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從翼都到龍都,不過半天便能到,嚴烈早先派人回龍都禀報。
火麟營諸人護送小莊,走到半路,就見前方來了幾十騎,嚴烈掃了一眼,頓時之間臉色大變,快馬加鞭往前趕出,同對方先行使一碰頭,嚴烈撥馬到了路邊,竟翻身下馬,跪地行禮。
火麟營的其他布衆見狀,便把馬車停了,也都齊刷刷地翻身下馬,肅然跪地。
溫風至跟兩個下屬在後面的馬車上,之前從車簾中看出是在半道兒,如今不知為何忽然停了,其中一名下屬便探頭看去,猛地看衆人都跪在地上,那人便跟溫風至道:“副将,不知他們是怎麽了,都下馬跪在地上,是了,……前頭來了一群人。”
另一個探頭看看:“來了什麽人,來頭這樣大?”
溫風至想了想,也想不通,只道:“來人居然比火麟營的四品統領還要高階?嚴統領也跪了嗎?”
下屬探頭出去:“可不是麽?跪在最前頭的路邊兒上……”
溫風至喃喃道:“莫非來人是丞相……”
溫風至隐隐覺得不對勁,可又想不通來者究竟是何人,才會叫足以在龍都橫着走的火麟營統領也下跪相迎。
“不管怎麽樣,咱們也下去迎接吧。”
溫風至皺眉說道,他是個謹慎之人,也知道這龍都非同別的地方……可謂是步步驚險,半分不能掉以輕心。
兩個下屬自然唯他馬首是瞻,當下三個人也慢慢下車,跟着火麟營的部衆跪在地上。
溫風至跪地之時,看了前頭一眼,見小莊的馬車靜靜地……顯然小莊并沒動作,而就在前頭不遠,來了幾十匹馬,馬上騎士都穿着不起眼兒的簡單布衣,只不過人人身形矯健,如狼似虎,雖然是幾十個人,但卻仿佛有千軍萬馬的氣勢,一眼就能看出跟普通人不同。
溫風至掃了一眼,便見端倪……他是個行軍打仗的将軍,自然熟悉這種陣勢……見這幾十個馬上騎士,雖然看似随意而行,可是行動間,不管怎麽變動,卻總是把中間的一人牢牢圍得無懈可擊,就算溫風至也只能看到那人的零星衣角,跟慢慢飄拂過的黑紗……
但溫風至這樣擡頭亂看之時,同時卻也發現,周遭這些火麟營的部屬,卻都單膝跪地,頭也始終低着,從不曾擡頭過。
溫風至心頭一凜,不知為何竟有點心慌,急忙也低下頭去,不敢再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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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間,那諸多人馬已經飛奔到小莊馬車之前十餘步,那頭前的馬便逐漸停了,分列兩畔,中間有四五匹馬仍舊往前而行,一直到了馬車邊兒上才止步,卻有一匹馬直奔到前,馬上之人通身黑衣,頭罩圓形氈帽,邊沿有黑紗垂落,遮了真容。
小莊靜坐車內,馬車走的緩慢,微微搖擺,半開的車窗外,可見青色的莊稼風中舞動長葉。
思緒悠悠然翩飛,小莊心中莫名地想:“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接下來的,便是那兩句“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卻不知從何而起,到底何意。
察覺馬車停下,小莊愣了愣,睜開雙眼。
外頭一片靜默,小莊皺了皺眉,不知發生何事。
一直到馬蹄聲逐漸逼近,小莊聽着那有規律的馬蹄聲響,忽然猛地擡頭,像是想到了什麽一般……有些不敢置信。
車門被打開,有個人低頭進來,黑衣黑紗,看不見容貌……卻令小莊幾乎窒息。
那人進來之後,把紗帽一揭,沉聲喚道:“錦懿!”
