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夏小涼最後還是坐柳蔡公司的車回的顏紹之家。
她的腳還好, 崴的當時比較疼,使不上力, 休息一陣就好多了, 所以也沒要柳蔡送上樓。
顏紹之之前就給過她大門的鑰匙, 到門口她也沒敲門, 直接開門就進去了。
沒想到方雯也在。
她坐在單人沙發上,兩腿交疊,單手擱在膝蓋上, 輕輕撫着額頭, 看起來很疲倦。擡頭見到夏小涼, 強打起精神,笑得有點勉強:“小涼回來了。”
夏小涼還穿着禮服,早上特地整理的發型有點亂:“伯母, 顏紹之呢?”
剛剛他說完那句話就上車,應該是回來了吧。
方雯下巴指了指他的卧室,夏小涼擡腳就打算過去, 方雯卻說:“讓他一個人待一會兒吧。”
夏小涼剎住車,方雯看她一眼:“腳扭了?”
自己換了個位置,拍拍旁邊:“來, 坐過來。”
夏小涼着急想去看顏紹之,但又明白現在讓他一個人待着可能更合适, 而且事情究竟怎麽回事她還沒搞清楚。
她坐過去,方雯就起身,去拿了瓶藥油過來, 直接抓起她的腳,往手上倒油。
“伯母……”夏小涼忙縮回腳,“我自己來。”
方雯笑了笑,又把她的腳脖子拖了回來:“和我不用不好意思。以前紹之喜歡出去玩,什麽危險玩兒什麽,少不得這裏扭傷那裏碰傷的,我很有經驗,手法也還不錯。”
說着她就幫夏小涼推起來。
除了葉思雲,還是第一次有女性長輩對她這麽親近,藥油推得腳腕發熱,跟着心頭也有點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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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母,Jean-Pierre是什麽人啊?”夏小涼輕輕問道。
看那些人的反應,似乎是個公衆人物。
方雯沒有擡頭,垂着眼睑推得認真,看起來格外地溫婉,嘆口氣:“他是紹之的小學同學,喜愛跳舞,也跳得很好,高中那年就出道了,在這邊知名度很高,出事那年,是他正紅火的時候。”
啊……這樣說夏小涼就想起來了,顏紹之提過他,說他喜歡跳舞,Youtube有上百萬的粉絲。她當時以為就是比較紅的個人主頁而已,沒想過會是真的明星。
“其實我們沒有刻意隐瞞什麽。”方雯蹙眉說,“事發之後新聞有報道過,只是那時候公衆的視線都在他的過世上,沒有人在意還在醫院的幸存者。後來紹之住了三個月的院,外傷恢複後又在醫院接受了三個月的心理治療,等他出院的時候,人們也就忘記他的存在了。”
“可是今天那些記者……”方雯顯然很憤怒,壓抑着自己的情緒,“他們怎麽可以問出那樣的問題!”
她眼睛有點紅,喘着粗氣。
夏小涼有些無措,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只能默默地抓住她沾着藥油的手。
方雯安靜了一會兒,做了幾個深呼吸,把眼底的猩紅壓了下去,然後拿紙巾擦了擦手,起身去到壁爐旁邊。
回來的時候,拿着一張照片。
夏小涼上次看到過的那張照片。
方雯坐到她身側,看起來已經平靜下來,指着照片中壓在顏紹之正上方的男孩子,栗色的頭發,身材五個男孩子中看起來最輕巧,臉上有點小雀斑,聲音很輕柔:“你看,這就是Jean。他和紹之認識最久,是紹之來法國之後認識的第一個當地朋友。他愛跳舞會唱歌,每場音樂會紹之都去過,每次來家裏就幫我的鋼琴調音,生怕我會趕他走。”
