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番外 part4
将曾經珍之重之的東西送還,秦桑桑的心頭除卻一點兒失落便餘感慨,她覺得過往如夢一場,她只是在和自己的執着纏鬥了多年罷了。
如今說不上遍體鱗傷,也是傷了不少元氣。
秦桑桑想着尋一處風光秀美之地休養些時日,卻在金陵城中遇到了自家的馬車,點明了是奉家主之命來接,有位要緊人物要小姐去見。
秦桑桑心中納悶,以她爹對自己的疼愛,此番來了金陵必定親自來接,是什麽人物什麽事叫他老人家脫不開身?這麽一想她便上了馬車,直往城郊栖霞縣去。
這裏有秦家一處別院,在金陵與丹陽之界,秦桑桑到了金陵嫌此處地僻便不曾過來。如今她望着窗外蔚然深秀,想着這裏景致倒是不錯,或可小住。
待到了別院下了馬車,秦桑桑急急地進門沖向正堂,正是小女兒家受了委屈要向父親哭訴。等到了正堂她頓住腳步,眼見父親坐在下首正與人說話,而泰然端坐垂頭品茗的那位一襲白衣勝雪,肌膚亦如瓷白。秦桑桑喊了一聲“爹爹”,那人便擡起頭來打量着自己,而後微微露出笑意。
秦桑桑氣息微滞,此人容貌堪稱絕豔,尤其是眉心赤印殷紅一縷,更添瑰麗。
秦桑桑反應過來眼神移向她爹,支吾道:“爹爹,我已同趙毓說了個明白,我二人再無幹系了,您倒不必先急着為自己尋摸女婿……”
“混賬!”秦惟聞言猛地一拍茶幾,指着她道,“誰還想管你要嫁哪個?不知羞,在你……”
“小惟,怎麽這麽大脾氣?”那人忽然出聲,聲音清泠,“好好說話。”
秦惟立時歇了火氣,諾了一聲:“快來拜見你師祖。”
秦桑桑還在為“小惟”這個稱呼怔愣,聽見“師祖”二字更是傻了,艱難地開口問道:“師祖他老人家不是羽化了嗎?”
聽到她這麽說,雲九韶笑了笑,朝她招招手:“小丫頭過來。”
秦桑桑往前邁了幾步,福了福道:“拜見師祖。”
“無須這般鄭重,你同小惟生得很像,是他的女兒。”秦桑桑聽到頭頂恍如喟嘆一般的話,不由自主擡起頭來望向這位貌若天人的神秘師祖,鬼使神差地問道:“師祖還在人世嗎?”
秦惟又要暴起,雲九韶的眼風掃了他一下緩緩道:“我從來不曾對你動過氣,你怎麽對自家的丫頭這麽兇?”說罷雲九韶又對秦桑桑道,“起來吧。師祖問你,你爹爹對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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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桑桑聽他語氣溫煦,心中莫名一暖,點點頭道:“爹爹很疼我,師祖不要怪他,只是桑桑此前不聽話惹他傷心了。”
雲九韶點點頭,随後又望向秦惟道:“我瞧着桑桑很乖,你若有話教導也要好好說。”
秦惟又是連連稱是。
這場景倒很像爺爺還在世的時候,只是堂前這位老人家生着極為俊美的青年模樣,語氣卻是分外老成,秦桑桑一時很難将他真的當作師祖,帶着十分糾結的心情退到了爹爹身邊。父女倆相視一眼,想必心情大體一致。
“小惟,你說袖霭收的徒弟也在金陵,尋人去喚了嗎?”雲九韶起身背手往外走去,“見到你的女兒桑桑,才真的感覺這一合眼竟是數十年時光過去了。”
秦惟望着他,挺拔的背影仍如當年初見,這是他孺慕敬仰的師父。師父高蹈風塵外,又因故長眠,這紛亂紅塵于他實在太過陌生。昔日的小徒弟已是知天命之年,徒孫都這麽大了,不曉得這位耄耋老人是作何心情。
秦惟始終沒有問他一句,師兄如何?
