覺得略微心情複雜。
程顯聽的衣服上有股淡淡的香味,騷包的不行,程透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麽,不過君子如蘭,他猜那大抵是蘭香。
他把外袍脫下來挂好,盯着上面的刺繡發呆。
程顯聽算哪門子的君子!
這樣腹诽完了自家師父,程透洗了個熱水澡,早早入睡。
而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程顯聽手裏拿着把刻刀,坐在月光下眯着眼細細雕琢着一根白玉簪。他的雕工并不好,每隔幾次就要跑刀,有下跑偏了,鋒利的刀尖蹿到指頭上來,冒出一粒鮮紅血珠。
他輕輕地嘶一聲,把手指頭含進嘴裏吮吸片刻,對着光舉起了簪子。
白簪初時同根筷子無甚區別,在他的雕琢下逐步有了靈動的線條。蟾宮寒光之下,那根簪子是透光的,內部似乎有玄紫色的光彩流動着,材質反而似玉非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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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顯聽盯着手上細小的傷口自言自語道:“得虧沒滴上去,好險。”
然後他嚷嚷着叫來個不知哪兒冒出來的道童,把手上一個頭發絲細的傷口裏三層外三層包個嚴嚴實實,這才滿意地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後山的樹林裏窸窸窣窣一陣後,程漆就着月色鑽了出來,他手裏拎着食盒,目不斜視地從程顯聽身邊過去,看也不看一眼,反倒是後者伸腿像流氓一樣地攔住他,嘴裏道:“程二五,你又在我的後山上燒火做‘湯’了是不是?”
程漆瞥了他一眼,手把食盒藏到了身後,沒好氣道:“後山是後山,我又沒在你的門派裏做!”
“早晚有一天你得把我這山上的蛇都逮完。”程顯聽收回腳,“下回滾到山外頭做去!”
往常總得跟他別上一嘴的程漆似乎自知理虧,難得沒有再說什麽,拎着食盒急匆匆地沿石階走了。
他一路到了山腳下,邁過那條隔開伽彌山與外界的小溪流,陰冷瞬間便順着秋風灌進了衣領,程漆一手把略微敞開的領子拽緊,邁開步子又一頭紮入山林。
在樹影婆娑的林間穿行沒一會兒,眼前現出間不大的小院來。這樣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荒郊野嶺,難免有些不着人氣的荒涼,但小院主人種了小塊兒花田,院落裏還搭了個秋千,認真品品,也有點世外桃源的味道。
程漆輕車熟路地進去,推開門柔聲道:“你睡了嗎?”
屋裏沒有點燈,黑暗中一片安靜。
程漆心裏咯噔一聲,又喚道:“茯苓?” 他大步走進去,把食盒丢在木桌上,木桌因為四腳不平發出一聲響動,程漆黑眼仁兒縮了下,剛擡腳要過去點上油燈,腳下卻踩到了個軟軟的東西。
他把油燈點好,往腳下看去,只見一個披散着長發的青年側躺在地上,手裏握着把剪刀。他長相十分柔和,有種悲憫之态,此時眉目緊鎖,似乎正忍受着痛苦。程漆吓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把地上的男人扶到自己懷裏,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側臉。
“茯苓!醒醒!”
茯苓的呼吸極輕,幾乎到了微不可聞的程度,程漆心下大駭,眼見地上沒有血跡,他翻開茯苓的衣領檢查起來,見雪白的頸子上也沒有傷口,這才稍松一口氣,輕輕把人抱回床上。
就在這時,茯苓猛然挺直身子,深吸了口氣睜開雙眼。他手下意識地抓住了程漆正把他抱回床上的那只胳膊,擡起眼茫然地盯着他,微微蹙眉,努力把渙散的視線聚起。
“程漆……”
“是我。”程漆簡短地回答了他,安撫似地回握住茯苓的手,輕聲又道:“在呢。”
茯苓慢慢點了點頭,就勢坐起來,問說:“怎麽來了?”
“來給你送湯藥。”程漆順手把桌上的食盒夠過來,一面打開,一面問他說:“你怎麽回事?”
