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番外part9
天氣實在是好,袖霭走出長幹裏,一路分花拂柳步入了玄武湖中一方汀州上。一路走來的石橋上镌刻了一些昭明太子的詩賦,袖霭撩起帽裙随意讀了兩句。他對六朝詩文并不感興趣,是雲九韶喜歡。雲九韶在他幼時帶他讀書,幾句話便要說到沈約謝眺那裏去,想必當年在這六朝故地同昔日名揚天下的甲族後人切磋文學和琴藝,那才是相得益彰相映成趣乃至琴瑟和鳴。而那招夢幻般的一點靈犀,自是出自這位謝氏故人。聽師父那般娓娓道來,不知六七十年前臨江樓所遇的是何等神仙人物?
袖霭方才同趙毓講的正是他的真心話。他何嘗不想放下執念?
常說人世百年,他與師父這一生比這更長。曾經他不懂為什麽師父視先天神功為禁術,如今他早已明白——世事變遷,長生只有無端寂寞。想見的人未必還能再見,想續的緣未必還能再續,當周遭往來獨一人清醒,那真是萬古寂寞的滋味。
然而雲九韶或失了謝靈犀,他卻始終仰望着雲九韶,而他身後呢?
袖霭忽生疲倦,走到一方亭中歇腳。也不知哪裏跑來的黃犬,從草叢中竄出搖着尾巴繞到他腳邊嗅了嗅。袖霭擡起腳,黃犬便擡起頭,伸着鼻子到處嗅。袖霭看它身條健美,倒像一只獵犬,便擡頭尋找這狗的主人。
果然自繁密樹林中走出幾個打扮貴氣的少年,有人唿哨一聲那黃犬便飛竄了回去。
有人注意到亭中戴着帷帽的袖霭,見他素衫麻履頭戴鵲尾冠,便悄悄議論道:“前面可是個道士?”
“道士來這兒游春?”
“許禿驢思凡不許牛鼻子思春?”幾人嬉笑起來。
袖霭聽到這些人竊語便起身提步欲走,卻被人出聲喚住:“诶,你可是聽到我們說話惱了?”
袖霭恍若未聞繼續往前走,準備沿着石橋原路返回。便有人唿哨一聲,幾只獵犬奔馳過來。袖霭微微蹙眉,心道我還要打狗不成?但是現在轉身逃走又有被狗攆走之嫌。他這麽想着,便飛身越過那幾只飛馳的獵犬,一把揪起施令那人的衣襟淩空拖走,在他的叫嚷聲中将人挂在了亭子的檐角上。
“你可不要亂動,一不小心便要掉下去了,雖摔不死卻也難免缺胳膊少腿。”袖霭立在他身旁,俯下身笑道,“你既知此處玄圃是游春之所,這些獵犬帶來作甚?獵捕什麽?”
那人戰戰兢兢地不敢動彈,顫聲道:“你,你可知我是什麽人?”
“我自然不知道你是什麽人,我只知道你再對我耍狠便有可能成為死人。”袖霭笑了笑,“如今不時興逞惡奴行兇,要縱惡犬了嗎?我看着你們這些狗都還算可愛,可見是主人太壞。無端生口舌,無端逞兇狠,可是會要了你的小命的。你管好自己,也管好這些狗。”說罷他便翩然落地,那人還挂在檐角上張牙舞爪,袖霭對着他的同伴道,“你們若再不去救他,他一時不察摔下來,我可不曉得是哪一頭先着地。”
這些人見識了他來去如風的輕功,怔愣地點了點頭,然後手忙腳亂地去攀亭柱救人。
袖霭見了這場景忽然哈哈大笑,朗聲道:“有趣,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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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捉弄了人,回敬了一番,心裏十分快意,回身欲走,遠遠地望見石橋那頭正站着雲九韶。
待他緩緩走近,雲九韶張嘴說了個“你…”又微微搖頭。
袖霭見他一副隐隐痛心疾首的神情,嗫嚅道:“是他們先出言不遜。”
雲九韶颔首:“出了氣就走吧。桑桑說趙毓把你氣走了,小丫頭也不顧忌人家的身份,也是見了有我們這些人撐腰,正與皇帝怄氣。我看你得回去說說她。我與她隔代親,她不懼我。折葉拂雪兩位是平輩,說的話也不管用。”
袖霭擡眼望向他道:“桑桑說了我因何被趙毓氣到了嗎?”
雲九韶思忖了下:“這倒沒說。可是此子也出言不遜了?”
袖霭搖頭:“我并沒有生氣,只是想出來走走罷了。我以前也來過金陵,也有一些故地要訪,興許也有一些故人能見。”
這話說的,明擺的酸味。可雲九韶自認同謝靈犀乃萍水相逢知己一場,哪裏去揣度這些曲折心思,還順着話道:“既如此不妨一道,我欲往東山,你要去哪兒?”
袖霭聽了他這話,撩起帽裙對着他笑了笑:“師父,你饒了我吧。”
雲九韶不解其意,但見他神色悲戚,一時躊躇不已,半晌方道:“又是哪裏觸及你傷心事?”
