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屋裏十分安靜, 隐欲大師一個人守在虛慈床前,見二人來了,躬身行了個常禮, 看着秦筝道:“施主的藥給方丈服下後, 氣色好了不少,實乃良藥, 老衲代方丈謝過兩位大恩。”
蘇耽瞥了一眼虛慈,嘴皮已經是深紫色, 淤血積于胸口壓迫了全身血液流動, 壓得他呼吸帶着痰聲, 感覺随時會一口氣憋過去。衛冰清那一掌沒有當下要了他的命,不過現在看來斷氣就是這一時半刻的事了。
他郁悶地盯着秦筝的後腦勺,這人根本救不活了, 非拉他進來蹚渾水做什麽,而且還是少林的渾水!
卻聽秦筝謙虛道:“家父和我從醫幾十年,偶見江湖客受這樣的傷,便有心鑽研,今日能幫上方丈實乃榮幸。不過, 方丈要立時蘇醒恐怕還要廢些功夫, 若大師放心得下, 還請在外稍作等待, 待我二人為方丈把個脈才好對陣下藥。”
隐欲面露難色, 不太放心把兩個陌生的人留在此處,秦筝料到他心有芥蒂, 又道:“要不,父親先随大師在外研究下咱家的獨、門、秘、方,我先給方丈把脈聽診。”
“獨???對!獨門秘方,那個,大師請跟我來,我看看這有什麽能用得上的藥材……”蘇耽還算機靈,帶着隐欲出去了,正好給秦筝有足夠的時間去問話。
虛慈雖傷重,可并未躺着,他盤腿端坐在床榻上,安詳得像是在誦經,要不是滿額大汗和嘴邊淡淡的血跡,根本瞧不出來這是個已經要死的人了。
“虛慈方丈,在下冒昧用這樣的方式來見你,還請不要介懷,可事已至此,在下實在有話要向方丈說個明白,他日黃泉之下,你我也都能各自心安!”
秦筝把話挑明了說,果然見虛慈眼皮動了動,緩緩睜開眼,半響才吐出幾個字:“老衲……大限已到,施主何人?”
“秦筝。”他把臉上的面具撕了下來,單膝跪下,抱拳行禮,這一禮是為敬重一代宗師走到末路而行的。
虛慈認得他的容貌,也曾對少年俊傑懷抱着幾分期待,此時再見,他眼底有一閃而過的怒氣,卻最終被沉痛給掩住了。
秦筝毫不躲閃,直視着他的眼睛道:“少林心法《無相般若》并非我偷的,更沒有把它交給魔教,我現在告訴方丈實話,是相信你或許已經明白前因後果,也知曉幕後主使是誰,而這些也正是我想向方丈求的真相!”
秦筝看見他眼底訝異,沒等他開口,自顧自從懷裏拿了本秘籍出來,攤開來放到虛慈面前:“這是我偶然所得,應該只是個拓本,給我這東西的目的,我猜是想讓我明白自己中了他人的圈套,我稍稍翻過,和衛冰清所用心法如出一轍,既是少林的東西,不論正本副本秦筝理應歸還,請方丈收下吧。”
為了讓虛慈可以看清書頁上的字,秦筝還往前推了推,态度誠懇。
“你沒有做過,為何當時要認?現在又矢口否認,如此反複,叫人如何信服。”虛慈悶聲道,沒有看那本秘籍,而是擡着疲憊的眼皮觀察着秦筝所作所為,虛弱得仿佛随時會閉上眼睡過去。
“此事說來話長,我來這時間不多,請方丈信我,我認與不認都是因為恩義,從頭到尾沒有動過任何壞心,若非如此,我哪敢找上門來在方丈面前信口雌黃。”
秦筝腰背挺得筆直,又道:“方丈昏睡的時候,衛冰清已衆望所歸地接下了武林盟主之位,地藏神教的人現在在山下聚合,欲攻打黃臺山。時間不等人,我想請方丈給我說句實話,當初是否是他提議将少林武當兩派秘籍交于廣寒封存,你們又為何下得了決心答應他?”
