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這幾日将立秋了,夜間微冷,滕太後受了點寒氣,精神略微不佳。
此日正在殿內養神,就見雪海神神秘秘進來,拉着熊嬷嬷出去了。
滕太後眯着眼睛瞅着兩人有些鬼鬼祟祟,還以為他們不知商量什麽事兒,卻也沒有在意。
隐約雪海似說了什麽,熊嬷嬷驚叫:“什麽?”可見是真受驚,竟破了嗓兒。
滕太後有些不耐煩,便皺起了眉頭:“你們在吵嚷什麽呢?”
雪海便向熊嬷嬷使眼色,熊嬷嬷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竟沒看見雪海的眼色,迷迷瞪瞪地看着滕太後:“太後……奴婢……”
雪海咳嗽了聲,熊嬷嬷才停下來。
滕太後索性坐起來:“你們有什麽事兒瞞着我?還想搞鬼不成?”
雪海不做聲,面上卻露出一絲笑,上前來伺候湯水,一邊道:“太後,咱們怎麽敢有什麽事兒瞞着你呢……”
滕太後冷哼了聲,熊嬷嬷也走過來,臉色青青白白,竟仍是個沒完全反應過來的樣子……
滕太後看在眼裏,心中不由有些好奇:熊嬷嬷是個老嬷嬷,什麽稀奇古怪沒見識過,按理說不至于會被吓得色變,如今卻……
可雪海分明是使壞不許熊嬷嬷說,滕太後斜睨兩人,倒要看她們賣什麽關子。
如此過了大概半個時辰,外頭有人道:“皇上駕到……”
滕太後聽了,倒也罷了,慢條斯理喝了口湯,橫豎劉泰堂每日都要來請安的……也是尋常,于是便沒有動。
只是雪海卻一反常态,竟然往殿門口急急走出了幾步,伸長脖子往外看……而熊嬷嬷也跟着呆呆地走了幾步,卻又停下,回頭看看滕太後。
滕太後一眼看見,更是納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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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海仔細看了一眼,忽地叫道:“來了來了,真的是!”
熊嬷嬷聞言,呼啦一下就奔到雪海身邊兒去,瞪圓了眼往外看:“啊……啊!”
滕太後見兩人大為反常,皺眉道:“你們兩個做什麽呢?都站在門口……成何體統?”
熊嬷嬷這才奔回來,看她身軀渾/圓,行動起來卻十分敏捷,雙眼更是瞪得跟銅鈴一般,又驚又喜似的叫道:“太後!……您快自個兒看看吧!”
滕太後一驚,心竟怦然跳亂,手在榻上一按:“出什麽事兒了?一個個失驚打怪的?是皇上有事兒不成?”
滕太後略有點驚慌地問了這句……殿門口,皇帝正走了進來,稀奇的是,身邊兒還有一人。
而劉泰堂走的極慢,手也緊緊地握着那人的手……
滕太後定睛,一眼看到皇帝身旁的人影,整個人一個恍惚,疑心自己生了幻覺。
滕太後緩緩地站了起來,直勾勾地看着那人……
熊嬷嬷忙過來攙扶住她,道:“太後、太後您快看啊!”聲音裏也是止不住的顫抖,隐隐帶了幾分哭腔。
此刻雪海已經在那邊拜了下去:“奴婢雪海恭迎懿公主回宮!”
滕太後聽了這話,身形一晃,失聲叫嚷道:“錦懿……錦懿!真的是錦懿回來了嗎?”
熊嬷嬷一手扶着太後,一手擦淚:“太後,是啊,您瞧瞧,真的是懿公主回來了……老天開眼啦!”
滕太後顫巍巍地往前一步,那邊雪海忙回來,跟熊嬷嬷一塊兒扶住她,太後卻不理兩人,只望着前頭那人。
劉泰堂見狀,便看向身旁的小莊……而小莊見太後如此,那腳步便也不由自主加快了,竟掙脫皇帝的手,往前跑了幾步,喚道:“太後……”
小莊撲在太後懷中,半跪半倒,太後則一把将她抱住:“是我的錦懿回來了嗎?”瞬間老淚縱橫,看不清面前之人。
劉泰堂從後追了上來,想扶住小莊,見狀……眼睛卻也濕潤了。
小莊聽着太後哽咽的聲音,再也忍不住,竟失聲哭了出來:“太後……是我回來了……是錦懿回來了,太後,錦懿很想念您……”
畢竟是從小養大的,有一份類似骨血親情的牽連,無法割舍。
滕太後亦是緊緊地把小莊抱入懷中,兩人抱頭痛哭,什麽宮廷規矩,什麽體統……不顧一切,全都忘記。
這一場相見,恍如隔世,冷靜自持如小莊,城府內斂如太後,均都失态……
良久,熊嬷嬷跟雪海攙起太後,劉泰堂半扶半抱起小莊,太後兀自不肯松開,仍緊緊握着小莊的手,似乎唯恐一撒手就會失去。
小莊雙足着地,忽地一個趔趄,太後早看出她比之前瘦削好些,臉色也是蒼白着,見狀便道:“怎麽了?”
