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番外 part6
雲九韶微怔,而後寒聲道:“怎麽回事?”說着便去撈徒弟的手把脈。
袖霭避過他的手,雲九韶蹙眉道:“不論如何我都是你師父,難道就不管你了嗎?”
袖霭聽了他的話方擡眼對上他的眼神,澀聲道:“我沒事。”
雲九韶捉過他的手:“你這個做徒弟的倒要叫師父來擔心。”
袖霭在兩人肌膚相觸的時候顫了顫,微微揚了揚唇角:“多謝師父還認我這個徒弟。”
雲九韶看他脈象無礙,想是反渡功力回自己身上,損耗太大,竟叫一頭青絲退為霜雪。雲九韶也不知道該同他說什麽,只能搬出岑折葉:“你既跟來這裏,自己的寶貝徒弟見是不見?”
說到岑折葉,袖霭眼神亮了亮:“我方才見他同崔拂雪很好。我……”他眼神掠去他處,低下聲道,“小惟将雲駒贈與他了,師父可介意?”
雲九韶随意道:“小葉子是我傳人,劍亦是你親手打造,給便給了。他們應當在尋我,要不要出去見見他們幾個晚輩?”
袖霭見他身動,下意識去拽他的衣袖,而後又松開,嗫嚅道:“他從前在昆侖見過你,還被我狠狠教訓了一頓,如今該是什麽都明白的。”
“怎麽?你在徒弟面前害臊了?為何在師父面前倒大膽的很?”雲九韶不假思索質問道。
袖霭被他一擊即中,面色霎時煞白。身後正是人潮如織喧嚣不已的街市,他立在這方靜隅,身沐暖陽,卻覺得周身發冷,唯一處滾燙翻湧,正是起伏的心潮。他擡頭望着雲九韶,忽然笑了,沉聲道:“因為我不只當你是我的師父。這些話你不許我說,你不願意聽,那我便不說,你也當不知道。可我真的無法若無其事,像師父您一樣一笑而過,讓這份糾葛彈指間盡成齑粉。”
“我早已不能回頭,可這份執念害了你。上天眷顧得你複蘇,我原只想以師徒情分守着你伴着你,昆侖終年冰雪不化,年月難計,或我們還是會有步入輪回的時候,能随你一道便是福分。你既已無親人故舊,我是你最親的人了,為什麽不讓我陪你呢?”袖霭嘆息着笑了笑,“我并非有意騙你。”
當初雲九韶的身軀被他封在千年寒冰中,每年要渡內力運轉其體內周天,無非是在用體外人天之氣推動雲九韶體內周天氣血運行,将他師徒當年練的先天神功不斷用外力演化,以期喚醒雲九韶。這不過是袖霭無望中的一絲奢望。三十年不辍,袖霭亦不知這是不是無用功。直到三年前他頻頻渡內力運至氣海即化無形,便如行舟江上渺渺無回音。他以為此功已廢,便下了死志要與雲九韶同去,欲自封于寒冰中。因此才別了岑折葉,更燒了棧道以斷塵世聯系,将身後事盡數交代給了師弟秦惟。
這般心灰意冷之下,他躺入了寒徹入骨的冰棺,等着同師父一道長眠于萬古寂寞的昆侖山中,也算有所終。卻不成想師父醒了,還醒在自己懷裏。
他已封了五感,在師父醒來以後才被師父通五感明神識,兩人正對坐在碎裂了一半的冰棺上,他以為正在夢中,竟一把擁住夢中人親吻。
觸到冰涼的唇瓣後他先是愣了愣,随即被猛地推開,師父伸出手給他看掌心上躺着的玉蟬:“我醒來差點咽下去,你弄這有什麽用?等等,你剛才是要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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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霭俯身上前,按下師父的手緊緊攥在手裏,沉聲道:“師父,你是真的醒來了嗎?”
