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伽彌山
教習樓實際只有兩層,一層是石桌幾張,坐墊幾個,四面空空,徐徐清風,俨然成了個小亭子。從背後繞上二樓,裏面便是程透的落腳處了。外間書房,裏間卧室,這一層都是他的,基本上比他從前那八口之家的漏風茅草屋還要大了。
三個道童擡來一個快趕上程透高了的木桶,運來熱水把他洗了三遍才算完,中間熏香不斷,花瓣若幹,程透生無可戀,直覺自己快被腌透入味了,道童方才把他從木桶裏拎出來。他們拿來一身料子同程顯聽那身差不多的純白道袍,下擺上暗繡着的神獸随着角度變換顯現出來,栩栩如生。
道童給他穿戴整齊了,又梳了個發髻,這才準備退出去,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連眼神都不怎麽與人接觸。程透想到往後同他們打交道的時候還有很多,便想主動搭話,哪知他們排着隊挨個出去了,還砰得一聲帶上了門。
待道童走遠了,程透才磨磨蹭蹭到了銅鏡跟前,細細打量着自己。
鏡子裏的人活像戲文中說得那些個小公子、小少爺。當真是人靠衣裝馬靠鞍,雖年紀尚小,有些瘦弱,他仍是已略微顯出點玉樹臨風的味道了。尤其是一雙熠熠生輝的眼睛,稍稍帶些冷,神采流轉間像兩枚墨玉棋子。程透長到現在,從沒穿過這麽新這麽好又不帶補丁的衣服。他聞到自己身上有股香味,卻不知道是什麽,只隐約覺得,和程顯聽身上是一種。
鄉裏窮苦小家子,不知怎麽養出來程透這樣穩重淡定的孩子來。他仿佛渾身上下都寫滿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冷肅,眯着眼瞥人時含着幾分爽利的兇狠,像狼窩裏的小崽子,還沒生出老謀深算,一臉天真無邪的怼天怼地。
程顯聽慣是會識人的,假以時日,确會長成個正了八經的硬骨頭。
帶着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态,程透鑽進了床上的被褥。原先為了更暖和些,程透總喜歡把被子蒙過頭,現在在教習樓裏,他也仍習慣把被子拽過了頭。
黑暗一蓋過眼,屋裏的燈自動熄了,冒出幾縷不易察覺的青煙來。
他認真想了會兒完全猜不到的未來,閉上眼,很快進入了夢鄉。
次日清晨,天剛泛魚肚白,程透就從溫暖的被窩裏爬了起來。他穿戴整齊,跑到教習樓外面的水井去打了水洗漱,收拾齊活,這才端坐在桌前,發起呆來。
等外面開始能聽見幾聲鶴唳了,他才不緊不慢地下到了一層,随便挑張石桌跪坐下來。
三秋過半,石桌摸上去涼手,最開始程透離它遠遠的,挨都不願意。然而幾個時辰過去,教習樓還是連個人影子都沒有,他等得煩了,支棱着下巴趴到石桌上犯起瞌睡。
就這樣又過半個時辰,程透忍無可忍,決定出去轉轉。
他出了教習樓,沿着平緩的石階往山頂上去,石階邊邊角角的地方養出了青苔,在兩側竹林間交相呼應,給人種這山道一眼望不見盡頭的錯覺。
半道上,他遇見一個正從山頂上下來的人,穿着打扮相較道童好些,看着比程顯聽年長幾歲,是個風華正茂的青年。相貌平平,倒是倆嘴角往上勾着,生出些笑意來。他見了程透,主動搭話說:“小師叔,沒用早膳呢吧?怎麽上這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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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透初來乍到,見這人張口便呼自己是“小師叔”,也學着拱手一禮,才大方承認說:“不知道飯堂在哪兒。”
青年快步與他錯身而過,笑吟吟地回頭說:“我帶你去,走吧。”
自覺找到程顯聽和填飽肚子比起來,還是後者更要緊些。程透轉過身子,默默跟在青年後面原路返回了。
程透主動搭話道:“小哥哥,你叫什麽?”