小莊苦苦一笑,不願說出自己的腿上有傷,生怕太後激動之餘又加傷心,便道:“太後不必擔心,只有些頭暈……”
劉泰堂在旁看着,臉色有些不妙,他早在進宮之時就知道小莊腿上受傷……他本是一路抱着小莊進來的,只是在太後寝殿門口才放下……還是小莊一再要求的。
但雖然把她放下,卻仍握着她的手時刻照應,之前才被迫松開……此刻見小莊不肯透露傷情,劉泰堂也明白她的心意,便也替她遮掩,道:“太後別急,錦懿這連日颠簸……又在路上受了些驚吓,需要好生地将養幾日才行。”
滕太後坐回榻上,聞言點頭,就把小莊又抱了過去,打量着她的眉眼兒,緩緩地撫過她的臉頰:“可憐見兒的……怎麽竟瘦了這麽多?這下巴都尖起來了……必然遭了罪……”眼淚頓時便又湧了出來。
小莊依偎太後懷中,道:“太後別為我傷心,勞您跟皇帝哥哥為我擔憂,已經是不孝了……如今又害您落淚……更是錦懿的不是……”
滕太後道:“你這孩子,總是一心地為着別人着想,什麽時候你肯為你自己多想想,我也就放心了!”熊嬷嬷遞了帕子,太後便拭淚。
劉泰堂在旁看着,想到小莊方才硬掙脫他的手奔向前,也不知道那傷如何……當下便道:“母後,錦懿舟車勞頓,不如讓她先歇息會兒……再叫太醫來給她看看,我特意叫她回宮來,就是想先讓她好好養養,也讓您放心。”
太後抱着小莊,不容分說地道:“自然是得先叫她回宮,難道就送回解家?人之前可是在他們家丢的……哼!”臉色有些冷然。
太後說了兩句,低頭看小莊,卻又換了神情,見她臉白如紙,越發顯得兩只眼睛更大。
太後心中絲絲地痛,皺着眉,喃喃道:“可憐我金玉一般的孩子,在外頭不知道吃了些什麽苦楚……”太後說了這句,依稀恍惚中……耳畔,竟又響起那撕心裂肺的嬰兒啼哭聲!太後抖了抖,用力抱着錦懿:“不怕,現在好了……都好了,不用怕……”
太後十分擔心小莊的身體,于是便依了劉泰堂所言,把小莊安置自己宮中,又傳禦醫。
劉泰堂見太後仍守在小莊榻前,便向着雪海使了個眼色,雪海走出幾步,行禮道:“皇上有何吩咐?”
劉泰堂道:“想個法兒,叫太後暫離片刻。”
雪海有些疑惑:“皇上……這是……太後這會子哪裏能離開懿公主半步呢?”
雪海乃是滕太後素來的心腹,向來心細體貼,之前錦懿可能回宮的消息,她便是太後宮中第一個知道的,卻嚴守秘密,不曾提前洩露。
劉泰堂便不瞞她,低聲道:“錦懿在外頭的确吃了苦,腿上受了傷……還傷的不輕,方才又那樣動作,我怕她的傷不妙,可這事不能給太後看到,一來太後受不得那些……二來也叫她老人家又傷心。”
雪海忙點頭:“皇上說的是,奴婢知道了……”
當下雪海入內,只說太後的風寒未痊愈,要喝藥……好歹将太後暫時支開。
此刻禦醫也到,正在診脈,劉泰堂親自上前,動手挽起小莊衣角,往那腿上看了一眼,——雖然用了本真送的回春散,傷口愈合了有五六分,但仍能看出當初受創時的那傷口……劉泰堂眉頭一皺,牙關不由自主地竟緊咬。
留禦醫跟宮女在內照料,劉泰堂大步出了偏殿,站在門口,忽然握拳,用力一拳打在了身邊的柱子上,發出極大聲響。
素來跟随皇帝左右的首領太監寶峰亦被吓了一跳,看看左右無人,才喚道:“皇上……”又忙去看皇帝的手是否受傷。
劉泰堂将手抽回……牙關緊咬,嘴角忍不住微微抽搐,眼中是燒灼的怒意。
皇帝咬牙道:“……朕一定要誅那元兇九族!”
