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元旦過後一周,檢查院就通知葉孝銘去配合調查。律所的老板,葉孝銘的師兄王律師第一時間知道情況,親自去葉家接葉孝銘。葉孝銘只和家裏說去律所處理一些文件,很快回來,周姐也不讓跟着,就是讓她象平常一樣準備一些必需品放包裏。王律師和葉家很熟,所以葉家也沒懷疑有什麽問題,就讓葉孝銘跟王律師離開。
江奕峰看到葉孝銘的未接來電已經過了一個小時,他之前開會時把手機調靜音,等他打回去時,葉孝銘已經進了審訊室,接電話的是王律師。他迅速安排好後續工作,然後趕往檢查院。
檢查院雖然不會暴力審訊,但精神上疲勞策略不可避免。進去的人最通常的待遇就是一整天一整天的不讓休息,大大的燈泡24小時照着你,一個問題反反複複,從各個角度不斷地問,不繞到你暈不罷休。有的還給個坐,當然坐位前一塊檔板鎖死,有的連坐也沒有,審訊的人一批一批輪流上,受審的人在疲勞狀态下,精神不斷被刺激,有時連廁所也不讓去,最後崩潰的,大有人在。
江奕峰一路上就通過關系聯系檢查院的人,但因為案件重大,為了避嫌,調查的人全部由省裏指派并受省裏直接指揮,誰也沒辦法。蒲老倒是說上話了,但對方也只說會讓辦案人員酌情處理,其他也不再多說。
江奕峰和王律師在葉家見過面,彼此打了個招呼後就靜靜地坐着,誰也沒心情多說什麽。眼看着時間一點點過去,太陽都快下山了,裏面一點動靜都沒有,江奕峰真是心急如焚。
葉孝銘雖然二便失禁,但已經習慣定時按壓膀胱排空尿液,自己無法排盡。如果長時間不人為輔助排尿,別說紙尿褲會承受不了,他的膀胱也承受了,最後會影響腎髒功能。還有如果一個姿勢保持太長時間,不僅痙攣在所難免,也容易造成壓瘡。這兩點已經很致命,江奕峰擔心的還有周英所說的幻覺,他怕葉孝銘在精神高度緊張疲勞的狀态下産生幻覺,這樣後果可能不堪設想。
沈老師打電話來時,江奕峰接了。他謊稱葉孝銘在開會,手機放在他這,還告訴沈老師不用等葉孝銘回家吃飯,他可能會很晚回去。沈老師一開始還挺擔心,但被江奕峰安慰兩句,又知道江奕峰在葉孝銘身邊,就比較放心了,結果最後也沒問江奕峰怎麽也在律所。
審訊室裏,葉孝銘一直從容應對。他逐條解釋涉案文件裏的相關內容,思維清晰反應敏捷。調查人員反複提問,結果都一樣——葉孝銘沒有涉案嫌疑,也無法提供案件其他人員的任何涉案信息。但事情不可能就這樣結束,調查人員知道葉孝銘是律師,對回答問題的技巧深谙其道,所以只能繼續下去,希望在他疲勞時找到破綻。
葉孝銘的成長經歷、工作履歷、婚姻家庭、意外事故、治療過程……和他有關的一切都被調查得細致入微,提問也就涉及了方方面面,贊美、懷疑、諷刺、惋惜、同情,各種各樣的語氣和問話層出不窮。
審訊過程中,葉孝銘的雙腿第一次痙攣時,調查人員吓了一跳,但葉孝銘讓他們不用擔心,而他自己在進來前就讓王律師給他系上輪椅的束縛帶,所以倒不至于讓自己滑下去。之後第二次,第三次,雖然痙攣程度越來越大,時間越來越長,但調查人員除了皺皺眉,沒有其他任何表示。其實葉孝銘有提前吃防治痙攣的藥,但耐不住時間太長,一直保持坐姿,身體開始叫嚣。