虛慈聽聞,全身一震,劇烈的咳了起來:“少林未發話,憑什麽他就坐上了盟主之位!魔教人膽敢此時來犯,定和正道之人有所勾結,他們……咳咳咳……”
虛慈嘴角又開始溢血,秦筝匆忙将瓶子裏的金丹拿出來,不容他反應便塞到了嘴裏:“動怒無益,衛冰清能穩穩坐上這個位子,還多虧了梅莊和隐悲大師為其撐腰,方丈的身體狀況已經挽回不了什麽了,恕晚輩冒犯,這藥只能吊着最後一口氣,情非得已秦筝也不願這樣打擾你。”
“秦筝!秦筝!”虛慈枯槁的手突然握住了秦筝的手腕,顫抖着道:“無相般若和不破不立本就來的不正當,衛冰清想拿到地圖,為了……為了打開魔教聖女的墓穴,不能讓他得逞!否則裏面的東西被拿到了,別說其他門派,武當少林都歸虛妄,他一人獨大,這個江湖就成他一個人的江湖了。”
秦筝詫異道:“廣寒山莊保管着的東西就是地圖,方丈言下之意,衛冰清并未得到完整的地圖?”
虛慈閉上了眼睛,皺着眉搖了搖頭:“若是得到了,他用得着只偷學了我們兩派的武功麽,随便往那墓穴裏拿一本出來,都夠他稱霸武林再不逢敵手。”
秦筝一驚:“那墓裏到底有什麽東西??”
虛慈沒有回答,閉眼思考了好一會兒,自知命數到了,坦然地睜開眼道:“秦筝,你找我求個明白,究竟是為了你自己,還是別的?若是為了你自己,我連走出這道門的氣數都沒了,你的清白名節恐怕不要指望我。如果是為了別的,究竟是什麽?”
秦筝柔和地笑笑,真誠道:“我爛命一條,活着都不易,名聲于我早就是最不要緊的東西,我不是為了自己。”他眼神略有黯淡,道:“廣寒血案裏妄送的兩條人命,一個是我娘親,一個是我親妹妹,我是為了她們。”
“竟是如此……”虛慈撐着身子,用那雙瘦骨嶙峋的雙手翻了翻秘籍,擡手叫秦筝靠過去些:“正本恐怕在衛冰清手上,不過這本也是真的。這心法開頭你可看過,教人自毀經脈,打斷根基,稍有不慎就會自絕身亡。它能破了少林所有的心法基礎,所以留不得,若你能物盡其用,我到覺得沒有必要收回了。廢了的武功,還能找回來,無相般若修煉容易,融彙貫通必須知曉少林精髓。”
虛慈輕輕扶着秦筝的後腦勺,靠近他耳邊道:“我教給你,恩怨情仇報與不報是你自己的事,至少身有一技之長,你能好好活下去。”
“方丈……”
“聽好了,記清楚,這些可是老衲畢生所學之感悟。”
……
……
……
而在武場之上,國師府的人已經退了進來,曲塵提着劍,雪白的貂絨外袍上星星點點沾着血跡,他兩手張開擋在最末,身後的府兵跟着他的步子一點點往人群裏退。
浩浩蕩蕩的地藏神教壓上山來,五張挂着竹簾的雕龍馬車尤其顯眼,風把竹簾吹開,車裏坐着的正是五位谷主。
溫庭雲手肘撐在刀柄上,一臉不耐煩,眼神不自覺掃了下外面方才坐的地方,場子已經被清空了。
他低低笑了一聲,慢騰騰地站起身,握着刀走到了馬車外面。
不想讓他看見自己這副嗜血修羅的模樣,不在也好,他便能有仇報仇,有怨抱怨,無所顧忌,唯我獨尊。
衛冰清已經排兵布陣了好一陣子,武當和勝義堂被安排打頭陣,衆人早已嚴陣以待。
溫庭雲輕快地翻身跳下馬車,威風凜凜地扛着刀站在最前,咧嘴對曲塵笑道:“我要血洗這裏,你不走?”
“你這樣,會更加陷他于不忠不義之地。”曲塵微微有些氣喘,方才半路和魔教遭遇上,還沒鬧明白怎麽回事雙方就打了起來,魔教來勢洶洶人數衆多,他護着自己的府兵節節後退,已經花費了不少力氣。
“嘁,忠義?這些忠義之士把哥哥害得還不夠慘麽?”溫庭雲睨着衛冰清,掃過宿涵和隐悲,又狠狠盯着勝義堂的人,最後目光落在曲塵身上:“不插手才是明智之舉,否則攔我路,我也不會手下留情。”
隐悲見二人絮絮叨叨說着什麽,突然在後方大聲道:“老衲入南疆尋秘籍時,曾在國師府上見過溫庭雲和一男子,那人躲躲閃閃不敢路面,和秦筝有八分相似,本待确認卻橫遭國師阻攔!不知丘池國主何時放棄與正道結交,轉投了魔教,甘願做這些惡人的走狗!”