寶峰回頭看一眼殿內忙碌的禦醫們,道:“皇上別急,橫豎有的是時間慢慢查明,但凡是有的……一個個兒都跑不了,皇上現在千萬要忍住……別叫人看出端倪來,也別讓懿公主看出來,她是個多心的人……身子又嬌弱……”
“朕知道,”劉泰堂深吸了數口氣,怒意跟殺氣退下,神色有些傷感,道:“太後說的很是,錦懿總是習慣為別人着想,但凡她多為她自己想想……唉……之前在回來的路上,朕說要接她進宮,她居然問為何不送她回解家……她自然是怕朕會因她跟大臣相惡。”
寶峰嘆息:“懿公主真是……唉……但也就是因這份至善的性情,也不枉太後跟皇上都疼她疼到了心尖兒上。”
劉泰堂道:“這又有什麽用?本欲愛之,反遭其害……”
劉泰堂嘆了聲,手在柱子上輕輕一捶,額頭靠上去,道:“早知如此,當初就該拼了違抗太後之命……也要将她留在……”
皇帝還沒說完,寶峰猛道:“皇上……這話不能說……這話……太後可以說,皇上萬萬不能說。”
劉泰堂看他,過了會兒,便點點頭,道:“朕只是,看錦懿的傷……一時之間有些心神慌亂了,罷了……你說的是,不說了……何況,就算是再後悔也是枉然。”
皇帝說到這裏,苦苦一笑,心中想道:“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知君用心如明月又如何,不過只是個還君明珠雙淚垂罷了……”
自劉泰堂親迎了小莊回宮,小莊便歇在宮內,一過便是三日。
而懿公主平安歸來的消息,也飛快地從宮內傳到宮外,一時之間傳的沸沸揚揚,引以為奇談。
龍都百姓都知道懿公主夜晚墜水,發動皇朝精銳卻遍尋不着,人人都道是“天妒紅顏”,誰知時隔多日,竟又好端端地回來了,因此街頭巷尾,流傳着好些奇異故事,譬如有人說,懿公主受菩薩保佑,有神光護體,墜水不沉,才大難不死……雲雲。
在宮中,探望的人也是絡繹不絕,只是滕太後擔心小莊身子,不喜她受太多打擾,因此這三日來,得以探望的,只有兩位:皇後跟宜妃。
皇後是帶着小太子來的,此刻小太子已經能夠蹒跚行步,張開雙手,搖搖擺擺,時而顧盼,口中咿咿呀呀地叫,一舉一動,都甚是惹人喜愛。
皇後剛把太子抱到榻邊,小太子便張開雙手,嘿嘿笑着往小莊懷裏撲。
皇後怕壓到小莊,正欲攔着,小莊卻把小太子抱了過去,道:“想來這離開的日子并不算太多……太子卻仿佛長了好些了呢,這好像都能說話了。”
皇後笑道:“這小家夥雖然是小,可是卻精靈着呢,這宮內,他跟兩個人最親,一個是太後,另一個便是妹妹你了……一見了你們就笑……你瞧,笑得多歡快,還往你懷裏鑽……連見了皇上都沒這麽親熱呢,對我這個當娘的,他也沒這麽親。”
小莊看着小太子天真無邪的笑容,嘆道:“娘娘畢竟是他的親娘……大概太子看見我面生,以為是什麽好玩兒的……”
說到這裏,便聽得小太子“嘿”地笑了聲,張開手,嫩嫩地小手指便捏上小莊的臉頰,一邊兒捏一邊嘿嘿笑,口水順着嘴唇邊兒流下來。
皇後又驚又笑,道:“瞧這個小家夥,真是頑皮的不成!”便掏出帕子給太子擦口水。
小莊也忍不住笑,看着小太子笑得如許燦爛,臉頰邊兒上也旋着兩個尖尖地酒窩……看起來竟有些眼熟……
小莊頓時就想起成祥來,一時卻有點發愣,忘了自己要說什麽。
皇後見她忽然之間怔了,怕是太子纏了他,便将小太子抱了過去,問道:“妹妹,你可好嗎?為什麽臉色好像有點……”
小莊醒悟過來,便道:“不妨事……”
皇後望着她,體貼地說道:“千萬不可以大意,你啊……先前倒是不覺得什麽,那夜出事兒之後,整個宮內都覺得空落落地,人心裏也惶惶然,總覺得像是缺了什麽一樣……如今你回來了,就好像吃了定心丸,宮內的氣氛都不同了……”
皇後一邊說着,一邊握住小莊的手:“以後啊,可千萬好好的,知道嗎?”
