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番外 part 8
被師父這麽誇,袖霭也沒什麽值得高興的,只能微微提起唇角對岑折葉道:“師祖的教誨可聽清了?你二人情熱也要留心場合,師祖他老人家素來清心寡欲,是不懂這些的。”說完便繞過雲九韶先行進了雅間,眼神掠過一桌菜肴點心,轉身問雲九韶,“師父可要叫一壺清茶?”
雲九韶已有辟谷之能,但是出來逛無非吃喝玩樂,叫他就着茶看人家好吃好喝的豈不無趣?袖霭看出他此時心情糾結,便提聲道:“我去叫人送。明前?”也不等雲九韶答應便自作主張要出去。雲九韶将人攔在門口,緩緩道:“不必麻煩,我客随主便。”他一邊推着袖霭進去,一邊道,“下面戲臺有番邦人變的戲法,我看着和《墨經》裏小孔成景的意思差不多,兩個小人的影子在牆上打鬥,桑桑都看入迷了。”
“是嗎?”岑折葉聞言眼神一亮,“我聽潘莘說過,是不是西洋鏡?”
雲九韶想了想,微微搖頭:“我不懂這些。”說完這話他倒真像個遲暮老人,默默走到酒桌旁放下酒壺,望着遠處的景道,“我年輕時候來過金陵,長幹裏比如今更繁華,最有名的酒樓叫臨江樓。樓裏最有名的樂師……”他頓了頓方道,“叫謝靈犀,阮彈得極好,談吐亦有魏晉風,說是陳郡謝氏後人。我在金陵徘徊了數月,正是為了向他學習彈阮的技法。我二人都是失意的身世,雖無窮途之哭,但也算性情相投。只是琉璃寶塔下一別,而來一甲子有餘。塔已成飛灰,怕是人亦有壽終。”
岑折葉立時點頭:“師父也教過我彈阮,原來是師祖年輕時候同人學的,再傳給師父的。”
此時袖霭捏緊了酒杯:“倒是不曾聽師父說起過這段舊事。”
雲九韶嗅了嗅秦桑桑挑的這壺酒,随口道:“我也是身處此地心有感慨。我長居深山,便是出來能遇見有趣的人事也是不多的。那位謝靈犀倒真是一位風流人物,只是我二人今生無緣再見了。”
崔拂雪不着痕跡地掠過對面袖霭的神态,清咳了一聲道:“若那位謝前輩高壽,如今或還在人世。師祖若有心,不如我們去尋訪一番。您可還記得他住處?”
雲九韶斟了一杯酒抿了一口,沉思了片刻方道:“不大記得了。”
岑折葉抱憾道:“這是多麽難得的緣分,能入師祖您老人家眼的精彩人物,不知是何等風華絕代呢?”
崔拂雪聽他這麽說,略詫異地瞟了他一眼,卻見岑折葉一臉誠懇的模樣,倒不像是為自家師父套話來着。崔拂雪想了想也是,岑折葉哪有這婉轉的心思?只是這會兒武聖大人心裏估計得怄死。崔拂雪垂下眼眸,端看雲九韶如何說。
雲九韶聽岑折葉這般說道,便颔首應是:“有那麽句話說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謝靈犀其人差不多是這個意思。我那時候不過弱冠之年,自問才學氣度皆不及他,想來是山中荒寂,人也呆得失卻一些靈氣。”雲九韶神情平淡,确實是有六七十年後追憶往昔萬事皆空的超然意味了。
“後來正巧遇上你師父,他初初沒了雙親,年紀又小,時刻離不了人。我原本想着年輕時該有幾年九州游歷,到過四海之境才能更明達世理。但後來漸漸過了那個年紀……”他忽然頓住,微微蹙眉灌了一杯酒,沉聲道,“是了,我好像同謝靈犀約定過……”
“東山相會?”岑折葉脫口而出。
雲九韶怔愣了下:“不是,就是我說要寫一個曲譜回贈,後來屢不稱意便忘了這事。對了,你一說我倒想起,謝靈犀住在城東東山,謝安石故居那片。原來我此前有失約,倒應當去尋訪下這位故人。若他還在,那我必是要道聲歉的。”
聽到這裏袖霭已是坐不住了,他站起身道:“桑桑久不過來,我去瞧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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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場除了雲九韶之外都曉得他坐不住的緣故,岑折葉喃喃道:“那師父小心。”
雲九韶還在努力回想謝靈犀究竟住在東山哪處,見袖霭要走便随意點頭示意。
袖霭緩緩地穿過屏風,折了淨瓶裏一枝燦爛的桃花握在手上随意把玩,低着頭步出雅間。