雲九韶見他眼神定定,先掠過心中疑惑不表,點了點頭道:“我體內內力充盈,竟似數十年功力又回來了?”說到這兒雲九韶頓了頓,急道,“怎麽回事?你将內力又渡還給我了?那你不是白費我苦心?”
袖霭一瞬不瞬地凝視着雲九韶,心想,這三十年間我不曾斷過,不像你一樣一鼓作氣全給我了,我自然沒事。可他的手按着雲九韶冰涼的手腕,身下寒冰刺骨,讓他很快尋回理智,緩緩道:“師父救我心切才致心力交瘁。實則先天神功能使人長生,奧秘在這運氣回環生生不息上。您對我傳功如濤濤大浪,我則以涓涓細流回渡,一年半載未成,三兩年便也好了。所幸真的叫師父醒轉了,上蒼慈悲。”
他不敢讓雲九韶知道自己守了他三十年,最好亦在驚異中忘卻了方才他的失态。
果然雲九韶對他這番話很感興趣,先将自己為什麽躺在徒弟懷裏以及為什麽徒弟一醒來就親自己這兩樁事擱置。
等雲九韶又想起的時候袖霭便一副歉然的樣子:“打坐太累一時竟睡過去了,夢裏有些不雅,驟然醒來還沒反應過來是師父。”
雲九韶初初醒來,忙着強身健體恢複元氣,一時沒将這樁插曲放在心上。
昆侖山地處西域,舉目霧霭冰雪茫茫一片,下有千裏伏脈蜿蜒如龍形。雲九韶檢視了袖霭所居之處,正臨瑤池、玄圃之上,春來下眺可見繁花若錦帶,綿延闊野,半為冰封半為新綠,開闊奇異蔚為壯觀。
屋外立了一排錯落的石樁,正是仿的袖霭幼時雲九韶教他輕功的法子。雲九韶在一棵老松上找到了十多個上下不一的刻印,比着高度能猜到是記錄了一個孩童漸漸長大的經過,又與袖霭小時候他所做的相同。疑慮之下雲九韶提出要見秦惟,袖霭自然推脫,說秦惟在籌備婚事。與此同時袖霭的鬓發漸顯斑駁,雲九韶越發生疑。逼問之下才知,自他睡去,竟已過去了半甲子的光陰。在這三十年間袖霭先是鑽研神功大法,又是遍尋轉生神物,而後更是收養了一個棄嬰撫養其長大。
“那孩子你叫他小葉子,如今在哪裏?”雲九韶問他。
袖霭想了想:“他下山得遇此生眷侶不再回來,如今該是活得挺滋潤,在外亦有小惟照應。小惟,已兒女雙全,大的那個也該雙十年華了。”
雲九韶一下子想通了:“所以那日你是以為我再難醒來,準備同我一道,所以才封了五感。”
袖霭怔愣了半晌,緩緩地點了點頭,他心知一旦承認他的心思便暴露無疑了。
果然雲九韶聞言冷冷道:“那你從前,和你如今,心裏都在同一件事,對不對?”
那日正是風清氣朗的時候,雲霧散去了大半,立在峰頂石坪上能望見遠處矗立的增城。
“玉京倚青翠,這裏是不下于浮黎山的福地,我們就在此處如何?”袖霭迎着獵獵的山風,呢喃似随風而逝,“小葉子會離開我,我不會離開師父。”
“師父既疼我,便答應我,好不好?”袖霭回身望向雲九韶,眼神卻漸漸晦暗。
雲九韶背手而立,一襲白衣身形如鶴影,唯額間赤印如滴血,豔極又冷極。他自然了解師父每一個神态每一個動作的含義,心頭收緊不敢再出聲。
“孽徒。”雲九韶緩緩吐出兩個字,袖霭頓時面色煞白,但他不肯就此認錯,猶道:“情之所鐘,非為罪愆,徒兒不認。”
雲九韶聞言冷笑道:“很好。我養育你教導你,是盼着你肖想自己的師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等道理你是抛卻腦後了?”
