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江奕峰總覺得最近葉孝銘不太對勁,有時象出鞘的利刃閃着尖銳的寒光,有時象蟄伏的獵豹看似慵懶卻在伺機而動。之前他工作的時候并不是這樣的狀态,難道是因為這次案子有什麽特殊性?江奕峰沒問,但他下意識的覺得葉孝銘這樣的狀态不好,精神莫名亢奮,又莫名陰沉,這對他的身體影響很不好。
葉家的人也感覺到了,尤其是周英。她知道葉孝銘最近夜裏總是産生幻覺,讓他痛不欲生,藥也越吃越多。
傍晚,周英在樓下截住上門的江奕峰,不安地對他說:“我沒跟沈姨和葉叔說,但這樣下去不行,可是去看醫生小葉又不同意。唉,也不知道怎麽突然就這樣了。”
“周姐,是什麽樣的幻覺?”江奕峰也有點擔心。
“我也不太明白,說是一種‘束縛感’,全身都被綁着,越勒越緊,很難受。”周姐一邊想着,一邊說,“小葉每次都喘得厲害,而且疼,可是問他哪疼也不知道,反正就是疼。他也知道這是假的,開始還能堅持,後來就不行了,只有出氣沒有進氣,眼神都散了,我說什麽他也聽不見。幻覺一開始時他還總不願說,自己扛着。我要早發現早吃藥就好點,要是晚了,唉,他可受罪。”
江奕峰皺着眉頭,他沒想到除了身體真實的病痛,幻覺也這麽厲害,他覺得這些肯定和葉孝銘的工作有關:“最近律所的人是不是很經常來?”
“是很經常,而且來來去去很多不同的人,一來就談很久。”周英不滿地說,“有時我都忍不住去敲門提醒小葉休息。他這哪是工作,根本就是拼命。”
“我知道了,周姐。我想想辦法,看能不能勸勸他。”江奕峰雖然這麽安慰周英,但他知道工作上的事除非葉孝銘自己想跟他說,要麽他問了也沒用,而且他也不會主動問這些,畢竟每個案子都一定的隐秘性。
江奕峰上樓後,看見葉孝銘還在書房裏工作。他明顯已經很累了,因為他是用嘴咬着根小棒在打電腦,而不是用手。平時,注重形象的葉孝銘最不願意象小狗一樣咬小棒,都是用手移動鼠标操控電腦,除非累得手動不了。
敲過門,江奕峰等了一下,然後推開玻璃門,笑着對葉孝銘說:“葉律師,有什麽可以為您效勞的嗎?”
葉孝銘沒理他,咬着小棒迅速地敲着鍵盤,注意力十分集中。江奕峰只好在旁邊等着,看着散落一桌的文件,也忍不住嘆氣。
“奕峰!”葉孝銘突然甩掉嘴裏的小棒,急促地叫了一聲。
“怎麽了?”看着窗外的江奕峰一回頭,馬上明白怎麽回事。
葉孝銘又痙攣了,連上半身和手臂也開始抽。江奕峰二話沒說,抱起他就離開書房,沖進葉孝銘的主卧。
這次痙攣來得快且兇狠。葉孝銘就象被電擊一樣全身都抽搐,手腳肌張力十足地顫動,脖子後仰拉出天鵝般優雅卻致命的弧度,嘴裏還來不及塞上毛巾就已經被咬破,鮮血滑過消瘦的下巴,滴落在純白的枕巾上,開出一朵小小的紅梅。
江奕峰整個人差不多都躺到了床上,把葉孝銘緊摟在懷裏,用腿夾着那瘋狂踢蹬的雙腿。他眼底烈火熊熊,牙關緊緊咬着,恨不得把葉孝銘直接揉碎了,也不願看他這樣受折磨。
當一切平靜下來時,葉孝銘的頭發已經亂了,眼鏡也掉了,眼神渙散,全身癱軟,甚至有涎水順着嘴角流出。這是江奕峰從沒見過的葉孝銘,脆弱得象雨中破碎的浮萍,氣若游絲,随波逐流;單薄得如風中飄零的秋葉,美則美矣,了則未了。
就象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葉孝銘被江奕峰翻動着擦洗更衣。他什麽時候昏睡過去,江奕峰都不知道,只是當他收拾好,在床邊坐下時,精神上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疲憊。
江奕峰一直在忽略葉孝銘的殘疾,甚至覺得自己有時會想對他訴說,想借他強撼的心理排解一下,哪怕是作為知交的兄弟偶爾彼此相互依靠。可今天,在聽了周英的描述和剛剛親眼所見後,他才發現原來自己如此懦弱,如此渺小。做為一個正常人,原以為和葉孝銘相當的實力,在知道他背後還要忍受着巨大不幸與痛苦之後,那點點實力已經變得微不足道。