按理說師祖蘇醒,師兄應當常伴左右才是。
但往昔糾葛秦惟不敢置喙,只能唯長者命是從,很快岑折葉和崔拂雪也被喊回來三世同堂其樂融融。
花廳中開席,岑折葉和崔拂雪行色匆匆從外間趕來,一眼便瞧見燈火熠耀中分外奪目的絕世美人。
饒是崔令主見多識廣為人素來沉着冷靜,這時也是呆愣當場。
岑折葉更是見到了冰棺中的人活生生地坐在自己對面,手裏還舉着酒杯,嘴角微微噙笑。
“你們中哪一位是小葉子?”雲九韶問道。
岑折葉立時答到,抱拳拜道:“見過師祖。”
雲九韶微微颔首,放下酒杯對崔拂雪道:“這位便是崔賢弟的愛孫了,仔細分辨,确實與他年輕時有幾分相似。你們都坐下吧。”
崔拂雪也拜了拜:“謝過師祖。祖父生前亦極為欽佩您老人家,此番得見,拂雪不勝榮幸。”
雲九韶待他二人坐定便道:“聽小惟說你二人已結契成婚,既如此,拂雪也是自己人,不必這般恭敬客氣。我早年同你祖父有過一面之緣,沒想到後輩竟有這樣的緣分。”
岑折葉聽他這般說話,十足的溫和長者口吻,倒與靜卧在昆侖千年寒冰中的冰雪美人迥然不同,心想師祖同我原先想的不一樣,竟是個和善的老人家。但他目光望向座首的大美人,心裏咯噔一下,随即又同對面的秦桑桑相視一眼,秦桑桑做了個鬼臉,想來也是沒從見到傳說中師祖的震驚中完全解脫出來。但岑折葉此時更想問的是他師父去哪裏了?何以師祖出山,卻沒見師父跟着。
岑折葉灌了兩杯酒,在寒暄聲中提聲問道:“敢問師祖,我師父還在昆侖嗎?”
雲九韶擱下酒杯,對他道:“他不在昆侖還在哪裏?”
岑折葉不假思索:“那他為什麽沒有跟着師祖您老人家……”岑折葉發覺自己的衣袖被崔拂雪猛地一拽,便頓住了聲音,而後放低了聲音道,“既是師門團聚,我也很想師父能在。”
“小葉子,你緣何出的昆侖?”雲九韶不曾回答他的話,反而問道。
岑折葉回道:“師父堪生死奧秘,已跳出紅塵。我卻未解人世波瀾,師父命我下山去悟,再決定去留。”
雲九韶垂下眼眸道:“這麽說來,你願蹈足紅塵不回昆侖了,是不是?”
崔拂雪暗暗握住岑折葉的手,岑折葉回說:“是,因遇上拂雪,便留下來了。”
雲九韶點了點頭:“既你們師徒間各有其志,緣何我要與你師父同在一處?”
岑折葉頓時失語,雲九韶淡淡地向他掃了一眼而後道:“我知道你們想說什麽。我此番只是為着見見你們這些小輩,其餘不必多說。”
說罷雲九韶起身離席:“有我這個老人家在難免拘束,爾等慢飲。”
秦惟止住衆人起身要挽留的動作,待雲九韶的身影消失在花樹之後方道:“你們別看他老人家如今這副含饴弄孫親切和藹的模樣,實則我記憶裏的師父是個極為冷淡的性子。方才他的樣子才是我記得的師父。”
岑折葉嘆了一聲:“師叔,師祖活轉實在曲折離奇,你能告訴我到底是怎麽回事嗎?”
秦惟也跟着嘆氣道:“此中玄妙我也不盡知。”
數日前秦惟得了消息,愛女秦桑桑正在金陵。他思女心切正要啓程,卻聽家人來報有人求見。
聽到下人禀報此人相貌,秦惟驚詫不已連忙去迎。待見到來人,他這位久負盛名的武林名宿都差點癱軟當場。
師父竟活過來了。當此時秦惟腦海裏只有這一個念頭。
秦惟早已鬓發斑白,師父雲九韶卻還是烏發朱顏,甚至比他記憶裏更年輕。他還在防有人冒充,但當來人開口喚他“小惟”,秦惟才堅信了這樁離奇事。
當年師父渡盡功力油盡燈枯,師兄以秘法封其七竅五感,欲遠赴昆侖以千年寒冰貯其體軀不敗。其時他早已拜別師父師兄回去繼承家業,被師兄喚回方知師門之變,在師兄指點下出力相幫在昆侖辟了那處冰藏之所。但他一向視此法為無用功。死而轉生,若真有此法,如今的帝王或許還是始皇。但他深知師兄受師父一身功力,為師父傾命相救,愧悔之下是絕不會放棄一絲一毫能救活師父的機會的,便不多置喙,從旁相助便是。而後師兄長居昆侖,直到有次下山助武林令主崔逢蕩平稱心道,他一下子便想到師兄所為必是為了崔氏秘藏的周王玉牌,傳說中可生死人肉白骨的神物。
其後又是二十多年過去,秦惟同師兄尺素不絕,知道他收養了一個孤兒取名“岑折葉”,又知道他一直不曾放棄救活師父的念頭。而在他這處,他娶妻生子,女兒日漸長大,會調皮會耍寶,他時常覺得在浮黎山學藝的時光越發模糊。直到六年前他獲訊師侄岑折葉受師命要下山歷練,他親赴昆侖去接,卻不敢上山去見一見師兄并師父。
師侄岑折葉性情疏朗倜傥,與師兄年輕時相仿,秦惟見他便甚覺親切,也明白這少年是師兄漫長枯寂的等待中僅存的亮色,便越發疼惜和關照這後生,甚至起了撮合他與女兒桑桑的心思。只是這兩個小兒女雖一見如故但只有兄妹之情,只得就此作罷。
而後岑折葉離餘姚入江湖,幹了許多出色的事情,秦惟深慰,去信師兄一一敘明。在他看來他這位師侄被師兄教得極好,眼見便是二十年後武林執牛耳者。只是沒想到這位曾被他看中的女婿人選竟是遠房甥兒崔拂雪的意中人,還鬧出一樁江湖風波頓起的結契事。秦惟須得向師兄禀報這樁了不得的事,卻不成想回信竟似訣別。
師兄在信中說,折葉曾回昆侖拜別,他知道徒兒心有牽挂,如今有情人得成眷屬未嘗不是好事,望師弟多多照拂,勿叫折葉這傻小子受了委屈。再者師父體軀有異,恐寒冰已壓服不住頹敗之勢。人世有盡時,師弟勿念,也勿打攪折葉新婚燕爾。若師弟舍得,雲駒送與折葉亦無妨。此劍能伴得圓滿,亦是圓愚兄心願。
他接了這回信傷心了好一陣,老淚縱橫,于是心酸難耐地出席了岑折葉和崔拂雪的婚禮。想到自己女兒陷于情愛糾葛,又想到癡戀師父一生枯守半生無所得的師兄,便傷懷到無法自已。只是這些話都不能同小輩們說。
而如今師父全須全尾地出現在自己面前,他卻還不如折葉仗義,敢問一句他師父何在。
但誠如席上師父所言,袖霭師兄除了在昆侖還能在哪兒?