此話字字誅心,袖霭猶撐着一口氣,望着雲九韶道:“這些年我唯以此念維生。在我心裏,既有悔不當初的痛苦,亦有情愛之火熾盛。我既敬你,亦愛你。師父視我忤逆,我作為徒兒實無可辯駁的餘地。但我作為生生一人,恕我不能銷去愛與執念。師父如何責罰我徒兒都心甘情願。”
說罷他屈膝欲跪,被雲九韶攔住,耳畔是雲九韶冷冷的話語:“誠然,我不能主宰你的欲念,卻也無須回應你的妄想。你我就此別過落得幹淨,你服是不服?”
袖霭站直了撇開雲九韶的衣袖,他踉跄着同雲九韶擦肩而過:“徒兒既直言,便是孤注一擲,那自然願賭服輸,不得不服。”他回身向雲九韶望去一眼,“師父要去哪裏?”随即他又垂下眼眸,“不告訴我也無妨。三十年間江湖多傳你已步仙道,若重出江湖恐惹風波,要小心。”
可如今他還是追來了,卻不敢見心底人,恐惹來厭煩。
袖霭曾想,若早知師父能醒來,他掩了山中歲月痕跡,就這麽騙師父分離不過數載,就此平平淡淡地在深山長居,那該是何等神仙日子?
可惜謊言多不能持久。
雲九韶見他神情凄楚心下嘆息,又見他白發勝愁思,枯槁得叫自己覺得刺目,心裏越發不忍,當初離開昆侖的氣怒早消了,但面上仍是冷冷的,對他說道:“你都多大年紀了還不知穩重,隐匿蹤跡随人身後,要叫小葉子知道,你還做不做師父了?”
袖霭面上微紅,小聲道:“分明你年紀更大,卻同孫輩偕游。”
“你也知是孫輩,帶我這老人家出來走走有何不可?”
袖霭嗫嚅道:“并無不可。那我也不曾打攪你們游興,師父憑什麽說我?我也是想着金陵繁華,出來走走罷了。”
“你倒越發牙尖嘴利,你徒弟和你不像,倒是他那位夫婿,和你這、算泰山大人吧,口舌之利似是師承。”雲九韶拂袖道,“你既出游,那我也不管了。”他提步欲走,便被人從身後緊緊抱住。
雲九韶僵在那裏,沉聲道:“你這是作甚?”
袖霭埋頭悶聲道:“師父我好想你。這麽多年來無時無刻不想你,我雖抱着些微希望,心裏卻隐約明白此生再無機會同你相對的,沒想到……”聲音漸成嗚咽,他便埋得愈深,要把泣聲捂住。
雲九韶一時走脫不得,只覺得腰間的手臂箍得越發緊了,他只能輕拍拍袖霭的手背:“多大的人了?尋常像你這年紀的老翁,重孫都有了。”
袖霭的哭聲忽然止住,雲九韶正松了一口氣,便被徒弟猛轉過身去,迎面便是徒弟哭得梨花帶雨的臉。袖霭此時臉上挂着兩道濕痕,倒有了些血色,眸中水光盈盈,雲九韶隐約記得從他十二三歲起便不曾哭過了,到如今年近古稀反而哭得稀裏嘩啦,這成何體統?雲九韶正要開口,袖霭便抹了一把眼淚,而後咬上他的唇瓣。
袖霭恨雲九韶方才說的話,他為了誰哭哭鬧鬧?什麽重孫,除非雲九韶能生。
雲九韶只覺得徒弟正用唇齒在自己身上發洩,唇瓣上必是留了咬痕了,這混賬徒弟還想撬開他牙齒去……
正在這時,一行腳步聲讓他僵住,他連忙扣住袖霭的後腦勺,兩個人一道嘶了一聲,原是齊齊咬破了對方的唇瓣。雲九韶也顧不上這個,将袖霭擁在自己懷裏,扣住腦袋不叫別人看見這是誰。
然而岑折葉已經喊出聲了:“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