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程透【卷一·孽海】
半下午時,天兒突然就陰了。
潮而陰冷的天氣令牙婆也沒了心情做生意,懶懶散散地靠在馬車旁抽着杆煙。幹癟的嘴唇咂着翡翠煙嘴兒,上面泛出一圈惡心的焦黃來。
細看之下,能發現這架馬車四面漏風卻又安了圍欄,狹窄空間裏擠了十來個九、十歲的小孩兒。油膩的黑鎖沒扣,虛挂在鎖眼兒上。牙婆根本不怕這些孩子們造反,甚至有些巴不得讓他們跑掉幾個。
這一車又瘦又不讨喜的小孩兒們全是從窮鄉僻壤買回來的,長得水靈好看的就那麽倆仨,可惜骨瘦如柴,邋裏邋遢,賣不上什麽價錢。牙婆在心裏盤算了一下,直道這筆買賣做得虧。
“喂,牙婆!”
牙婆半眯着眼剛打算小憩片刻,陡然叫一個清清爽爽的少年音喊醒了,她心裏不老高興,這個年紀的人能有幾吊錢,做不成什麽大買賣。于是,牙婆象征性地擡了擡眼,用鼻子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誰料,這一眼看過去,她反而來了精神。
負手站在馬車前的是個充其量十五六歲的少年,峨冠博帶,白衣獵獵。雪白緞子襯得他驚為天人,真如神仙下凡一般;發色極淺,隐隐已成薄灰色,顯得皮膚略微蒼白,長而帶翹的眼梢,睫毛如鴉羽一般勻散一片扇形陰影。
牙婆坐直了身子。
修士!作這般招搖打扮!非富即貴!
牙婆立刻擠出一臉谄媚笑來,布滿皺紋的老臉樂開了花,從車靠上下來招呼道:“道爺,您細瞅瞅!剛收上來的孩子,個個頂好!”
她嘴上說着,手忙不疊打開了馬車的門,只見三四只蠅蟲纏纏綿綿撞了出來,飒爽秋日也掩不住的酸臭沖鼻襲來!
少年修士立刻往後退了一步,毫不客氣地用手掩鼻,拿指尖朝着車裏點了下,“那個,最裏面坐着那個。”
牙婆把煙杆丢在車靠上,半探進去身子,拎雞仔兒樣抓出來一個男孩兒,粗糙的手掌在他額頭上抹了把,理順了他亂七八糟的頭發。
“去!讓道爺掌掌眼!好生着點!你的福分!”
那左不過十歲大的小孩兒撇着嘴,有點不情願。跟一車毛孩子比,他算是裏面最幹淨漂亮的一個。一雙眼睛像透光琉璃,亮閃閃的,閃着不和年齡的光。少年修士似乎十分滿意,不由分說上去牽起他的手,對牙婆道:“就他了,不用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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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沖牙婆扔了個沉甸甸的銀錠,扭身便走,牙婆依依不舍,在馬車旁喊道:“道爺啊!道童成雙!再挑個女娃娃吧!”
程透個子還沒張開,邁着小蘿蔔腿兒跟着大步流星的程顯聽,有點兒吃力。
半日前,這個珠光寶氣招搖逼人的少年修士把自己從人販子手裏買了下來,牽着他的手一路沖深山老林裏拐,越走越荒涼,讓程透情不自禁開始懷疑這人許不是修士,是幻化人形買孩子吃的妖怪。
最開始的時候,程顯聽一句話也不說,他的手很暖,握住久了,出了層薄薄的汗。程顯聽便松開程透,頗為嫌棄地在程透勉強幹淨的衣襟上擦了擦。
程透拿鼻子哼了一聲,心道還不是你自己手上的汗。
程顯聽似乎也覺得有點尴尬,背着手走在前面搭話道:“哎,小孩兒,你叫什麽名字?”
程透不想跑上去,但加快了步子仍是趕不上他,索性也慢下來,拉開距離說:“沒大名,家裏喊我小兒。”
他說的倒是實話。程透上面還有倆哥哥倆姐,爹娘大字不識一個,能起出什麽好名字,全按排行叫了了事。
然而程顯聽當然想不到這個,當作是程透認生不肯說,好在他也并不在乎,又問道:“你爹姓什麽?”
“姓周。”程透老老實實答。
山清水秀的,程顯聽卻好似渾身不自在般,只願往腳力踏出來的小徑上走,不願多邁出去一步。他停下來,半回過頭問程透,“家裏為啥把你賣了?”