“還有這個,這是Léo ,紹之的中學同學。”她指着Jean左邊金色頭發的男孩子,圓圓臉,看起來有點肉,“別看他人高馬大,其實最體貼,嘴巴又甜,知道我不喜歡紹之跟他們胡來,每次來家裏就圍着我拍馬屁,有次看到我煮粥,驚呼‘阿姨,你怎麽把大米煮成了牛奶’,還嘴硬說比牛奶好喝,看到我一次就要我煮大米牛奶給他喝。”
方雯說得笑起來,再指着Jean右邊亞洲面孔的男孩子:“這是陳曦,三代華裔,已經不太會講中文了,每次喊紹之就和徐非凡一樣,憋着嗓子喊‘勺子’。他父母從小對他很嚴苛,糖都不許多吃,每次來家裏就把我的糖果洗劫一空,扯着我的衣角央我給他做甜點。”
最後指着和池桉一起的男孩子:“這個,這個就是Vincent,幾個裏面鬼主意最多的。一般都是他出點子,紹之做策劃,一夥兒人就浩浩蕩蕩出發了。每次也是他,教紹之找各種理由搪塞我,才十歲就教紹之寫卡片,‘媽媽,您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媽媽,為了報答您對我的愛,我決定出一趟遠門,去給您尋找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禮物’,等回來之後我問禮物呢?他遺憾地說,我們還沒找到能夠和您的偉大相匹配的禮物,只好下次去更遠的地方找了。”
方雯笑着笑着,眼睛裏就有了淚意:“都是一群多麽可愛的孩子,我看着他們長大的,我……”
她哽咽地停住。
夏小涼也紅了眼圈。
方雯深吸一口氣:“我們怎麽會把設計稿看得比他們的生命還重要。”
“記者們都是問題怎麽尖銳,怎麽吸引眼球,就怎麽問,伯母,您別難過。”夏小涼只能無力地說。
方雯搖搖頭:“他們怎麽問我沒關系,他們有什麽都可以來問我,但是不要去問紹之,這麽多年他承受的夠多了,我看着他好不容易一點點地好起來……”
方雯又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秀場她在忙着招呼客戶,沒留意到那邊的記者采訪,等發現情況不對的時候,現場已經一片混亂了,她又在顏紹之眼底看到了那種無望的死寂,差點不顧形象不顧大局沖上去把所有人大罵一頓。
當年顏紹之的心理治療在醫院,不是因為必須在醫院,而是因為他根本走不出醫院。
他拒絕走出醫院,拒絕走出他的病房,拒絕打開一片透光的窗簾,他拒絕四個最好的朋友已經去世的事實,拒絕一行六人,只有他一個人醒來清醒地面對這個世界的事實。
那段時間方雯的天都要塌了。
她覺得老天不公。年紀輕輕讓她喪夫守寡,辛辛苦苦拉扯長大的兒子,在最該恣意的年紀遭遇了常人無法想象的人生挫折。
也是在那段時間,她突然意識到,能平安順遂,平凡幸福地過完一輩子,才是她該為顏紹之畢生所求的。
可那一個個尖銳又刻薄的提問,分明是要将他硬生生地拖回至暗時刻。
“小涼,你明天帶紹之回國好嗎?”方雯壓抑住情緒,握着夏小涼的手,說道,“Jean雖然去世多年,可他的粉絲忠誠度很高,每年都有緬懷他的活動,還吸引了大量的新粉絲,今天采訪的情況一出去,無論是非黑白,那些粉絲勢必群起攻之,紹之會承受巨大的輿論壓力。你帶他回國避開這一陣子好嗎?”