晚餐時間已過,廣場舞的音樂響起。江奕峰叫了外賣和王律師一起吃,也給葉孝銘準備了一份粥。他知道葉孝銘感覺不到饑餓,但一想到沒有水喝,還要長時間說話,就覺得煎熬。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得很慢,審訊室裏就算開着排氣扇異味也越來越濃烈。葉孝銘的褲子和座墊已經全被尿液浸濕,痙攣導致整個人歪斜下滑,完全靠束縛帶勒着,上衣從褲腰裏被拉扯出來,腳從踏板上落下,鞋子也掉了,下垂的兩只腳蹭在地上。
午夜十二點,調查人員出來叫人進去,江奕峰和王律師還以為結束了,沒想到是讓他們給葉孝銘收拾一下。江奕峰拎着帶來的背包跟着調查人員進審訊室。
葉孝銘頭發零亂,面色蒼白,嘴唇幹裂起皮,但眼睛卻很亮,亮得不正常。江奕峰覺得他就象殺紅了眼的魔鬼一樣,精神上處于一種極端亢奮的瘋狂狀态,而他的身體正好相反,透支過度,極其虛弱。
調查人員在旁邊站着,江奕峰也不好說什麽,只是迅速調整輪椅,讓葉孝銘成仰卧姿勢,然後打開背包,取出一個保溫杯先讓他喝兩口,裏面是江奕峰提前準備好的葡萄糖。調查人員沒有反對,見江奕峰要脫葉孝銘的褲子,就背過身去,說了一句:快點,別耽誤時間。
江奕峰包裏的東西和葉孝銘輪椅後背包裏的差不多,因為不知道要多久,所以他另外準備了一份。裏面有葉孝銘的各種常用藥,紙尿褲,導尿管和尿袋,還有衣物和毯子,甚至有便攜式氧氣瓶等等。
迅速的脫下超負荷的紙尿褲,擦拭幹淨後,換上新的,江奕峰又給葉孝銘換了幹淨的褲子、襪子,并拿了隔尿墊墊在身下。他一邊收拾,一邊跟葉孝銘說:“家裏不用擔心,我給阿姨打過電話了,說情況特殊,你今晚回不去,先在酒店過一夜。我和你在一起,事情辦完會送你回去。”
“謝謝!”葉孝銘聲音沙啞低沉。
調查人員見他們收拾得差不多,就催江奕峰出去。
“同志,他身體不好,能不能讓他先這樣躺着?”江奕峰很誠懇地請求調查人員,“他已經坐那麽久了,長時間一個姿勢容易痙攣,這樣也會影響你們的工作,拜托了!”
“行吧,先這樣吧。你可以出去了。”調查人員中一位年紀較大的點頭同意。
“謝謝同志,謝謝!”江奕峰拿起背包,出去前,按住葉孝銘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低聲說:“我就在外面。”
葉孝銘點點頭,給了江奕峰一個微笑。
夜裏,江奕峰又進了審訊室一趟。這一次還是葉孝銘痙攣發作,只是嚴重得差點連輪椅都倒了,還好人被綁着,要麽直接就摔地上。葉孝銘緩了很久才清醒過來,但精神明顯萎靡,即使吃了藥,手腳還是輕微地震顫。看到江奕峰,他還是笑了一下,用眼神告訴他不用擔心。
王律師趁江奕峰這次進去時打探了一下消息,估計天亮葉孝銘就能出來了。這讓倆人稍稍松了口氣,還好就這一夜,如果明天再繼續一天,非要了葉孝銘的命不可。
黑夜即将過去,黎明前的黑暗籠罩着整座城市,霧汽慢慢聚集,空氣越來越潮濕,雨就快要下下來。
天蒙蒙亮時,葉孝銘在筆錄上按下指紋,結束。等江奕峰進來時,他說了一句:先別回家,終于耗盡最後一點精力,昏睡過去。