青年嘻嘻一笑,回答說:“我叫程漆。小師叔這一聲哥哥可折煞我了。”他雖然嘴上說着“折煞”,待人的樣子卻不如昨晚那三個道童恭敬,說話時甚至沒回過身來,“往後在山上若是嫌無趣了,可以找我說話。不過,有掌門在,想也不會無聊到哪兒去。”
程透正心裏奇怪,見他主動提起程顯聽來,語氣更是半分尊敬沒有,反倒還有些揶揄的意思。
他明知程漆看不到,還是下意識地點頭,又問說:“我是有哪裏失禮了嗎?昨晚上那三位小哥哥一句話都不同我說。”
這下程漆回過頭來,黑眼烏子滴溜溜一轉,笑說:“小師叔誤會,往後你便知道了,他們不會說話。”
談話間兩人來了飯堂,程透坐下來,程漆卻表示還有事在身,先走一步。早膳量不多,但樣式不少,清粥小菜點心樣樣都有,程透随意吃了些墊墊肚子,碗筷也有道童上來收拾。
他重新沿着石階回到山頂,方才程漆告訴他,程顯聽的小院子就在最上面。
這個院子顯然比程透的教習樓要考究得多。樹下有躺椅棋臺,花花草草,還有個半大小池塘,幾尾錦鯉漫無目地游着,好不悠閑。
按照程漆的話說,如果進來沒看見程顯聽在侍花弄草——指揮着道童侍花弄草,或是在躺椅上看閑話本子,那他一準是在睡覺,可以直接硬闖。
院子裏不但沒有程顯聽,也沒有道童,程透見此,一股無名火冒三丈,快步過去開了房門,只沖到裏間,就看見本派掌門披頭散發,睡得七葷八素,四仰八叉。
程透相當不講長幼尊卑地撲上去晃醒了掌門師父。程顯聽茫然地睜開眼睛,下意識地要發一發火,剛要無理取鬧,定睛一看來者是他昨日新收的小徒,當即莫名虛了三分,故作鎮靜地支起身子,對程透道:“你怎麽來了?為師昨夜研究道法,不知不覺就休息到了現在,你先在外面候片刻,為師馬上就到!”
他話剛說完,不知從哪裏湧進來一隊道童,有男有女,整整齊齊,端茶倒水,又是拿衣服又是擰巾帕,伺候起程顯聽起床來。程透目瞪口呆,閃身退出這是非之地,蹲在院門口等着。
到這兒,他才後知後覺地想到了程漆說那些道童“不會說話”,再聯系起剛才不知哪兒冒出來的一隊人們,這鐘靈毓秀之地陡然生出陣陰風來,吹了程透一背白毛汗。
一旦心生疑慮,便怎麽看怎麽詭異,程透到底是個半大孩子,不由地就離小院遠了幾步,坐在石階上托着臉,眼睛追上林間仙鶴看起來。
這上,他看着最順眼的就是仙鶴了,那仙鶴好像也喜歡程透似的,驕矜地挪過來,用頭親昵地蹭了蹭他的膝蓋。
程透滿心喜歡,剛試探着伸出手想摸摸仙鶴,忽然聽見背後一聲呵斥。
“程小蛇!幹啥呢你!”
只見程顯聽三步并兩步地沖過來,趕鴨子一樣趕走了仙鶴,那鶴委屈地伸長優美頸子叫兩聲,扇着翅膀飛了。
程透登時不高興起來,偏偏程顯聽還雪上加霜點着他的額頭訓道:“離那些仙鶴啊雞啊鳥啊遠點!聽到沒有!”
程透心裏呸了一聲,你見鳥喜歡我,就叫我是蛇,真是有毛病!
教育完了,程顯聽才拉着他往山下走,邊走邊說:“程二五帶你吃過飯了沒有?”
半天才反應過來程二五指的是程漆,程透悶聲點了點頭。
兩人到了教習樓,程顯聽背着手晃悠到石桌前站定,從袖中一股腦掏出了幾本古籍古卷,毫不愛惜地丢在上面,這才自己飄飄然在講臺上坐定。
“上課了。”他咳嗽兩聲,配上十五六歲的少年臉龐,極裝模作樣。
接下來,程顯聽閉上眼睛,開始搖頭晃腦,自顧自地背起經來,他從“太上臺星,應變無停”一直背到“北鬥七元,神氣統天”。絲毫不管程透聽得一頭霧水,兩眼發昏。程透努力做出一副“我在聽,我都聽明白了”的好學學生樣,随後,他發現程顯聽眼根本掃不到他身上,不知在與哪路神仙神交,索性翻開了手頭的書自己看了起來。
那疊書無外乎是《道德經》《清靜經》《抱樸子》一類經典。程透同樣看得一知半解,但卻又讓他全心全意地讀了起來。程顯聽的聲音在耳旁遠了,反倒是書上的字,像有人在耳邊莊嚴念誦一般,串聯浮現。
程顯聽不管他這樣“開小差”,卻在程透不知不覺眼離書過近時停下來呵一聲“擡起點兒頭!”或程透無意識地放松了身體彎起腰,他神出鬼沒地下來,沖着小身板猛拍一記,“坐直!”
