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番外 part5
既秦惟叮囑了秦桑桑要帶着老來俏的師祖去逛逛金陵這等繁華之地,秦桑桑便将趙毓其人抛諸腦後,拉上岑折葉崔拂雪一道去長幹裏游玩。
長幹裏依秦淮望長江,步入其間可遠眺建初寺阿育王塔。此處交通便利商業繁榮,又逢雨過天晴麗日當空,正是出行的好時候,因此人流如織比肩繼踵。
岑折葉一行四人都是風姿迷人的俊男美女,一路上頗為惹人注目。秦桑桑欲化郁氣為動力,吃的喝的穿的戴的見了喜歡的通通買下,因有三位漢子作陪,她沒有帶上随行家人,又兼三人中同師兄岑折葉最為要好,便将所有的物什都扔在岑折葉懷裏。岑折葉拿不下了便分與崔拂雪,惹得崔拂雪十分不耐,對秦桑桑道:“這些玩意兒,什麽簪子扇子的,你平素用的不比這些精致?”
秦桑桑乜了他一眼,撇嘴道:“你當然不懂,精致有精致的好處,野趣有野趣的好處,還有這包雨花石,別的地方可沒有。師兄,你說我該不該買?”
岑折葉嘆了一聲:“你花你的錢,買吧。”
崔拂雪瞥了他二人一眼,停在一個攤子前指了指一枚嵌晶石的扇墜道:“我想買這個。”
岑折葉無奈地放下滿懷的袋子盒子,摸出碎銀來遞給攤主:“夠不夠?”
攤主接了欲找還錢,岑折葉另要了個覆雲錦的小盒子将扇墜裝好,捧到崔拂雪面前:“送你。”
崔拂雪得意地将盒子納進懷中,秦桑桑哼了一聲:“你這麽有錢,我師兄這麽窮,你還讓他花錢買。”
岑折葉清咳了一聲:“還好吧,雖比不上你們,我要使銀子也是夠的。”
崔拂雪更道:“我同小岑不分彼此,只不過這是他的心意。”
一旁看了半天的雲九韶忽然道:“小葉子,你真的缺銀子?”
岑折葉微窘,望向他師祖道:“哪有?”這會兒他倒想起來師祖一路逛來什麽都沒買,是不是同他當年下山一樣囊中羞澀又不好意思和小輩開口,于是他試探道,“師祖您老人家可有看中什麽?我們孝敬您。”
雲九韶笑了笑:“我何須你們孝敬?你若真是囊中羞澀我這兒有錢,都給你。”說着便掏出一沓銀票,都是百兩以上的錢莊通兌,折好了塞進岑折葉懷裏,“好好收着,不夠再問我要。”
岑折葉一愣,三人眼神交彙了下,還是岑折葉開口道:“師祖您哪來這麽多錢?”
雲九韶從他手裏接了兩個錦囊繞在手腕上,邊走邊道:“我到晉城找了幾處會館,給他們畫蕭成的四友圖,幾位富賈喜愛,便贈了我許多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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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折葉聽了遲疑道:“是作贗品?”
雲九韶瞥了他一眼:“是也不是。他們以為我是仿作,是贗品,但其實我就是蕭成。”
崔拂雪沉吟了片刻道:“未成想師祖您就是畫界大手蕭成。”
雲九韶笑了笑:“山中枯寂總要找些事情做。我祖輩多文學名士,書畫一道也都頗有造詣,到我這輩已有不足。”說到這兒雲九韶拍拍岑折葉的肩膀道,“你師父開蒙的晚,畫技上亦無太多天賦,只一手行書流麗,算是最過得去的地方。你呢,習的誰的字?”
“柳公的字,寫得不好。”岑折葉有些心虛,卻見雲九韶微微颔首:“正是。潇灑有勁,英氣逼人,适合你。你師父算是用了心。”
說到師父,岑折葉趕緊旁敲側擊:“我拜別師父數年,不知道他可好啊?”
雲九韶頓住腳步,微微側身緩緩道:“你同他朝夕相伴這麽多年,他什麽性子你不曉得?摔了左腿喝口水的工夫就能往右腿上藥。這回挨了我的訓,再怎麽難過去一年半載的便也好了。”
岑折葉默了默而後沉聲道:“他若是受了體膚之傷,刮骨療毒都不在話下。可他……”岑折葉見雲九韶面露冷色,忽然心裏一酸,“他這般枯守,好不容易盼得回轉。”
雲九韶伸手微微擡起他的下巴,緩緩道:“你這孩子雖生得漂亮,心腸雖不甚明亮。你師父是個好人,待你一定不錯,你同他感情深厚為他鳴不平也是自然。可我作為袖霭的師父,亦待他極好,甚至以命換命救他。我救他是因師徒之情,他若心存感念我亦欣慰,旁的不過是妄念罷了。也因為是他我才費這些口舌,怕他心結難解。換了旁人與我何幹?”