握着葉孝銘冰涼細瘦的手,江奕峰第一次看不起自己,第一次覺得自己不如別人,也第一次心甘情願的俯首稱臣。
“孝銘,謝謝你!”從不認輸的江奕峰認輸了,卻由衷的感謝葉孝銘。因為有競争,有對手,有仰慕的對象是男人前進的最佳動力。而葉孝銘于他不僅是個目标,他更想要為這個男人做點什麽,想成為這個男人可以信賴依靠的力量。
第二天,江奕峰拜訪了葉孝銘的老師——集團的首席法律顧問蒲老。他明白他能做到的事情有限,但關于葉孝銘的,他還是想盡全力了解更多。
元旦放假三天,江奕峰早早就和葉孝銘商量兩家一起出游的事。葉孝銘沒有意見,讓他看着安排就好。
第一天,兩家人聚餐。第二天,才是重頭戲。
江奕峰向公司借了輛奔馳威霆,一大早就帶着兩家九口人出發。他們的目标是郊縣一處山谷,那裏有個新建的農家山莊,據說山青水秀,是個休閑放松的好去處,而且山莊只接受預定客戶,所以不會人山人海,保證每位到訪的客人都能享受到至尚的服務。
爺爺們的目标是釣魚。這裏不是人工養殖的魚塘,而是山泉水彙聚的天然水潭,裏面也是純野生的小魚。爺爺們拿着專業的釣具,小馬紮往潭邊一放,甩出挂着魚餌的魚鈎,就開始了一邊曬太陽,一邊閑聊的垂釣時光。
奶奶們的目标是果園。沒打農藥的柑、橙,黃澄澄的挂滿枝頭,帶給人一種豐收的喜悅。圍着頭巾,挎着籃子,勞動的樂趣讓人暫時忘記平日裏那些煩心的瑣事。孩子們也對摘果子充滿好奇,個個躍躍欲試,所以周英和兩個孩子就跟着奶奶們一起去了果園。
江奕峰和葉孝銘被剩下了。最後,他們選擇沿着山莊修建的道路往山上的茶園走。
茶葉早已采摘,茶樹被修剪得整整齊齊,一行一行,就象梯田一樣層層往上。葉孝銘讓江奕峰推着,閉着眼感受着山裏的陽光和空氣,聆聽着山裏的輕風與鳥鳴。江奕峰卻有點心不在焉,腦子裏回想着這些天了解到的一些情況。
“孝銘,你對近期發生的地産案有什麽看法?”江奕峰試圖通過與葉孝銘聊天,了解一點他的情況。
葉孝銘沒有回避,他讓江奕峰把脖子上的圍巾拉低一點,就開始侃侃而談。
這次的地産案涉及很廣,兩個市的領導及省裏的高官紛紛落馬,而開發商除了少數幾個外逃,大部分都被及時拘捕。最近,政府部門裏人人自危,誰也不敢亂說話,而那些曾經貪過腐過的官員更是生怕哪天醒來就被帶走雙規。
“不可否認,房地産的欣榮确實帶來了經濟高速發展,尤其是這幾年,整個北區的建設,不僅城市拓展迅速,也有利于整體的招商引資。外來人口增加,就業率提高,各行業形成有效的上下游産業鏈,企業資金回籠快,發展就快,稅收增加,公共建設全方位提升,居民消費水平提高,等等這一切可以說房地産功不可沒。”葉孝銘笑了一下, “當然,這裏也必須肯定政府的作用,有政策上的傾斜,財政上的扶持,一切才有開始。而這些又首先得有一套敢想敢幹的領導班子,所以,從這個角度上看,這屆領導班子确實有魄力,也起到很大的積極作用。”
江奕峰沒開口,雖然葉孝銘說了很多,但他總覺得葉孝銘心裏不痛快,看似暢所欲言,實則陰郁暗沉,就象在正在堕落的天使,越來越黑化。
“真的是敢想敢幹,不管是哪方面,心都越來越大,什麽都敢拿,什麽都敢吃,興隆昌盛的表面下肮髒的交易不斷。其實本來都沒事的,一切就快要洗幹淨了。可惜呀,可惜!”葉孝銘的語氣裏有着明顯的幸災樂禍。
這次地産案的暴發說來真的有點戲劇性,一群有權有勢,有錢有背景的官商,竟然陰溝裏翻船,因城中村一個小小的村長而大廈傾覆。村長太貪,侵吞拆遷補償款,原本只是幾個村民的聯合起訴,結果案子就跟滾雪球一樣,不斷發酵,最後倒黴的撞上中央抓典型,想逃也逃不掉。
“哼,普通人只知道是中央督辦的案子,抓典型,治腐敗,其實,真的原因是政治上的相互傾軋。一粒老鼠屎毀了一鍋粥,便宜了另一班貪得無厭的人。天下烏鴉一般黑!”葉孝銘最後總結了一句:從政有風險,站隊需謹慎。
“你在這裏面又扮演什麽角色?”江奕峰從蒲老那得知葉孝銘當年曾任其中一家地産公司的法律顧問,不知不覺就問了出來。
葉孝銘擡起頭,目光銳利地看了眼江奕峰,冷冷地說:“你查我?”