而他自己,背了會兒經就在程透旁邊的石桌上趴了下來,頭枕着胳膊偷懶。
程透沉浸在“玄之又玄,衆妙之門”時,他的掌門師父一會兒使喚道童倒茶,一會兒嫌胳膊酸了叫人拿枕頭來,事精身份顯露無疑,只怕自己安靜一會兒就沒了存在感。
忍無可忍的程透咬牙切齒,“你就不能消停一會兒?”
哪知程顯聽理直氣壯道:“才這樣你就靜不下心了?常清靜經拿起來,再看一遍!”
說罷,他抿了口茶水,厚顏無恥喚來一個道童,吩咐說:“你把程二五給我招來,再去飯堂拿點燒雞,要切塊兒的!”
掌門師父的要求愈發荒謬上臉,程透這邊卻愈發專注認真,事實上,這書裏的句子幾乎沒有他這個十歲孩童讀懂了的,但程顯聽上蹿下跳的聲音好像被攆到了九霄雲外,他在書裏正看到一個新的世界。
一個他往前從未料想過的大千世界。
就在程透用功之時,程漆端着個小食盒上來了,他臉上帶着殺氣騰騰笑意,一見程顯聽,把食盒撂在桌上道:“掌門這是又作的哪門子的妖?大清早的,你讓我上哪兒給你弄只燒雞來?”
程漆把食盒打開,露出一盒子甜香可口的點心,“就這點城裏買的碎點心,愛吃不吃!”
“啧,”程顯聽嫌棄地砸了咂嘴,“你這扁毛畜生,愈發不講規矩起來。”
他瞥了一眼盒子,陰陽怪氣地說:“這都是上個月買的了吧?壞不壞啊……”
“呸!不吃你給我拿過來!”程漆一把搶過食盒,另一只手舉到程顯聽面前,“拿來。”
“拿來什麽?”程顯聽如臨大敵,立刻裝聾作啞。
程漆惡狠狠道:“拿錢!吃穿用度不要錢嗎!你自己窮成什麽樣了心裏沒點兒數?就這還要打腫臉充富貴?”
程顯聽不理他,伸手飛快地從食盒裏拿出塊兒糕點塞進嘴裏,睨着心無旁骛的程透不回程漆的話。
“給小師叔留點!”程漆沒好氣道。
“你說是不是應該下山再收點徒弟來?”程顯聽慢悠悠地說,“畢竟一大門派整個山頭的人都在靠我養活着……”
程漆立刻打臉說:“滾開!這山上到底有幾個人你心裏沒點兒數!不,這山上到底有沒有人你心裏沒點兒數嗎!”
兩人進行完這段不知所雲又莫名叫人毛骨悚然的對話,程漆拿着一袋銀子要走,程顯聽卻突然叫住他。
兩個少年模樣的人對視在一起,程顯聽眯起眼睛。他還懶散地一手撐頭斜靠在石桌上,鬓發如霜雪,修長手指輕輕搭在膝蓋上點着,淩厲肅殺之氣卻叫程漆瞳仁猛擴,如芒在背。
程顯聽張了張嘴,沒有出聲,話語卻分明傳到了程漆耳朵裏。
“少給我裝模作樣。就算我看走了眼,你敢打他的主意,我也殺你。”
程漆冷笑一聲,扭身沿石階下山,“好歹主仆多年,真不講情面。”
待程漆走後不久,程顯聽伸了個腰,站起來往不是入定勝似入定的程透腦袋上輕輕敲了一下,說道:“今天時間差不離了。吃飯去,小蛇。”
程透被他忽然打斷,回過神來,意猶未盡地放下書,活動活動坐麻的腿站起來。他得了便宜賣乖,安安靜靜地跟着程顯聽出了教習樓。
不過他們走的方向并非飯堂,程透原本想問,才一開口卻不自覺,另一個問題脫口而出。
他仰頭看着前面的程顯聽,小聲問道:“師父,我看不懂。怎樣才能看懂呢?”
少年修士拾級而上,半回過頭,瑞霭缤紛,環繞身側,他露出了一個讓程透覺得這一天半來頭一個不那麽欠揍的微笑,柔聲說:“這大道,世間又有誰敢說自己看懂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