岑折葉心念一灰,但師祖說得句句在理,本就是師父逾越在前,師祖生氣也是自然的。
可他依舊意難平,嗫嚅道:“空山三十年,您哪怕稍陪陪他。”
雲九韶放開手,對崔拂雪道:“你去哄哄。”說罷便自己背手走了,秦桑桑眼見這情形對崔拂雪悄悄道:“我跟着。”
撇下岑折葉和崔拂雪二人,秦桑桑殷勤地接過雲九韶手中的錦囊笑道:“師祖,您額前赤印是生來就有的嗎?”
雲九韶見她言笑晏晏嬌俏可愛,伸手撫了撫她的發頂笑道:“總不能是你們姑娘家的花钿吧。這無非是個胎記,只是生在眉心,又似丹鳥展翼的形狀,才莫名多了些傳說。”
他秀眉鳳目,風姿雍容華貴,眉間赤印更顯不凡,明明已是八十多歲高壽,卻猶是一副俊美外表,行止自有常人不同。秦桑桑覺得師祖這副樣貌若落在有心人眼裏說不準便會想起傳說中步仙道的浮黎山九韶仙人。為免生亂,她一路留心尋覓,終在一個繡品攤前駐足,附耳對雲九韶道:“師祖要不要買個額帶遮住那印記?”
雲九韶奇道:“為何?”
秦桑桑低聲道:“您老人家形貌特異,能遮一分便遮一分。”
雲九韶向兩側張望道:“那我為什麽不買個淺露全遮了?”
“師祖會不會覺得不方便?”
雲九韶彎腰檢視這一排額帶道:“我瞧着都是女子用的,你若真覺得我的赤印惹人注意,特地遮了不也很招眼?桑桑思慮得很是,我去買個淺露或帷帽吧。”說着便拔腿往前,“桑桑,你還要買什麽,一道瞧瞧,我給你買。”
秦桑桑歡快地應了一聲跟上,同雲九韶打趣道:“師祖您方才将那麽多銀子給了師兄,還有嗎?”
雲九韶揚起唇角:“自然還有。我瞧你師兄看着玉樹臨風潇灑倜傥的,原來是個憨直性子,是不是被崔家小子吃得死死的?”
秦桑桑哈哈笑道:“哪能呢?崔表哥愛他成狂,平素拿喬使使小性,遇事總是以師兄為先的,他不就愛師兄那股子傻乎乎的勁嗎?”
雲九韶似笑非笑地掃了她一眼:“我徒子徒孫中,還是桑桑你這小丫頭最機靈些。昨日你說的趙毓又是什麽人物?好像依稀聽你爹說是什麽皇帝?”
秦桑桑一滞,雲九韶悠悠道:“老朽以為,你們之間還不曾了斷。沿路皆有盯梢,意在你處吧?你們三人明明都察覺了卻若無其事,這皇帝同你的糾葛倒是不淺。”
秦桑桑跺了跺腳:“我同他再無幹系!”
雲九韶見狀點點頭:“好。那你說我這印記遮是不遮?若他們去報秉主人,惹怒了你的趙毓,以為你同什麽旁人有了情愫,該如何是好?”
“與他何幹!”秦桑桑斷然道,“再者趙毓見了您這副天人之貌,只怕羞得要找地洞,正該讓他輸得心服口服。”
雲九韶緩緩道:“如此說來,你當初也是看上此人一張俏臉?”