黑紗揭開,露出底下明俊英偉的堂堂面容,龍睛虎目,隐隐露出激動之色……這低調遠來之人,竟正是皇帝劉泰堂。
小莊愣住,看着劉泰堂熟悉的眉眼,一時竟反應不過來,只是呆呆地看。
四目相對,劉泰堂往前伏身,張開雙臂,猛地就将小莊擁入懷中。
熟悉的氣息将她籠罩其中,小莊怔了片刻,終于遲疑着喚了聲:“皇帝哥哥……”剎那間,淚也随之湧出,從鬓邊滑落。
劉泰堂緊緊地擁着小莊,感覺她比之前越發瘦弱,以至于讓他不敢用力,劉泰堂放松雙臂,低頭仔細看小莊:“錦懿……錦懿你、你瘦了……瘦了好些……”
小莊望着劉泰堂,卻又慌忙垂眸,遮去眼底的淚。
劉泰堂擡手輕輕一擡她的下颌,聲音竟也有幾分哽咽:“讓朕、好好看看……必然是在外頭吃了好些苦……”
皇帝的聲音裏有濃濃的憐惜跟疼愛,也有些抖。
小莊匆忙看了劉泰堂一眼,按捺怦怦亂跳的心,問道:“皇帝哥哥,你怎麽竟然出城來了?這不合規矩……”
皇帝一眼不眨地望着她,搖搖頭道:“什麽規矩不規矩,自你出事,朕恨不得親自找尋……幸虧神佛庇佑,讓你好端端地回來了……”
劉泰堂說到這裏,便複又将小莊擁入懷中,輕聲嘆息,面上露出幾分欣慰之色。
此刻馬車重又往前,車輪滾滾,車輛搖搖,小莊于劉泰堂懷中,試着動了動,到底有幾分不太自在。
劉泰堂低頭看她,卻又略用了幾分力:“別動……讓阿泰哥哥好好地抱抱你。”
小莊聽了一聲“阿泰哥哥”,果真便沒再動,劉泰堂撫過她的長發,忽地看她身着男裝,便道:“你這身打扮是……聽說路上發生了些意外?”
小莊看着自己那黑色粗布衣裳……緩緩道:“是為了路上方便所以才改裝的……路上的确遇到些賊人攔路,幸好有樂水的溫副将一路護送,又加上嚴統領及時來救……不然的話,我就再難見到皇帝哥哥。”
劉泰堂聽出她語氣中的不安之意,便輕輕撫了撫她的肩頭:“沒事了,別怕……回來了就好,以後朕再也不會讓你出任何意外……”
小莊道:“多謝皇帝哥哥。”
劉泰堂低頭,目光中亦是滿滿地愛憐:“瞧你越發弱不勝衣,就先不要做聲了,你歇息會兒……稍後咱們就回到宮中了……”
小莊微微意外,問道:“我要進宮麽?”
劉泰堂詫異看她,卻道:“當然……你不是想先回解府吧?哼……你好不容易才回來,朕卻不放心就把你扔到解家去!”
小莊聽他有些憤懑似的,便抿嘴淺淺一笑:“怎麽這麽說呢……”
劉泰堂看着她微笑之态,因為瘦弱蒼白,那笑就更顯得楚楚可憐。
劉泰堂心念一轉,把那些即将出口的話先壓回去,只溫聲道:“錦懿,總歸你先不用擔心其他……畢竟你是宮中長大的,朕要讓你先回宮,誰敢說不是?何況太後……”
小莊問道:“是了,太後怎麽樣了?”
劉泰堂微微一笑:“太後自然是想你想的寝食不安……這次你回來,朕都還沒敢跟太後說……待會兒你回去了,太後親眼瞧見,指不定會高興成什麽樣兒呢!”