用毯子裹住葉孝銘,江奕峰以最快的速度帶他去預定好的酒店。王律師讓江奕峰在葉孝銘醒來時轉告他,讓他不用擔心,事情他會盯着,有什麽情況會及時告訴他。
酒店房間裏江奕峰摟着葉孝銘給他喂粥,粥是讓酒店後廚提前準好送來的,他擔心葉孝銘再不吃點東西身體受不了。但是葉孝銘昏昏沉沉,江奕峰說什麽根本聽不見,粥喂到嘴邊也沒反應,江奕峰只得反複用勺子碰他的唇,強行喂進去。還好粥很軟爛,一含就化,一部分被咽下去,一部分流出來。
江奕峰拿着紙巾喂一口擦一下,就怕粥糊得葉孝銘下巴都是。他覺得自己真是細心,想當初他拿奶瓶給江昊喂奶時,經常讓他吸着吸着就流到脖子上,後來喂米糊,喂粥時更是喂得江昊滿嘴滿臉,胸前也滴得都是。何老師看不過去,說了他好幾次,後來還示範給他看。看來,這次他可以出師了。
葉孝銘半睜開眼,看了半天,終于鎖定江奕峰的臉,無力地說:“不吃了,讓我睡吧。”
“再兩口,吃完就不吃了。”江奕峰差點把“乖”字說出來。
葉孝銘不知道自己又吃了幾口,他迷迷糊糊地感覺到江奕峰給他脫衣服,擦洗,又折騰了半天才放過他。
江奕峰給葉孝銘蓋好被子,長長的舒了口氣,終于放松下來。至從知道葉孝銘會被檢查院叫去協助調查開始,他的神經就一直繃着,每天都處于緊張狀态。昨天接到電話,知道該來的總算來了,反而沒那麽緊張。既然不可避免,只能盡全力面對。看到葉孝銘身體精神倍受折磨,他心裏很難受,所以他要把能為葉孝銘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做到最好。
浴室裏水汽氤氲,熱水從上而下淋得江奕峰渾身舒暢,他本想泡個澡,但一夜沒睡又神經緊張,還是想早點上床休息。吹幹頭發,披着酒店的浴袍,剛從浴室出來的江奕峰就聽到什麽奇怪的聲音。
葉孝銘呼吸急促,嘴裏無意識地發生類似咆哮的聲音,嗓子因審訊早已變得沙啞低沉,所以那聲音聽起來就象被圍捕的野獸在受傷後仍不肯放棄一樣,嘶吼着還想用最後的力量震懾敵人。
江奕峰第一反應就是葉孝銘發生夢魇,他沖到床邊,輕拍着葉孝銘的臉,着急地喊:“孝銘,醒醒,孝銘……”
葉孝銘睜開眼睛,裏面血絲如網一樣交織,原本定住不動的眼球慢慢轉動起來,當他看到江奕峰時,那眼神就跟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一樣,急切地哀求:“奕峰,快幫我解開,快點,快解開,我喘不上氣了,快點解開……”
不是夢魇,是幻覺,是周英所說的幻覺。江奕峰二話沒說,迅速翻找包裏的藥。
“孝銘,我幫你解開,我一定幫你解開。你把藥吃了,吃了就好了。”江奕峰扶起葉孝銘,将藥塞進他嘴裏,然後拿起水杯給他喂水,水流得到處是,但藥還在他嘴裏沒有咽下。
眼看葉孝銘呼吸越來越不穩,眼神渙散,已經說不出完整的話,只剩下痛苦的呢喃。江奕峰趕緊用手指把他嘴裏的藥全部摳出來,重新拿了藥放在紙上碾成粉末狀,然後取了個小杯用水化開,再把藥水直接灌進葉孝銘嘴裏。
藥水還是流了一些出來,還好大部分被咽下去。江奕峰擦幹葉孝銘的下巴和脖子,坐在床邊等着藥效起作用。也不知道是不是藥吃得太遲,葉孝銘的情況一直沒有好轉。