袖霭摘了帷帽,捉了一簇發絲道:“三千煩惱絲,都是傷心事。可說來說去是你聽煩了的那些,我也說倦了。師父,我做不到恍若無事,是我颟顸愚魯,是我執迷不悟。不若我們分道揚镳吧。”
他扔了帷帽,悵然道:“我不易容,無非是怕你見了不喜。師父雖視皮囊如空物,可我還剩下什麽呢?我什麽都是你給的,你要的我還了,你不要的我只能收着。從一開始我就輸了,輸得一敗塗地。從我被七伯領着去見你,從你哄着我叩頭喊你一聲師父,從我得名袖霭開始,我就輸盡了。我永遠不能擺脫于理不合這四個字。”
“你說見到我時山間雲霧四起,如攏袖中。可從來都是我被這股癡戀玩弄在鼓掌中,作繭自縛罷了。你是天邊雲,何曾入我袖中?”袖霭朝雲九韶拜了三拜,“不孝徒拜別,願師父長福長壽。縱徒兒對孽情長憶難忘,也請師父寬恕則個。”
“折葉安好,我亦心安。煩勞師父轉告一聲,我歸去昆侖,不必尋我。”
他這番話說完,低頭久久不聞雲九韶回應
。
許久袖霭按捺不住,忍不住擡頭,卻見雲九韶眸色深沉地凝視着自己。四目相對中雲九韶緩緩開口道:“由我轉告,他們可能心安?我不在這幾十年,你何曾真正長大了?你難道是怪我不該收養你?可你我注定的緣分要在那處相見,也是注定我這麽怕惹麻煩的人還收了你這個一開始話還說不順溜的徒弟。這羁絆既已成就,我且問你,若給你選你還願不願六十餘年前遇到我?”
袖霭默默垂下眼眸,自嘲地笑了笑:“比之如今,我更不願命中遇不到你。”
“我便是再惱你的時候也從未想過不要收這個徒弟,讓這小子凍死在山中。縱是難成情人,也是親人,好友,是無法割舍的聯系。你同我說這些話,自己或許不痛快,也或許痛快了,可我聽了必定不痛快。你是真的敬我愛我?”雲九韶扶起他的臉頰沉聲道,“那你便不要說這些叫我也傷心的話。”
“但你若真的覺得時時見到我是徒增傷心,同我分離也無妨。能叫你好受些,我心裏自然也好受些。”
他們師徒倆相伴逾一甲子,雲九韶曾毅然地以命換命救回袖霭,袖霭亦曾經歷過漫長無望的守護,此中糾葛甚深如何能在三言兩語間交代一清?
袖霭忽然擡起頭,意味深長地注視着雲九韶道:“師父,實則這世上,再無旁人比我同你更親近了,對不對?他們皆已走遠,唯有我是常伴你身邊的。”
師父只有我了。
袖霭醒悟過來:雲九韶一生中不論經歷什麽,那些人事已盡塵歸塵土歸土,只有他,始終都在。
春櫻灼灼,袖霭望着遠處一片花海,笑着問雲九韶:“師父出來這麽久了,何時歸去?”
雲九韶卻搖搖頭:“你若說回昆侖,那不必了……”
“那就回浮黎山。”袖霭打斷他的話,“師父去哪兒我便去哪兒。你願不願?”
雲九韶當初離開昆侖山,大半是氣徒弟起不倫之心。可他身處紅塵,不時會想到在萬山之祖萬象寂寞之處的袖霭。袖霭因愛生欲,希圖長生,想常伴己身。而這樣的癡妄便給了他數十年的枯寂。
雲九韶見岑折葉,依稀能見到袖霭當初的模樣。而方才見他出手懲治纨绔,雖看不見臉上的神情,但是說話舉止猶似昔日。原來的袖霭在他心裏是潇灑曠達的性子,年幼時雖尚存父母遇難的記憶,但堅強達觀。這世上仿佛沒什麽能讓他真正煩惱的事,常道天下文采武功師父第一,他也不争青出于藍,用心盡力即可。小徒弟秦惟被送上山的時候袖霭也大了,這師弟幾乎是他教養長大的,師兄弟倆遠比他與秦惟師徒間親密。秦惟回去繼承家業,拜別之時袖霭眼見的十分不舍,也是難得見他有傷心的時候。
可這癡兒唯一執迷不悟的竟然就是對自己的情。
雲九韶對袖霭道:“凡事不能強求。”
袖霭應道:“好。”
師徒二人算達成默契,便一道漫步在櫻花的花海中。落英缤紛,袖霭慢下腳步,凝視着花樹下的師父緩緩道:“那招一點靈犀,是源自那年金陵一夢?”
雲九韶身形頓住,仰頭望向眼前春華之盛,過了許久才道:“吾生須臾才有執着,可是對我們來說,有些事已經過去太久了,也不必再說。一點靈犀、一片冰心,我都幾乎不記得是何處所得了。”
“此地多出懷古佳作,有一篇道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傑……”
“歌舞尊前,繁華鏡裏,暗換青青發。傷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袖霭接着吟道,“六朝形勝,多遺餘恨。”
他不願再錯失摯愛了,歲月侵擾舊時回憶,他卻還有往後許久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