秦桑桑攥了攥拳頭埋頭道:“才不是。”
“那你叫我同他比什麽?我都八十多了,你們這些孩子可饒過我。”雲九韶要往遠處支了一排帷帽的攤子去,便對秦桑桑道,“他在不在此處?若在的話你待會兒過去喊我,我還不曾見過本朝皇帝,想看一看生的說明模樣。”
秦桑桑見他雖神情平淡,話裏的意思卻不似開玩笑,暗想我師門還真是一脈相承,從師祖到師兄都愛看趙毓的熱鬧。
見小徒孫半晌不語,雲九韶便笑道:“你若不舍得便罷,改日或還有機會。當然你不樂意便不見,我瞧着我們桑桑是極好的性子,惹你這般不悅怕也不是什麽好人。再者帝王之心深不可測,實無必要陷自己于其中。”
秦桑桑聞言笑開了:“師祖說得正是。”
這時岑折葉和崔拂雪也趕了上來,雲九韶撫撫岑折葉的肩輕嘆了一聲:“你們還都年輕,人生百味,活得越久便越淡。情愛一途更應如是。你師父年近古稀,心境并非你想象的那麽凄涼。我不醒,他執念熾盛。我醒了,執念燃盡便漸如灰飛了。你們都是青春紅顏,尚未體會這老境況味,以後自會明白。你同他相伴二十年,我與他則更久。我疼他絕不比他疼你少,甚至更勝。不論我做什麽,總是想着為他好的。他一時悟不透,你從旁更有不忿,都是正常的。這才是師徒間的情誼。見你們師門相親,我心深慰。”
岑折葉忽然開口道:“我與拂雪相親,師祖不以為離經叛道。何以同師父之間,定要以天地綱常論理?”
雲九韶微微蹙眉,而後冷冷道:“你并非是我教養,乃袖霭規行不到位,既木已成舟,崔家小兒亦是穩重人才,那便算了。可他自六歲到我身邊,是我一手調教。我視他如親子,亦是傳人。他卻早在我不察之時便生異心,還行差踏錯惹得自己走火入魔。如此不自愛不自重,叫我如何不氣?我難道還能答應了他不成?”
岑折葉還要辯,崔拂雪暗暗示意他噤聲,面上卻帶着一絲笑意,叫岑折葉知道他必有話要說,便喃喃地應了一句是。
雲九韶放松了神情,回身便往遠處的攤子走。
崔拂雪側過身低聲道:“你不曾聽出師祖話裏的意思?分明憐惜得很。誠如他老人家所說,他二人皆是年高長者,有些事看得遠比你這局外的小輩清楚。你心疼師父,他難道不心疼自己的徒弟?只怕确實比之你更勝。你無須再同師祖多言,他心中自有論斷,以免白白惹他不悅連累師父。”
“有理有理,正是此理。”秦桑桑插了一句,“師兄且先寬心。師祖對你我都這般寬厚慈愛,對師伯那更不用說。”
經他們這麽寬解岑折葉也覺得有理,便舒了一口氣。
而前面雲九韶忽然放慢了腳步,面色亦漸漸冷凝,凝視着那個熟悉的背影晃了幾晃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雲九韶不急着去追,先問帷帽攤的老板:“方才離你攤子的客人買了什麽?”
老板指了指一頂薄絹垂網長至肩部的帷帽道:“買了這個。”
雲九韶從架子上拔出那頂帷帽戴上,扔下銀子便走了。
他想到袖霭曾經是多麽老實乖順的一個徒弟。初初被他撿上浮黎山,長得是玉雪可愛,雖不大會說官話,但是呢呢喃喃很惹人疼愛。雲九韶雖不曾親手帶大這個徒弟,反倒在徒弟長大後受了他不少照顧,但自問文采武功立身處世之道都教得極為認真。後來這徒弟偷取禁術,也要練就與他一樣的不老之軀而走火入魔,他可是半分不曾猶豫便舍己相救。雲九韶不曾想過自己還能活轉,知道這其中費了袖霭多少心思和精力,亦承載了這癡兒多少祈盼。可他們之間,是師徒如父子,實不該亦不能做情人。
雲九韶生長于三山之外,氣韻如仙人,卻是前朝遺族雲氏之後。故國不再,先輩自逐塵世外,後人在天地立心無非兩法,一則放浪形骸五常不論,二則蹈距規行自有執着,雲九韶便是後者,是君子。這也是當年秦惟之父見秦惟為祖母寵溺恐其不肖,特送到浮黎山他門下教養的緣故。
而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他用心栽培袖霭,自己卻變成了袖霭的心魔同執念。
這命運無常,饒是他活得夠久還是覺得玄妙。
一路這麽想着,很快将人逼到了一處三面圍牆的拐角。
背着身就是不回頭的人越發單薄的後背微微起伏着,想是情緒激動。
雲九韶也不催他,摘了帷帽背手等他自己轉過身來。
兩人僵持許久,日影漸斜,雲九韶望着晴曛碎金散落在前面那人的帷帽和肩上,忽然凝了臉色,大步向前去摘他頭頂的帷帽。
那人伸手按住不允,雲九韶沉聲道:“越發不聽話。”
話音剛落那人顫了顫,放下手臂,任憑雲九韶摘下了他的帷帽,只見鵲尾冠下白發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