小莊嘆息道:“是我不好,叫皇帝哥哥跟太後都跟着擔驚受怕……”
劉泰堂輕聲斥道:“胡說什麽?不許你這般說。何況就算是論起來……也是朕維護不周,你不知太後為此何等自責……罷了!幸好如今你沒事兒了,好了……先不說了,先好好地養養精神吧……”
劉泰堂在小莊肩頭輕輕拍了兩下,是安撫之意。
小莊“嗯”了聲,道:“阿泰哥哥,若是給太後知道你為了我竟出了宮……出了城,不知會不會生氣……”
劉泰堂笑了兩聲:“若我告訴太後你在路上……恐怕太後自個兒也坐不住想出來呢……行了,乖乖地歇息會兒吧,什麽也不用想,什麽也不必擔憂……”
劉泰堂的語氣十分溫柔,小莊緩緩地舒了口氣:“知道了……阿泰哥哥。”
劉泰堂聽她輕聲一喚,眼神也都柔和了幾分,下颌在小莊發絲上輕輕一蹭:“好了錦懿,哥哥看着你呢……睡吧。”
小莊聽着他暖暖的聲調兒,不由地便想起了在樂水縣那小屋子中……那個人曾也用如此和暖的聲音同她說話,讓她身心都覺得放松……
昨是今非,或者似是而非……小莊模模糊糊中“嗯”了聲,身心放松下來,理智便消散了,竟不知身在何處。……手摸索着在劉泰堂腰間一探,連日來的疲倦憂慮仿佛都在這一刻退去,小莊合上雙眸,沉沉睡去。
就在小莊車行翼都之時,樂水縣外,成祥騎在一匹老馬上,同樣晃晃悠悠。
“啊……啊啊……”看着路邊長起來的莊稼,成祥忍不住吼了一嗓子,然後便嘆:“沒想到居然要離開,還真的有點舍不得……”
成祥身後,大猛騎着一匹劣馬,亦步亦趨地:“捕頭,等咱們找到了嫂子,一樣得回來的。”
成祥回頭看他一眼,點點頭,又歪頭看天邊藍天白雲:“也不知道二丫頭會不會把我的大黃它們還有幾只雞照顧好……”
大猛笑道:“捕頭,你就別擔心了,方才你又不是沒看見,別說是一只雞,就算是你那院子裏的一條蟲,大家夥兒也都給你看得牢牢地!”
原來之前,樂水縣的鄉親們聽說了成祥要離開,竟自發地來相送成祥,一路出了城門,還一直都看着他們身影不見才緩緩散去的。
成祥家中的三條犬跟那群雞,就給二姑娘帶了回家養去,至于後院裏的菜,便是左鄰右舍看管着,種瓜吃瓜,種豆吃豆,打了包票要照顧的好好的。
除了這些,大家夥兒都還有些不舍,有人還帶了好些雞蛋吃食等物,非要成祥路上帶着……甚至有些鄉親、包括二姑娘,落了淚。
其實季玉蘭心裏是舍不得成祥的,可也知道他的心不在自個兒身上,于是便狠心撇手而已。
成祥又叮囑了那一班的捕快,叫他們好好地在縣內巡邏……不得有誤……才告別大夥兒上路。
至于大猛,因他家中只有一個出了嫁多年的姐姐,所以他死活都要跟着成祥……其他的捕快便也幫他說情,說什麽“多個人多一方照應”,成祥無法,只好答應了。
風吹過,路邊的葉子唰啦啦作響,成祥騎在馬上,思前想後,忽然道:“猛子,你說我要不要去看看我師父?”
大猛道:“我覺着……是得去看看他老人家,起碼就知會聲兒,不然顯得生分。”
成祥想了想,道:“但我這心裏總有點懸懸的……生怕老和尚不答應,把我留在寺內當和尚怎麽辦?”
大猛笑道:“捕頭,頭前你不是還想回來當和尚嗎?怎麽這會兒反遲疑起來了?本真大師父把你留下來正好兒……我啊,也可以每天給你送點肉食上來解解饞。”
成祥啐了口,終于說道:“那罷了,我還是不去了……老和尚那脾氣也是倔的,萬一真不由分說把我關起來……耽誤我找小莊呢!”
大猛啧啧:“如今全天底下的人都比不上小莊娘子啦。”
成祥嘿嘿笑了兩聲,忽然夾了夾馬肚子:“啊啊……駕駕!”那匹老馬本在偷懶,忽然間被催了催,便撒動馬蹄往前飛跑了一陣兒。
風吹過臉頰,成祥覺得十分歡快,複連吼了兩聲,便唱起來:“……黃蘆岸白蘋渡口,綠楊堤紅蓼灘頭。雖無刎頸交,卻有忘機友。點秋江白鷺沙鷗,傲殺人間萬戶候,不識字煙波釣叟!”
這一阕卻正是小莊在家那日,成祥胡亂哼唱着的,如今路上無人,周遭只有青山重重,成祥這般大聲嘶吼唱了出來,青山綠水中仿佛也有回聲隐隐,倒是更有一番意境。
大猛在後跟着,聽了成祥吼叫,便笑道:“捕頭等等我!哎呀你可別吼了,我耳朵給震聾了沒事兒……留神別把狼招來……”話雖如此,卻笑哈哈地很是快活,也跟着輕輕打了馬屁股一下,得得兒地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