站在雅間外的茶臺旁,袖霭眼神掠過一樓來往如織的各式人等,便見原本人頭攢動的戲臺旁被人隐隐格出一道空檔,一個錦衣男子正與秦桑桑立于一處。
袖霭眼見秦桑桑回避着二人的距離,那男子卻不讓,一下子心裏怒起,把方才堵着的邪火一道傾瀉到這登徒子身上。
趙毓正與秦桑桑解說這西洋畫裏是海外哪處的景致,忽覺耳畔一陣勁風,護衛們飛刀撇開那道虛影,只見一枝桃花斜斜插入了戲臺上的木樁,其中運力驚人。
袖霭見這人手下武藝不凡,便飛身下了樓。
他衣袂飛揚,長發如雪,翩然落地時全場紛紛起身鼓掌。這裏聚着萬方來客,形态各異,大家見到滿頭白發的袖霭也不覺得奇怪,還以為是樓裏什麽壓軸的節目。
袖霭在大家的歡呼和鼓掌聲中走向秦桑桑和趙毓。趙毓聽見秦桑桑喊“師伯”便揮退護衛,低聲對秦桑桑道:“你師伯鶴發童顏,果然是高人。”
秦桑桑乜了他一眼:“你既知道便離我遠些。”說着便迎向袖霭,悄聲說道,“師伯,這小白臉就是皇帝。”
秦惟在信中和師兄說過這麽一樁兒女煩心事。袖霭聞言打量了下眼前的錦衣公子,見他生得秀雅俊美,嘴角微微噙笑,神情很是溫和,倒看不出是九五至尊。只是袖霭也沒見過其他皇帝,心想此子甫一登基便拿下了權傾朝野的宦官頭子,絕不是什麽簡單的人物。這麽想着他便下意識将秦桑桑攔在身後,趙毓見狀眼神一黯,面上猶帶笑意:“見過師伯。”
袖霭微微搖頭:“我是桑桑的師伯,卻不是你的。你應當是全天下最懂規矩的人,這般近着一個姑娘,不甚守禮。”
趙毓笑意不減:“桑桑是我未婚妻。”
袖霭不知這裏頭因果,便問秦桑桑道:“可是?”
秦桑桑搖頭:“我可做不起。昨夜我同他說清楚了,當初的定情信物也還他了。”
袖霭點頭,朝向趙毓道:“我聽桑桑的爹說你許約而不至,叫桑桑空待多年。她如今既斷了執念,你又何必糾纏呢?”
趙毓臉上的笑意遁去,沉聲道:“我定能迎她為後。”
袖霭聞言疑道:“她何時想做皇後了?據聞那會兒你以假名相告,便不好說有幾分真心。後來桑桑得知了你的身份,也瞞着她爹爹去了洛陽,想入你的後宮,都不曾想過要做皇後。如今傷了別人的心,又何必再在此處言之鑿鑿信誓旦旦?依我看你若覺得她此番退卻是逆了你的龍鱗,倒叫你起了幾分興味,那大可不必。老夫一把年紀了,曉得你們年輕人情愛來去如夢幻泡影。不若一別兩寬,她是我們江湖兒女,同你并不配。”
秦桑桑躲在袖霭身後連連點頭,心道這會兒還有個師伯給自己撐腰,真好。
趙毓望着眼前這個朱顏白發,容貌如新月清晖花樹堆雪的絕色男子,不由得脫口而出:“素聞昆侖武聖超凡脫俗,怎知這人間情愛是非心底執着?您老人家長居仙山,恐早已忘了少年時初識心動的滋味。我實有苦衷,桑桑也未必釋懷,與其分散天涯各成孤鸾,不妨再予我一段時日,我定能兌現東山之諾。”
趙毓這番剖白一時不曾得到袖霭的回應,許久以後袖霭忽然笑了笑:“我只知一個人能放下執着是十分難得的事。桑桑說她放下了,你若真愛她亦不能予她圓滿,倒不如成全她。待他日你亦放下執着,方知海闊天空心底澄澈。你是天子,不該糾纏在情愛上的。”他說完這番話扭頭對秦桑桑道,“師伯不能幫你做主,你爹也不能,這件事你只有聽自己的。”
秦桑桑眸光盈盈:“師伯,趙毓什麽都不懂就知道信口胡說。”
袖霭點點頭:“我明白。你們再好好說說,你若能放下那自然好,放不下也是人之常情,不必強求。”說罷他走上前拔下那枝花瓣盡落的桃枝,向戲臺上的番邦人問道,“你會說我們官話嗎?”
那人開口道:“會。”
袖霭便對他說道:“方才情急之下多有得罪,你每日都在這裏演嗎?這個叫西洋鏡?”
那人點點頭:“對,每天上下兩場,這個分靜态和動态的……”
袖霭耐心聽他講解,而後抱拳道:“我有個朋友不曾見過,多謝你這番講解,我回去說給他聽。”
那人有模有樣回禮道:“這位東方美人,你方才是真的靠自己飛起來的嗎?”
袖霭忍俊不禁:“正是,你們那裏沒有嗎?”
那人搖頭:“只有神秘的東方才有。”
“你們有這個。”袖霭指了指那個蒙了布的匣子,“連他都沒有見過。”
袖霭走到來賓樓的門邊,取了列在架子上自己的帷帽戴好,又走入了熙攘的人潮。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他在人流中漫步,忽覺自己仿佛不曾有過去,也不會有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