這個問題來得太突然,夏小涼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方雯又說:“小涼,我不希望他又沉浸在過去的事情裏,也不希望看到他被輿論中不負責任的惡毒言論傷害,你讓他跟你回國,他會聽你的。”
夏小涼才剛剛體會過輿論的攻擊,當然知道那種滋味,她也不想看到顏紹之在公衆面前去回應這些事情。
畢竟他甚至在她面前,都沒有提過一句。
她看着方雯幾乎要哭出來的眼睛,點了點頭。
***
和夏小涼談完話,方雯就接了通電話,然後匆匆離開了。
夏小涼在沙發上坐了會兒,深吸一口氣,打開手機。
如方雯所料,下午的采訪,視頻版、文字版、新聞版,都已經迅速出現在首頁。群衆們像是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爆炸性新聞,評論區迅速被Jean的粉絲們占領,要求給個說法。
“給個說法”還算是溫和的評論,夏小涼很快刷到一篇熱度非常高的文字稿。裏面用非常确切的口吻,以及嘲諷的用詞,仿佛親身經歷一般講述了七年前的那場事故。
首先說珠穆朗瑪峰之旅是顏紹之全程主導策劃的,一意孤行想徇私回祖國玩一玩。
其次說到雪山上的折返,“據知情人士透露,因為某大名鼎鼎的設計師,将服裝設計稿忘在了山上,他一人折返顯然太危險,于是要求整個團隊一起折返,取回他價值四條人命的設計稿”。
最後說到事發之後,“衆所周知,該設計師別的不多,就是錢多,傷情穩定後馬上包機回了法國,享受最高等級的醫療資源,而另一位深度昏迷的幸存者,像垃圾一般被遺棄在當地醫院。至于四位受害者的遺體,至今深埋雪山”。
最後的最後,不忘煽情一把。
“七年之後的今天,逝去的人們已經被遺忘,活着的人繼續光鮮亮麗,在聚光燈下用‘告別秀’的噱頭,吸引了無數目光。
可你們一定不要忘記,這個人所有缤紛奪目的服裝作品之下,都埋葬着四條曾經鮮活燦爛的生命。”
這篇文字稿時不時“據知情人士透露”,極具煽動性的用詞馬上點燃了網友們的怒火,下面的評論簡直不忍直視,“憑什麽這樣的人活下來了,他怎麽不去死”,“人心險惡,Jean的去世他必須負責”,“殺人償命”……
夏小涼看得忍無可忍,可她的賬號之前就被人扒了,和這些人對罵只會落人話柄,幹脆直接關機,再把手機扔得遠遠的。
分明是一場有預謀的抹黑,不知道是方雯生意場上的對手還是其他什麽人,她剛剛接電話應該也是意識到這個問題了?
夏小涼又坐了一會兒,去洗了個澡,在屋子裏轉悠了一圈,才磨磨蹭蹭地到了顏紹之的房門口。
他剛剛被問到那些問題時,臉上的表情實在算不上好看,不知道現在冷靜夠了沒,想不想見到她。
她原本糾結地在門口摳着房門,沒想到才稍用點力氣,門就開了道縫。
門是虛掩的,并沒有關上。
天已經黑了,裏面顯然沒開燈,門縫在房間裏落下一道細窄的光影。
夏小涼猶豫了一下,幹脆推門進去。
房間裏幽幽靜靜的,一點人氣兒都沒有,夏小涼的眼睛半天才适應黑暗,看了一圈,才發現顏紹之不在房間裏,在外面的陽臺。
老式的房子,陽臺并不寬敞,夏小涼還沒去過。她拉開窗簾,推開有些歷史感的隔斷門,一股煙味兒就順着風飄了進來。
顏紹之坐在陽臺的地上,一條腿弓起,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膝頭,手指夾了一根煙。聽到聲音微微側頭,看到來人指尖動了動,不着痕跡地放下手,把煙頭按在地上熄滅了。
夏小涼順着地面看過去,煙頭不少。
他平時真的挺少抽煙的。
夏小涼的腳還有點疼,慢慢挪過去。
這陽臺風景居然還不錯,六層的房子在小巴黎算得上高樓了,從這裏看去,能看到古老街區裏亮起的燈,将厚重的建築們照得影影綽綽,不遠處有一條梧桐街道,這個時節正是鋪滿金色落葉的時候。
“這麽好的風景一個人躲起來欣賞,顏勺子,你不厚道啊。”夏小涼靠着他坐下,腦袋正好到他肩膀下一點。
顏紹之的手重新放回膝蓋,輕輕垂了下眼,沒說話。
夏小涼努嘴:“你不理我哦?”
“不理我也行吧,反正我又不會生氣。”她挽住顏紹之的手臂,靠在他肩上,“我就陪你一起坐坐吧。”
顏紹之還是沒說話。夏小涼也真的陪着他,安靜地看着古老街區的夜晚。
時間其實并沒有很晚,只是十月底,巴黎已經開始晝短夜長了。鋪滿梧桐樹葉的街道上,有人正在遛狗,拉布拉多撒腿狂奔。咖啡館人氣還沒散,不少人在暖黃的燈光下竊竊私語。面包店門口甚至還有排隊買面包的老人家。
“夏小涼,對不起。”似乎也沒安靜一會兒,顏紹之突然開口道。
夏小涼一愣,擡頭看他。
他放下那只耷拉在膝蓋上的手,轉而握住她的五指。
“這些年很多事情,我都沒向你提過。”顏紹之神色淡淡地看着遠處的夜景,“我不說,你就不問。”
“當年我離開江城時,你不問;後來你來巴黎,你還是不問。”顏紹之笑了笑,“你說得對,我就是仗着你不會生氣,不會耍小脾氣,你不問,我就更不說了。”
“可其實你該有知情權的。”
夏小涼眨眨眼,嘴唇動了動,顏紹之又說:“我向你允諾了未來,卻不肯對你坦誠過去,很糟糕,對不對?”