“我想去剪燭火來着,”茯苓舉起另一只手上還握着的剪子,偏頭一笑,笑容裏含着點羞怯,“結果剛下去就暈倒了。”
程漆無聲地嘆了口氣,沒有責怪他,只是端來碗勺把食盒裏的湯藥倒進去,遞給茯苓,囑咐道:“天氣冷少下床,往後兩日一次吧。趁熱趕緊喝。”
接過瓷碗,茯苓舀了一勺,送到嘴邊吹了吹,小心翼翼說:“還是不要了吧,你把山上的蛇都抓完了道君要發火的。”
提到程顯聽,程漆冷哼一聲,似乎不太高興,“你管他做什麽,你住不到伽彌山上,吃點他養在那兒亂七八糟的東西還不行了?”
茯苓聽出他話裏有話來,端着勺子,湯卻遲遲沒有送進嘴裏。他猶豫了會兒,輕輕笑了下,說道:“又不是道君不許我住,是我還不能進去啊。”
“就你話多,替他辯駁。”程漆瞪他一眼,奪過碗勺,重新舀了勺滾熱的湯喂到茯苓唇邊,“好好喝,不看你喝完我不走。”
茯苓不再說話,乖乖張口。
程漆一勺一勺耐心地喂着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蛇你不用擔心,他自從撿回來那個小崽子,估計把方圓幾十裏的蛇都吸引過來了,夠你撐完這個冬天了。”
那湯裏沒有放鹽,茯苓喝了幾口,眉間就蹙了起來,開始磨磨唧唧不願張嘴,轉而吸引程漆的注意道:“能确定就是他了?”
“八九不離十。”程漆手上一停,神色陰沉幾分,“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只有那個小崽子才——”
“噓!”茯苓吓了一跳,突然往前俯身,一根手指搭在程漆嘴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你說什麽呢,道君會聽到的。”
“你還真是何時都高看他一眼。”
程漆瞥着他,又舀好湯送到茯苓嘴邊,小聲威脅說:“快喝,乖。別逼我又灌你。”
山巒如抱,白露清風。
伽彌山景色怡人,綠蔭重重,倒也看不太出是秋日。
程透起了個大早,穿戴整齊了下樓到水井去一桶接一桶的打水。他突發奇想決定把受箓前的這一“沐浴”洗成涼水澡,并且跳過了焚香,一身清爽的順着石階到了程顯聽的院落門口。
原以為程顯聽還在掉鏈子呼呼大睡,誰料他竟也已經醒了,站在門口背着手等他。
少年修士面帶微笑,一身雪白道袍。淺發襯得人膚如潤玉,冠帶高束,卸下了他的老不正行。這十五六歲的少年,原來早已具道骨仙風的模樣,程透也忍不住收斂心神,終于換上恭敬,俯身施禮。程顯聽微微一笑,帶着他在山頂後方走去,程透對山頂的印象僅僅是程顯聽小院的那一方園地,後面還有什麽,他一概不知,低着頭跟他過去,才發現原來此處竟築有處威風凜凜的露臺,高懸于山澗,站上去竟也讓人生出許“高處不勝寒”之感!
先前在藏經窟的書裏見過受箓,程透心裏過了遍流程,只等着程顯聽的下文。山風吹得他想揉眼睛,恍惚間想到應持贽幣見師,而自己兩手空空。
不過程顯聽好像也沒打算搞得多正式,他既沒有拿出金環,也沒有什麽章啊印啊給程透,只從懷裏摸出來一枚白玉簪子,對程透道:“過來,朝那邊跪下。”
他指了指露臺遠處,山霧你往後,見身,見心,見意;觀衆生,觀天地,悟大道。*”
他頓了頓,“萬法歸一。”
他用白玉簪子把程透的頭發重新挽起來,動作很慢,任憑山風吹拂着兩人衣袂飄飄。
程透似有所感悟,竟在原地阖上雙眼入定。
程顯聽往後挪了一步,看見那根“白玉”簪子在程透墨發上流轉出不易察覺的紫色光澤來,他笑容裏略帶愛憐,輕聲道:“小蛇,你了。”
程顯聽一貫信奉大道無言。有些道理一點就透,有些則難以言表,明明了然于心,張口說出的那一刻好像又失了本意。道乃玄之又玄,他何德何能輕易解讀。
但他心裏,亦有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