“是。”江奕峰直接承認,并把知道的情況說出來,“我去找了蒲老,知道你和這個案件有關,然後又找了其他關系了解案件現在的進展情況。”
“為什麽不直接問我?”葉孝銘不怕被查,但很不高興江奕峰背着他做這件事。
“我問了你會說嗎?”江奕峰看葉孝銘避開他的目光,嘆了口氣,“好,我現在問你,你在這個案子裏到底是什麽身份?”
葉孝銘自嘲地說:“我?我沒什麽身份,我連跑龍套都算不上,充其量不過是上不了臺面的一顆棋子。”
江奕峰不太相信葉孝銘的話,他又怎會是甘當棋子被人利用的人。
道路的盡頭是一座八角亭,建在一處斷崖邊。雖然陽光很好,但山風還是有點大,葉孝銘被風一吹就開始咳。江奕峰讓他靠在自己的肩上,幫他叩背。
十幾分鐘的擺痰過程,讓葉孝銘呼吸變得很微弱,再沒力氣說什麽話。江奕峰把他的圍巾拉高,遮住口鼻,然後站在上風口,用身體為他擋風。
此處視野廣闊,可以看見四周群山環繞,山裏人家按自己土地所在建房子,從山腳下到山頂上高高低低錯落有致,和滿山的茶園組合在一起,形成獨具特色的地方風情。
“檢查院遲早要去一趟,進去不可能馬上出來。奕峰,到時可能要麻煩你一下。”葉孝銘的聲音從圍巾裏傳出,顯得悶悶的。
江奕峰沒有感到意外,蒲老說過,幾個土地并購的法律文件葉孝銘都有涉及,檢查院必然會請他去配合調查。“依你判斷,會嚴重嗎?”
“什麽叫嚴重,什麽叫不嚴重?”葉孝銘冷笑道,“我說過人性本惡,太過正直容易折。我自認不是什麽老好人,該變通的時候識時務者為俊傑。”
“別回避話題。你會被起訴嗎?”江奕峰直接問。
“不會!”葉孝銘肯定地說,“有些地方,我是鑽了法律的空子,但絕不犯法!我沒傻到拿自己的命去陪他們玩。”
“只有這些嗎?”江奕峰蹲下,和葉孝銘平視。這些他多少都知道,但他始終認為事情沒這麽簡單。如果只是因為法律文件上的那點事需要配合檢察院調查,葉孝銘絕不會是這種狀态。作為律師,和公檢法打交道那都是熟門熟路,沒什麽可緊張的。“你現在接手的案子和地産案有關吧,很棘手嗎?”
“有關。棘手倒也不至于,只是涉及有點廣,比較繁瑣。”葉孝銘看了江奕峰一眼,沒有多說什麽 。
知道問不出什麽來,江奕峰也不再問了,只是勸了一句:“工作歸工作,身體是自己的,該休息還是要休息,別讓家裏人擔心。”
江奕峰知道葉孝銘不是什麽善良之輩,他的所作所為也不過是生存的手段,只要不危害社會,危害他人,實在也是無可厚非。就是他自己,也不能說是幹幹淨淨的。他們集團內部的派系鬥争,完全可以媲美政治鬥争,一樣冷漠無情,一樣你死我活。
這個社會就是這麽現實,這麽殘酷,哪裏都有鬥争,哪裏都硝煙彌漫。
山莊的菜系獨具特色,很多都含有茶葉元素,既美味又健康。爺爺們只釣了些小魚,最後還都給放生了;奶奶們倒是摘得盆滿缽滿,準備帶回去送一些給別人嘗嘗。
一天的行程,雖然短暫,卻不至于太累,放松的同時又有收獲。回程的車上,倆小孩睡着了,爺爺奶奶們小聲地閑聊着,讨論下次上哪玩。只有江奕峰和葉孝銘沒說話,看似一個專心開車,一個閉目養神,其實各有所思,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