顏紹之看過來,黑色的眼眸靜靜地看着夏小涼。
夏小涼一股酸脹堵在喉頭:“沒有……”
“你不想知道這些年除了池桉,我還在忙些什麽?”顏紹之又說,“不想知道除了池桉,我為什麽一定要回巴黎?”
“顏紹之……”
“我不想和你說這些,其實說到底,是我不想和你提起他們的過世,再說到底……”顏紹之自嘲地笑,“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始終無法面對他們的過世。”
“我接受了那麽多心理治療,做了那麽多自認為可以有所彌補的事情,在最關鍵的節點上,還是下意識地逃避。”
“夏小涼,我是一個逃兵。”
顏紹之垂下眼睫,臉色在月光下顯得異常地白。
夏小涼眨眼看他,進來之前醞釀好的安慰說辭,居然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了。
她嘆口氣。
“那你就不想知道你在江城的時候我都好好的,你離開之後,我為什麽突然不回你信息,不回你電話嗎?”夏小涼輕輕說,“你也沒追着我問過,不是嗎?”
“你知道的吧,我那時不想收到你的信息,也不想聽到你的聲音,我不想面對你已經離開的事實,我需要時間調劑自己。就像我也知道,你不想提起的事情裏,一定有你不想面對的過往。”
“顏紹之,沒有人規定不能做逃兵啊。”夏小涼認真地看着顏紹之,“不想面對,那就不要面對,想躲一會兒,那就悄悄藏起來一會兒,一會兒不夠,那就想藏多久就多久。”
夏小涼第一次覺得,自己的神經大條,還是有點用處的。
她一直以來,就是這樣處理事情的啊。
夏國鐘和葉思雲離婚的時候,她不想面對,跑去了雲南。葉思雲和姜明岩結婚時候,她不想面對,貓捉耗子似的躲了三年。
顏紹之離開的時候,她不想面對,拒絕了通訊和頻繁的交互往來。被Mat抄襲的時候,她不想面對,連顏紹之到底有什麽對策都不問。
“想躲就躲,想逃就逃呗,準備好了再全副武裝開始戰鬥”
“沒有人生來就是無堅不摧的啊。”
顏紹之看着眼前把一番話說得理所當然的夏小涼,仿佛又回到那個夜晚。
他沒控制住自己,将她拉入泥潭的那個夜晚。
他的小太陽,又在發光了。
“我說真的啊。”夏小涼偏着腦袋說,“明天我們就回江城吧,不理網上那些蛇精病。你上次不是說了,輿論的熱度來得快,去得也快,等我們從江城回來,肯定就沒人記得這件事了。”
她抱着顏紹之的手臂,重新靠上他的肩膀,嘟囔道:“其實我好想念江城,想念你院子裏的銀杏樹,想念你廚房裏的煙火氣,想念你站在櫥櫃前給我做飯的背影。”
顏紹之垂眸看着她發頂的小圈,眼神也漸漸變得柔軟。
“回去之後我先帶你去見家長,看看我家小妹妹。然後去R.K秀波恩愛,嫉妒死你的粉絲們!再約柳蔡趙曉燕彭老大,秀出我們的戒指,閃瞎那群單身狗!最後我們去三年前沒來得及玩兒的地方打卡,沒來得及吃的餐廳打卡,還有……”
夏小涼越說越帶勁,越說越興奮,說得兩眼都彎起來,臉頰上帶着微微的粉紅。
顏紹之沒有等她說完,輕輕捏起她的下巴,親上她的雙唇。
夏小涼不自覺地閉上雙眼,唇齒間全是他的氣息。
原來這樣溫柔的吻,一樣會讓她意志飄移,親了沒一會兒,就有些迷迷糊糊了,也不知道是真實還是做夢,他似乎在她耳邊輕聲地說:“夏小糖,我不需要等到全副武裝。”
“你就是我的盔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