曲塵神色淡漠,連看都不想看那禿驢一眼,更不願辯駁,倒是溫庭雲聽笑了:“本座的人,國師要搶,怎的你也想搶上一搶麽?現在還賴在他身上,好笑至極!”
他往前走了幾步,錯開了曲塵和一衆國師府的人,意思明确,魔教衆人眼明心快地也對國師府收斂了殺氣。
又聽溫庭雲道:“不過是個衛冰清的裙下臣,你也配跟我說話?”
“盟主!!”
衛冰清冷冷道:“殺。”
一聲令下,打殺聲肆起,毒日頭躲在了陰雲之後,清風揚起的血腥味彌漫在山間四野,刀劍聲聲驚走片片飛鳥。
黃龍山祭臺旁那個屹立了百年之久的佛龛,被血澆滅了香火,佛祖的石像雕刻得慈眉善目,卻濺得流下了兩行血淚,一路順着袈裟,浸滿了整個蓮花座。
命如草芥,烽火狼煙。
今日的黃龍山,已非人間。
……
……
……
醫館之中,虛慈終于把要領盡數交給了秦筝,最後拍拍他的後腦勺,宛若慈父臨終告別道:“好孩子……記下了麽。”
秦筝點點頭,還想說些什麽,虛慈卻徹底脫力地靠在了他的肩頭,喃喃說着最後的話。
“世道欠你一聲對不起,你若不嫌,老衲願說這聲對不起。”
“希望你不要怨了,少林的武功學去了,也該有一顆慈悲為懷的心。”
“不要讓墓穴被打開,不要讓那些東西流入武林。”
“秦筝……秦筝……好孩子……”
“對不起了。”
老者深深地嘆出最後一口氣,腦門抵在秦筝的肩頭,就這麽圓寂了。
這聲抱歉,說得很輕,卻猶如一個悶雷砸進了秦筝心裏,他還沒把這傷感回過味來,就聽見一陣急促的開門聲。
秦筝匆忙将秘籍褥到自己衣服裏藏好,就聽見隐欲在身後愣了片刻,“撲通”一聲跪下,哭道:“方丈……方丈啊……”
秦筝把虛慈的屍身放好,轉過臉對上了蘇耽的臉,蘇耽瞪大了眼睛,拍着自己的臉又指了指他,而此時隐欲擡頭也瞧見了他的真容。
“你!你是秦筝????”
糟了,得趕緊走。
秦筝一時半會也解釋不清楚,索性一個健步沖将出去,拉着蘇耽就跑。
隐欲火急火燎喊了一衆守着醫館的弟子追了出去。
“來人啊,抓住這個狗賊!他毒死了虛慈方丈!!抓住秦筝啊!”
“秦筝在這裏!”
秦筝頭皮發麻地往前跑,正看見兩邊的人交戰正酣,小心翼翼地躲閃着不長眼的兵器,卻突然被一人攔下了去路。
“你終于露面了!”宿涵拿劍氣勢逼人地指着他,這下徹底跑不掉了,他朝着衛冰清的方向大喊:“師父!我抓到秦筝了!”
衛冰清刀子似的眼神射了過來,清清冷冷打在秦筝臉上。
只一眼,衛冰清看着宿涵微微點了個頭:殺。
宿涵得令,揮劍就要斬下來。
溫庭雲從人群中騰空而起,腳尖點着密密麻麻的肩膀朝秦筝的方向極速突進,黑壓壓的披風迷的人看不清是什麽東西飛過去了。
他以最快的速度跳到了秦筝身邊,一手攬過腰拉進自己懷裏,順手運氣震開了宿涵,大刀一劃,方圓幾寸間圍過來的人橫腹一斬,紛紛倒地。
溫庭雲橫眉冷對,朝着衆人怒喝一聲:“誰敢碰他!!”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支持!!!再次感嘆一下我好啰嗦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