程透也站定在原地,面無表情說:“又生一個小的,養不起了,和我左一并送人的送人,賣的賣了。”
到此,程顯聽原本以為程透會像他這麽大的小孩一般說紅了眼睛,嚎啕大哭起來,他甚至做好了如果程透嚷嚷着要回家要找他娘,就把人打暈了帶回去的準備。然而程透沒有,他冷鼻子冷眼地站在那兒,輕描淡寫的樣子,像被賣掉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棵白菜。
全然不似十歲的小孩兒。
而只有十歲的程透心裏,也有點自己的想法。
村子裏的老秀才很喜歡他,閑暇時常教他讀書寫字,真學出什麽明堂來是不可能,但也不至于大字不識。程透不但能識字,還曉得什麽叫“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他微不可聞地從鼻子裏冷哼一聲。
所謂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周家到底對他有生恩,無養恩——勉強算有那麽一點罷。念着這點,他也能做到不記恨。
至于別的?歇歇算了。
瞧他這副模樣,程顯聽挑起眉毛,露出一個難以察覺地微笑。
小家夥兒,倒是個硬骨頭。
他轉回身子,邁開腿繼續往前趕路,遠遠沖程透道:“行了,往後你也不用記挂着你親爹娘和你那個有跟沒一樣的名兒了。”
程顯聽得意洋洋道:“我叫程顯聽,往後你跟着我,也姓程。”他忽而又偏頭看向後面,沖程透說,“走快點!別磨磨蹭蹭!”
程透垂下眼加快了些。
程顯聽不知是否有意等他,大搖大擺地樣子十足欠揍,哼哼唧唧說:“我看你人小鬼大,一雙眼睛透亮,往後就叫程透吧。”
他不等程透回話,繼續自說自話,“我派還缺個關門弟子,往後我們以師徒相稱,你看如何呀?”他瞥了程透一眼,“你要是覺得我似乎大不了你多少,我們做師兄弟也成。”
到此,程透終于确定了程顯聽這個人可能腦子有點問題,他翻了個白眼,嘴上不說話,眼白裏卻分明含着“你有病吧”四個字。小孩面無表情道:“不必了,就叫師父吧。”
程顯聽倒是毫不在意這個小孩子的“以下犯上”,他哈哈一笑,哼着唱段,眯起了眼睛。
他從袖子裏摸索出來一個小油布包,翻開倒了幾粒蓮子糖在手上,先往自己嘴裏塞個,而後才遞給程透,“拿着,小孩子嘛,多笑笑,可愛點才有人疼不是嘛?”
程透谙熟識時務者為俊傑,從善如流地接過了。
師徒二人嘴裏漾開蜜糖味,一前一後一左一右地走在林間小道上。
等天黑透,到程透基本看不清眼前的路時,程顯聽帶着他從石塊上邁過一條丈寬小溪流,眼前恍然開朗。一股醉人香風撲面而來,頃刻驅散了三秋裏才生在衣衫縫隙的涼意。眼前腳下,已成濃綠的草植樹木歸于陽春時才抽枝的幼青,眺望過數丈草原,遠處,一座煙雲缭繞,白鶴齊飛的仙山現于眼前。
松濤如怒,風過草原掀起層層浪痕。浮光掠影間,仙樂宛若在耳撩撥三弦,轉瞬即逝。
程透看呆了,張着嘴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
這下換程顯聽臉上難掩得意了,他扯着程透就往仙山的方向走,邊走邊介紹說:“這是我們伽彌山。好看吧!”
程透到底還存着小孩心性,點頭稱是。小溪看似距仙山還有段距離,但程顯聽帶着他好像才幾步便到了山腳下。兩列道童靜候着,見程顯聽身影近了,俯身行禮道:“恭迎道君。”
程顯聽注意力顯然沒落在道童身上,脫了外袍随手遞到一旁,立刻有童女迎上來收好,他拉着程透,嘴上又道:“伽彌山,取落伽山和須彌山之意,我是不是很有才?”
還處在目瞪口呆裏的程透忽然像被澆了一盆冷水,他停下來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自己兩眼昏花,這才望向還在翹尾巴的程顯聽,問說:“道君,你怎麽住到對家的山上來了?”
程顯聽顯然沒料到毛孩子懂這麽多,暗嘆自己失言,他沒好氣地在程透腦袋上拍了一巴掌,訓道:“叫師父!”
程透眯了眯眼睛,沒動。
企圖蒙混過關地程顯聽被盯得發毛,底氣少了三分,含含糊糊別過去,不與他才收的小徒弟對視,“小孩子懂什麽!往後再跟你解釋!”
他一招手,立刻過來三個道童,将程透團團圍住。程顯聽大手一揮吩咐說:“給他洗個澡收拾好了送到教習樓去!不用來見我了!”
三個道童和程顯聽差不多高,程透還不到他們肩膀,被架着似的,向山上一路去了。
他總算顯出點這個年齡孩子該有的不安來,回頭望了眼還站在衆道童中間酷似纨绔子弟拉幫結派的程顯聽,見他的師父、伽彌山掌門人,這少年修士沖他吐着舌頭,做出一副極其不雅觀的鬼臉來。
程透登時咬牙切齒。
真是上了賊船、不!是賊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