江奕峰俯下身子仔細聽,才算聽清他在呢喃什麽——他在說疼。就象周英說的,不知道他哪裏疼。江奕峰只好給葉孝銘搓搓手腳,再按摩一下,嘴裏也安慰他:“解開了,孝銘,已經沒東西綁着你了,都解開了,沒事了,不疼了,不疼了。”
按摩沒起到作用,葉孝銘的聲音微弱而痛苦,就象孩子在啜泣一樣。
江奕峰想起江昊小時候,餓了,尿了,困了,就開始嚎,給他塞上奶瓶或換了尿布就不哭了,只有睡前那一陣,哭得那叫一個慘。躺床上肯定不行,放搖籃裏給他搖也沒用,非得要抱着他,在家裏來來回回地走,一邊走還要一邊拍着他的小屁屁,不停地哄他。也許是懷抱的溫暖,也許是語言的撫慰,再加上動作的親昵,孩子慢慢的就會睡着。
江奕峰如法炮制,雖然因為葉孝銘太大只,不能象江昊那樣,但也差不多了。他坐在床上,屈起一條腿,用被子裹住葉孝銘,把他上半身抱在懷裏。一開始,江奕峰想給葉孝銘拍拍後背,但想到他感覺不到,于是改成撫他腦門。幻覺是種精神上的問題,所以他想給葉孝銘按按太陽穴或順着發根揉揉頭皮也許有點作用。
就這樣,象哄寶寶一樣,江奕峰抱着葉孝銘,一邊喃喃着不疼了不疼了,睡吧睡吧,一邊用手順着他的眉骨到太陽穴輕輕地揉着。
也許是藥效起作用了,也許是江奕峰哄人的方式歪打正着了,總之,葉孝銘慢慢平靜下來,呼吸越來越舒緩,臉上帶着安寧的表情,真的象個熟睡的小孩。
看着這樣的葉孝銘,江奕峰會心一笑。醒着是一頭鋒芒畢露的老虎,睡着了卻變成一只弱小溫順的貓咪,他欣賞佩服老虎般的葉孝銘,也覺得貓咪般的葉孝銘可愛得不行,撓得他心裏癢癢的,有種想要寵溺他的感覺。
酒店的窗簾擋住了陽光,隔絕了喧嚣,當江奕峰在這個安靜的空間裏醒來時,有種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覺。不知何時,他從坐姿變成卧姿,從被子外進入被子裏,唯一不變的是葉孝銘仍在他懷裏。
伸手拿手機看了一眼之後,江奕峰低頭看見葉孝銘睜開眼睛。擔心兩個人抱在一起的姿勢讓葉孝銘尴尬,趁他還沒清醒時,江奕峰趕緊扶他躺好。
“現在什麽時候?”葉孝銘記不清從檢查院出來後的事情,但他知道自己一度被幻覺折磨,後來不僅好了,而且睡得很舒服。剛剛江奕峰拿手機時,他就醒了,雖然沒有睜開眼,但人就在身邊的感覺不可能忽略得了,他知道自己被江奕峰抱着。
“下午5:17。”江奕峰将窗簾拉開一點,窗外早已沒有雨,夕陽和晚霞交相輝映。“回去吃晚飯嗎?”
“嗯。麻煩你了。”看着窗外,等着江奕峰幫自己起床,葉孝銘心裏沒有任何排斥。經過這兩天一夜,他對江奕峰的信任與依賴已經成自然,沒有疑義,沒有芥蒂。
回家的路上,葉孝銘說了聲謝謝,江奕峰的回答還是那句:應該的。
事情過了,但江奕峰心裏還是有點擔心,因為葉孝銘現在手上的案子與地産案有關,他總覺得不舒服,總覺得還有哪裏不對。
葉孝銘看得出江奕峰在想什麽,最後安慰他說:“放心,有事我會找你的。”
江奕峰沒回答,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後把他的手抓在手裏,一路上都沒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