小莊點頭:“姐姐放心,以後我會留神的,不敢再讓太後皇上和姐姐憂心了,不然我豈不是罪人了?”
兩人正說着,外間報宜妃來到。
頃刻間,一股清雅淡香先飄進來,而後是宜妃徐步而入,先向着皇後見禮,起身後,便快步走到小莊跟前,目光相對,宜妃的眼圈兒飛快地紅了起來。
小莊道:“宜妃娘娘……”她的腿傷,因受了禦醫叮囑,皇帝下令,不管是誰來,都不許她擅動,就是怕萬一有個反複……因此就算皇後來,也只是榻邊說話。
小莊略微一動,宜妃已經将她一壓:“錦懿!”
小莊停了動作:“請娘娘恕我無禮了……”
宜妃輕輕地搖了搖頭,眼中的淚便墜下來,宜妃拿帕子輕拭,道:“什麽娘娘……當着皇後娘娘的面兒,我也不怕說,你怎麽竟跟我這般生分了?”
小莊啞然:“宜妃姐姐……”
宜妃吸了吸鼻子:“這才對,我之前都沒叫你懿公主……就是因為咱們之間處的好,跟外頭其他的人不同……娘娘別見笑,我一時忍不住……”
皇後抱着小太子,道:“宜妃妹妹別這樣兒說,錦懿好不容易平平安安回來,咱們這些人,哪個見了不感懷、百感交集的呢,這不也是人之常情麽?只是別哭了,別惹得錦懿也跟着傷神,那就不好了。”
小太子劉明見又多了一個人,便沒有再笑,只是瞪大了圓溜溜地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時不時地伸出手去往小莊身邊掙,似還想回到她懷中去。
“娘娘說的很是……”宜妃點點頭,拭幹淚水,便仰頭微笑:“好妹妹,讓我看看……果真是瘦了好些……必然是吃了不少苦……”
宜妃說到這裏,忽地面色一變,道:“說起來,不由我又想到了廷毓那個不争氣的……實在該狠狠地打他才對,前幾日刑部把他拿去,怎麽不趁機打上幾棍子……才解我心頭之恨!”
皇後聽到這裏,就看宜妃。
小莊愣了愣:“……少卿大人,進了刑部?這是怎麽回事?”
宜妃也是一怔,旋即臉上露出懊惱表情:“錦懿你還不知道?這……我以為你都知道了……是我多嘴,也是因為我恨着廷毓,若不是他照料不周,怎會叫你出事,怎會害你受苦?所以才一時失言……”
皇後此刻便道:“因為妹妹的身體不好,皇上也怕她費神,所以這些事情……沒有人跟她說。”
宜妃皺眉,急忙致歉:“是我不對!錦懿你別放在心上,再說……那件事已經查明無罪,人也早早兒地放了……我剛才說打幾棍子,不過是賭氣的戲言……”
錦懿見狀,便并不追問,只微微一笑道:“宜妃姐姐不必介意……只要少卿大人平安就好了。”
宜妃點了點頭:“不必管他了!幸虧你回來了……就好好地在宮內養上一段日子,把身體養好了再說……”
三人說到這裏,外頭一名宮女快步進來,走到榻前,道:“參見皇後娘娘,懿公主,宜妃娘娘……啓禀懿公主,外頭……解大人求見……”
小莊聽到“解大人”三字,心頭陡然涼了一涼。
宜妃卻睜圓眼睛:“說什麽?哪個解大人?是丞相還是……”
那宮女道:“回宜妃娘娘,是解少卿大人。”
宜妃擰眉:“什麽,他怎麽來了,也有臉來?”
皇後若有所思地看看宜妃,目光從小莊面上掃過,看着那宮女,問道:“此乃後宮,少卿怎敢擅自而來?”
宮女道:“回皇後娘娘,少卿大人說,他是在皇上面前請了旨意,皇上允了的……”
皇後微微地皺了眉:“原來……如此……”說着就看小莊:“妹妹……你意下如何?”
小莊的臉色微微發白,一時竟沉吟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