只怕是師父醒來,師兄欣喜若狂做了什麽悖逆的舉動惹他老人家生氣了。
秦惟不敢想象那場景,換了誰看到想了念了一輩子卻以為天人永隔的人在自己面前醒來都會失态吧,師兄也一定不能免俗。只怕師父他老人家是怒極了才離的昆侖,以至于同他、同岑折葉亦是一句話不願多提袖霭師兄。
雲九韶離了席,實則大家的興致也不剩多少了。只是因着在雲九韶面前不便多問,秦惟一直沒空問詢女兒,這會兒人證齊全,又沒了偏幫孫女的老頭,秦惟便落了臉色問秦桑桑道:“你真同皇帝說明白了?怎麽說的?”
秦桑桑揚起下巴:“女兒說說明白了就是說明白了,我同他交割兩清,玉佩也還人家了。他是皇帝,什麽樣的絕色得不到,不會與我糾纏什麽。”她說完又咕哝了一句,“反正從前也都是我在糾纏。”
秦惟面色稍霁,和緩了語氣道:“好,如此便好。正好你師祖萬裏迢迢自西域來親自看望你們這些晚輩,你們也難得有盡孝的時候,這段時間好好陪着他老人家逛逛走走。他自小在仙山長大,其實是很少踏足凡塵的。但我瞧着他老來或脾性有變,沒準會喜歡人間這些玩意兒。老來俏,老來俏,你們說是與不是?”
他正說得起勁,卻見那熟悉的身影自花樹中緩緩踱步而出,一時滞住,僵笑道:“師父您怎麽又回來了?”
雲九韶不答他,只是走到席上崔拂雪身旁,展開掌心露出一枚玉牌,道:“劣徒挾恩奪了你家的至寶,但他也是救人心切,再者也算是你……”雲九韶瞧了瞧崔拂雪和岑折葉二人,微不可察地嘆了一聲,掠過這不知道從何論起的稱呼,“玉牌完璧歸趙,還請妥善保管。”
崔拂雪一凜,忙起身拜道:“武聖大人并非挾恩奪寶,實則是幫了我崔氏大忙,祖父感恩相饋。既是長者贈出,拂雪不敢再受。”
雲九韶便道:“那我再送給你,你要不要?”
崔拂雪雖不知“丈人”同“爺丈人”之間究竟是何糾結過往,但他明白這玉牌是燙手山芋接不得。
岑折葉卻有些生氣,對方雖是自己的師祖,是師父的師父,但語氣不善,把師父這些年的癡守視若無物,怎能叫他心甘?于是岑折葉伸手接過玉牌,拜道:“謝過師祖。”
雲九韶盯着他的發頂,半晌沉聲道:“天地君親師,你師父對我應當同你對他一般。”
岑折葉心頭一震,崔拂雪率先開口道:“太上忘情,是師祖您老人家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然情之所鐘正在吾輩,無愧無怍敢對天地。”
雲九韶聞言拍拍他二人的肩:“那你好好對他。”話畢便對秦惟道,“再說你師父一句老來俏,莫怪我在你女兒面前罰你。”
秦惟滿面愧色,急急拜道:“不敢不敢,師父恕罪,徒兒送您。”說着便離了席連推帶搡把雲九韶請了出去。
席上只餘三人,秦桑桑不明就裏,喝了口酒笑道:“師祖他老人家還挺有趣的。”卻見岑折葉和崔拂雪皆面色不豫,便乖乖地夾菜喝酒,招呼他們坐下繼續吃。
岑折葉和崔拂雪相視一眼,都在暗想:這傻姑娘傷情雖傷情,卻也不耽誤吃喝,想來不必太過擔心。